1
水上的鸟,水下的鱼。鱼在想一次飞翔,鸟在想一次潜游,这样地想,是很美的,但如果二者两相对换,便会死在各自互换的角色里。水上的鸟和水下的鱼都在叫着同一个名字:娄妃。
我笑了,我甚至想说我喜欢你们这么叫我,真的,你们叫得比人好听,没有聒噪的感觉,很纯很纯。
我的前世可能是鸟,那些飞翔的经历和记忆留在我灵魂里。我的灵魂有鸟的翅膀,翅上羽毛如阳光,一片一片的,我感觉到羽毛的美丽与温煦。
或许那副高蹈的翅膀在一次轮回中退化。我的身体接近鱼,鱼是有着优美线条的生命。水塑造了鱼的形体,鱼以骄傲的姿势拒绝岸,那种拒绝如此毅然决然,没有回首余地。
临江亭,我跃身而下时竟然那么轻松,好像那个姿势早为我熟悉。
冲天而起的灵魂,化成了一只鸟。坠落的身体在疾速滑降中,逼近一尾鱼——我的另一次前生与来世之躯。在自悬崖投向水的短暂过程,双臂张开,我只是放弃而不是拥抱什么,以鸟的飞翔姿式完成入水为鱼的转化。飞鸟从水中看见自己是游鱼,二者彼此观照,把水当作镜子。
一次华丽的转身,是优美之死,也是黑暗里能够照亮黑暗的美丽轮回。
后来有人描述过一个女子的自沉。
——她跃入水中,像从水中看到了自己。
那个自己在朝她笑着,像一面镜子,说:快来,快来。她贴着那镜中人下沉,以尽量接近对方的姿势,如同对死亡的一种模仿。她的长发在水中墨汁似的洇开,由拢而散,丝丝飘忽,恍若墨色由浓到淡,她整个人也就在这个过程里下沉。她的身体像白色的鱼,却没有划动,只有身上的裙带被水拨动,飘似游姿。然而她在下沉,在让水接纳,从婀娜的躯体到所有感官——在下沉中与她的灵魂离开。
她睁着眼睛下沉,仿佛看见水中的世界是翡翠色的。
我想我必须告诉你们——我死了。我死的时候几乎是被宁王遗忘的王妃。
关于我的死——投水自沉,后世有不少说法。有人认为我是死于宁王起事之前,以死相劝,让他不要发动叛乱。有人以为我是死于宁王叛乱未遂的悲哀,还有人认定整个起事经过我都追随宁王左右,是死于兵败的绝望,更有人推断我是以死徇情,等等。我想那首绝笔诗里,已经写得很清楚,懂我的人,一望而知。不知我者,说也多余。
有关我的生前传闻,我也不愿解释。
总之,投身入水,才发现水是多么的清白而无辜。站在岸上的人指指戳戳的,说水是绿的、黑的、甚至黄的,是说不清水的,鱼知道水的颜色,鱼不说。
在水中我仿佛才找到了自己,我生前说过,我是水命。
我的尸身逆流而上,漂行三天三夜,才接近了南都——这座在我生命里铭心刻骨却又转眼变得依稀恍惚的城——我的梦幻之地,****之所,生命的遗址。
我在波浪中捕捉它的影子,在云霓中假设它的幻象,在风波浪涌中呼喊它的名字,他的名字,他——的——名——字。
我已死去,我的身体在波浪的推搡和拥挤中仍然保持着美丽的尊严。
快到南都了,一场雨却加大了江水的凶蛮。
风浪像青筋毕露的暴爪,撕拽着我的薄裙,苍茫赣水上那些灰云里的眼睛争先恐后地窥伺着我无助的美丽。当我的身体在岸边栖止的时候,南都城里变乱的杀戮已停息,而从剑戈上滴下的鲜血正在点燃一座黑暗之城的灯火。
天见亮时,雨息云散。章江门外,一对父子扛着网具走向江边。身后的城墙经过一宿大雨正由黑变黄,赣水对岸的西山雾霭蒙蒙。一只灰鸥划过视线,贴水皮飞,把一个漂浮物带入渔夫的眼帘。哎呀,是人呐!
两父子扔下网具,一前一后赶忙下了水。从齐腰身的水里捞上一具女尸。
父子二人江边讨营生,已记不清捞过多少浮尸了。他们将尸体拖上岸,嘴里骂骂咧咧的,这倒好,鱼没捞着,先捞起个死人,呸!晦气不?
晦气!
儿呀,咱赶紧打个坑把她埋了。
埋?爹啊,你看,这死人跟活的一样,埋了可惜哩。
咦,我看看……
栩栩如生的女尸,通体雪艳。渔夫两父子连这么美的活人都没见过,更别说这么美的尸体。
我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人性最阴暗丑陋的东西在闪射出诡黠的幽光。但我不能站起来威严地正告他们,我是娄氏,是大明帝国王族宁王豪的正妃。即便我说,他们欲火攻心也听不见,即使我努力再三地重复这个昔日显赫无比的名分,他们也好像充耳不闻,只管自行其是。
难道我以逆流之身艰难漂行三天三夜,就是为了抵达南都来送给一对丑类糟蹋的吗?
这是一种怎样的讽刺和嘲弄啊!
即使我死了,也仍是大明帝国的王族,宁王的正妃。往昔的日子虽然已随水东流,可我仍有逆流而上的记忆。
2
后来南都民间口头流传,娄妃死后遭受****。但也有人说,那对父子的兽行并未得逞,一队巡逻官军予以了及时制止。阳明君得知即派人将尸体牢牢捆缚,以免见者再生歹念,并请王府管家认尸。管家请求由他来处理女主的后事,阳明君念其忠心事主也就应允,交代好生安葬。据说正是这个姓卜的管家将娄妃尸体藏于冰窖,他早就暗中贪恋女主美色,总想一泄积压已久的欲火,其行迹让一义士所察,他结果了管家,娄妃美艳的尸体几经曲折终得安葬。但安葬是悄悄进行的,世人皆知娄妃之美,而又有传说中其死如生的艳名,义士恐歹人盗尸,故将娄妃葬在一个鲜为人知的地方。
数百年后,人们发现娄妃墓葬,已是几块烂朽棺木。地点是得胜门外光华寺侧柳林里。后人感念,将其墓移至距杏花楼不远的百花州,刻石立碑,墓道两侧,塑石马石狮。游人凭吊,岁月苍茫,风中依稀刻画着一个美丽女人的身影,于是,产生一些诗文,南都也就多了一处名胜。
奇的是杏花楼鬼事。娄妃自尽多年,一位姓张的前宰辅买下杏花楼作林泉之隐。某日夜半醒来,看见镜中有个披头散发女子借月光梳妆,他悄悄叫醒身边小妾,都看得明白。
一个女子,头发又黑又长,脸色美丽而苍白,对镜自梳。
还有人说在水边也看见那个美丽自梳女子——她是娄妃的不去孤魂。
张宰辅烧罢纸钱,吓得搬出杏花楼。
杏花楼从此在闲置中荒废,后来有人来祀娄妃,也就渐渐将这里再度改回水观音亭。娄妃也就成了南都百姓供奉的女神。
宁王府倒了,瓦子角满嘴污言秽语的段子王喜佬一张嘴搬弄的更是肆无忌惮,他添油加醋地数落着王府丑事,如数家珍。把王府中人都说成是狗男女,没一个好的,只有门前那对石兽干净。他甚至还把自己曾引以为荣、数次到王府卑躬屈膝只为博得老夫人一笑的行径,说成是如何地大义凛然单刀赴会、智斗群丑。有人听着听着暗地就骂,喜佬还是屎佬,只会满嘴喷粪。没几日,人们就发现喜佬从瓦子角消失了。
后来有人碰见喜佬,他竟成了哑巴。
听说喜佬如簧之舌,一次说完书如厕,被人硬生生割了,扔在屎里。有人猜是同行相忌,买通人做了喜佬手脚,也有人说是喜佬成天喷粪,自找的,怨不得谁。喜佬一张嘴不聒噪了,瓦子角倒寂寞起来。南都第一嘴的位置也就空着,等来日又出现一张臭嘴来填充。
少帝得知阳明君平了宁王之乱,又找到了南巡理由,让人暂不把宁王豪押赴帝京,他要亲自以胜利者的姿态驾临南都。阳明君硬着头皮几次上急奏,借口路上恐遭宁王未肃清余孽作博浪沙之伏或荆轲之谋,请圣上留在京师,以待宁俘押至,听候发落。少帝不予理睬,径自南来。
通往南都必经的一座古桥。
几日来有一个又老又残的乞丐。从早到晚蹲在桥头行乞,苦苦守望微服南巡的少帝。
那个久已期待的目标终于进入视线,距数丈之遥,他便用久蓄的力量和武功,将残废的身体及暗藏于打狗棍的利刃送了出去——少帝和随从没有料到,一个几乎连双腿都失去的废物,竟会像只乌鸦一样展翅飞来。眼瞧着刺客的利刃准确无误地击中了目标。
公子打扮的少年死于行刺者刃下,一摊血,连刺客也没想到,少年的体内竟有那么多的血,从桥上哗哗流到桥下。
无腿刺客肉桩似打坐在少年公子的尸身上,因一击得逞而仰天狂喜大笑,涕泪在笑里滂沱。他沙哑着嗓子尖厉呼喊:主公!我们成功了,成功了,主公……
笑声未已,便被刀剑架住了脖子,一颗脑袋像刀丛上的芋头。
他无意反抗,面带从未有的满足与安详。当少年皇帝潇洒而轻松地踱上桥来,刺客如见魑魅,满是惊恐与惶惑。
皇帝,他没死?
不错,死去的是一个替身。刺客欲作挣扎,招致乱刀加身。
他的头颅奇迹般滚到了桥下的草岸,一个聋子渔翁发现了它——那双睁开的眼里透着彻骨的绝望与忧伤。
消息传到南都,有人说遭乱刀所杀的刺客是王府仆役老忠。
老忠本姓钟,其死后,南都人都叫他老忠。
3
很多人都知道我是一匹跑得很快的马,像被风驱使的精灵。
作为行者,人们提起我的主人就会想像我和他在一起,出没于江湖,疾驰于夕阳古道,让黄尘烟起,衰草低头。不,不是那样,再也没有那样的情景了,说实话,我怀念那样的时刻。
我的主人化为了风,每当我奔跑,我就能感受到他,他在我扬起的长鬃上,在我高昂的头颅上方,他在喊:风奴,加油。
风奴,他对我的命名,是对生命与灵魂的一次再造。
跑快些!他总是这样对我说,在奔跑中我和主人的灵魂合二为一。
跑啊,大风传扬死亡的歌声。
跑,行者的生命被速度拿走,风中的果实注定要让风摘取,留下剔肤见骨的伤痛,我的马背上也就盛开了两朵鲜花,像是同一种忧伤的两种表达,却不能相互替代,她们是一对美丽的双胞姐妹,人称她们为青衣与烟罗。上天造就这对姐妹,好像只是纯粹让她们来承受悲伤的。世上没有什么悲伤是美的,但却要通过美丽的人来表达,于是所有的悲伤都带着无限怜悯,让人不忍,然而又岂止是不忍。
面对人间惨剧,我的眼里充满了悲悯,是神让我看到这一切。
看到人间的丑恶、卑微、仇恨、欲望、忠贞、背叛、乃至杀戮的本性,也许所有的生命都可以饶恕,惟有人不能,为什么不能?我看见无论是行者、武士、王、或者刺客以及碰触过刀剑的每一只手,生铁般粗糙的、还是花一样柔美的,都在死亡中挣扎——一个个都表演着向死而生的舞蹈。他们的杀人是一种挣扎,为了摆脱自身黑暗困境而不得不杀。残夕、拾夜、司空朔、宋之白、燕道天、洛昼、我的主人,甚至利苍、无影、步七、妙叶、武史、辛追,乃至娄妃、碧薇夫人、雪姬、宿名、夏铁一、御香,没有谁能决定和主宰谁的生命,没有谁能真正或最终把谁杀死,他们是被历史所杀,他们是死在时间里,犹如天亮时分,黑暗在太阳下化为灰烬。
我将在每一个黎明,在地平线上,以奔跑的姿势祭奠我永远的主人。我们有过太多的异乎寻常而又惊心动魄的回忆,在那些回忆里,我的四蹄腾空而起,没有沾到地面,甚至连灰尘也追不上我们,仿佛已经跑在了死亡的前面——然而,我们的起点是从哪里开始的,又要奔向哪里?
也许上天为我安排了一位主人,他是侠士、武者和诗意般的浪漫情人。大地,也为他安排了一座城。
行者进入这座城,就像一个影子消失于幻象。
当我在大地奔跑,感觉他就在天上骑着一朵跑得最快的云,他说:风奴,加油!你可别落到后边。
在奔跑中,天上的行者一定看见马背上的两朵花,是那么的美丽、忧伤、而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