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远东浪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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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远东浪荡(1)

我第一次携带一万元现金,即一百张一百元的嘎嘎响的大票,这使我紧张而庄重。为了防备俄国大鼻子海关官员的检查,我把这些钱分成若干份,藏在旅行袋衣袋及身体的各个部位,最多的一份藏在裤衩里。临上车前夕,妻子用针线把这些钱均匀而巧妙地缝进裤衩,使我的裤衩变得甲板一样厚重。

同路的双成吓我们,说是现在大鼻子穷疯了,眼下卢布一落千丈地贬值,人民币在俄罗斯等于半拉美元,所以他们红着眼珠发狠地检查。上次他过关时,一个大鼻子把他脱了个精光,扒开屁股眼朝里看。我们尽管半信半疑地笑着,但过关时却胆战心惊。我们是从边境城市绥芬河出关,在俄罗斯边境城市戈城进关。戈城海关的大鼻子检查绝对严格,鸡蛋一样大的蓝眼珠子放射着灼亮的光束,不过他们是抽查,而且专门抽查尖嘴猴腮面目鬼祟的家伙。像我这样五大三粗的大块头,他们很有好感,虽然我甲板一样的裤衩弄得我走路像个木偶,但他们却极友好地朝我耸了一下肩头,还没等我打开旅行袋,就动作利落地挥一下手让我过去。

当我拖着沉重的旅行袋走出戈城火车站时,机灵的双成已经叫来了一辆出租车。其实是早就约好的,他说开车的瓦夏是他的“德路克(朋友)”。双成同粗壮的瓦夏热情拥抱,拍打肩头,并结结巴巴地说着俄语,挺像那么回事儿。双成告诉瓦夏我也是“德路克”。瓦夏立即和我也热情拥抱,我笨手笨脚,一是我从没有受过这种礼节的训练,二是瓦夏身上的烟味和牛油膻味熏得我呼吸困难。亲热过后,双成拿出几瓶劣质白酒送给瓦夏,瓦夏眼珠子顿时大放异彩,连喊,哈拉少(好)!我的旅行袋里也有不少劣质白酒,在国内走后门买的散白酒自己重新装瓶,一瓶值不上几个钱,但在俄罗斯却能卖数十倍的好价钱。

瓦夏开的是伏尔加,车又破又旧,里面牛羊肉的膻味儿更令我窒息。但这家伙开起车来快得吓人,一上路,马达就声嘶力竭地吼叫,发了疯似的往前奔。双成说俄国人开车全这样,不像咱中国人慢腾腾的。从戈城到海参崴市至少300多公里,全是坑坑洼洼的路,瓦夏却一个劲地踩着油门,绝对像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我双手死死地抓住车上的把手,每时每刻都有壮烈牺牲的预感。

第一次出国总有点亢奋,我在恐惧之中却又睁大双眼,拼命地朝车外眺望,寻找我看过的苏俄小说的场景。令我惊讶的是路旁的建筑竟然全是和我们一样的大板楼,如果路上的行人不是撅着个大鼻子,你简直就觉得你压根儿就没出国。唯一的差别是树多,连城市里也绿树成荫。有时车经过市镇的大街,你还以为是在林区里穿行。绿色的树丛中偶尔冒出一幢样式别致的洋建筑,我就惊喜得发出啧啧的赞美声,瓦夏听到我的赞美声,便自豪但又愤怒地说了一句,过去!

双成给我解释说,凡是精巧漂亮的建筑,都是过去沙皇时代建的,凡是破旧简陋的大板楼,全是社会主义的产物。又一幢漂亮的建筑进入我们的眼帘,那雕花塑彩的门窗和厚重又颇具力感的廊柱使我一下子想起无数本俄国小说。

瓦夏就不失时机地喊,过去!

双成说瓦夏思想绝对反动,在咱们那儿早打成反革命了。

天黑时车开进海参崴市,大街上没有霓虹灯,没有开业的商店,但一排排住宅大楼的灯光却亮得晃眼。而且路上的小车排成长龙,一片马达的轰鸣。

我们从一个似乎比车还狭窄的门洞里开进去,而且车速不减,吓得我又是一阵冷汗。没想到门洞里别有天地,是一个极其宽敞的大院子。我们走进说不清是旅店是招待所是单位办公室还是学校的楼里。楼里很干净,一个胖胖的俄国妇女挥动巨大的拖布将楼梯、楼道甚至墙壁上的油漆都擦得明光铮亮。海参崴与北京时差两个小时,天已经黑得像深夜,其实也就是晚上七八点钟。为此我挺精神抖擞。

双成比我还抖擞一百倍,他一进楼门脚步就轻快得像在蹦跳,完全像进了自己的家一样,他高门大嗓地喊了一声,娜达莎!

楼道的各个房间几乎都同时敞开,至少有五个娜达莎伸出脑袋。双成说一万个俄罗斯女人中有八千个叫娜达莎的。正说着,其中一个双成呼唤的娜达莎飞也似的跑过来,她那铅球运动员一样健壮的身躯,只套着件坎袖衫,两个惹眼的大乳房在衣衫里活蹦乱跳。她轻声但兴奋地喊着,斯切潘!一下子把双成拥在怀里,鲜红的大嘴唇吧唧吧唧地亲着双成的脸蛋子,双成在山丘般的肉体里挣扎。看来他和这个娜达莎关系绝对不一般。

胖胖的娜达莎毫不理会双成的挣扎,更加使劲地亲热不止,粉红的手掌还不断地拍着双成的脊背。瘦小的双成在娜达莎宽厚温软的怀里,完全是个吃奶的婴儿。

这时,其余叫娜达莎或不叫娜达莎的女人们也开始拥上来,她们对双成与娜达莎的亲热似乎视而不见,而是热情地走近我,并用热切的眼光探问我的旅行袋都带来什么。其中一个眼睛冒火的马达姆(中国人对俄国女人的通称)竟手握一把卢布往我手心里塞,同时她用另一只手的指头朝她的腮帮子弹了几下,说,沃特卡(酒)?

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双成却呼地一下从娜达莎怀里挣脱出来,把我往旁边一推,便对那给卢布的马达姆摆手,沃特卡涅嘟(酒没有)!然后,双成又急急拖着我和沉重的旅行袋,进到一个房间里,他说那些马达姆全是酒鬼,被她们缠住就完了。

瓦夏一直很耐心地跟在我们后面,还不断地跟我幽默地挤着眼睛。看来他对双成和娜达莎的亲热举动也挺有感觉。等我们进屋后,瓦夏这才走上前对双成比划着说些什么,双成连连点头,哈拉少!

瓦夏转身快步走了,临出门时手却灵巧地拍了一下娜达莎的屁股。

双成从包里拿出一些高统袜、衬衣和泡泡糖给娜达莎,她每接到一样东西,都夸张地“哈拉少”一阵,并故意把这些东西贴到巨大而松软的胸脯上,表示珍重。双成又拿出一盒化妆品,从精美的包装可以看出这盒化妆品不是冒牌货。双成这小子挺有良心,对娜达莎动真感情。娜达莎接受这些礼物时还不时地用眼神照顾我一下,意思是我们俩好你不介意吧?我没这个思想准备,只好含糊地一笑。在国内我只知道双成去俄罗斯倒卖衣物什么的发了财,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手。

娜达莎突然真正惊喜地尖叫一声,原来双成拿出一束绢花,那紫红粉白马蓝灰的花朵,有一种繁花似锦的灿烂,娜达莎的面孔也花朵般地放射红光。她小心地用双手把花抱在胸前,眼神流露出火热的感激。

双成面目得意地对我说,别看俄罗斯缺吃少穿,送花还是高于一切的礼物,人家比咱有文化!

我觉得娜达莎要对双成表示什么爱的动作,便借故去厕所溜了出来。我在厕所故意待了很长时间,估计双成和娜达莎的亲热差不多结束了,才回到屋里。谁知一推门,便听到沉重的喘息和呻吟,双成就像被人掐着脖子快要死了似的。我赶紧退了出来。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走廊里,心下有些莫名其妙的气愤,我觉得双成不怎么把我当回事儿,另外,这两个家伙有点太快了。坦率地说我不忌妒,因为那个娜达莎太胖,我不喜欢胖的。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娜达莎先走了出来,她怀里胡乱地抱着一大堆战利品,但却能腾出手来小心地擎着那束绢花。娜达莎看到我尴尬地站在那里,有点不好意思地对我挤了一下眼睛。我突然发现那对大眼睛挺美,长长的睫毛,蛋青一样的眼白,宝石蓝色的眼珠子却能闪出一种迷人的神韵和温热。

双成竟堂皇地躺在床上,他汗水淋淋气喘吁吁,丝毫没有注意我的不悦表情。

不过,他还是感到我的愠怒,说是今晚给我找一个,就是刚才那几个马达姆中的一个,也叫娜达莎,绝对和他的那个娜达莎一样漂亮。

路上我确实看到许多漂亮的,苗条的像西方电影明星那样的俄罗斯姑娘,但在这个楼里,双成的娜达莎怕就是首屈一指的西施了。我没好气地对双成说,这楼里的马达姆你全承包吧!

双成说这里已经是资本主义了,你不用表现国内的那些假正经。

我摸摸一腚沟子钱,心想,我到这里的主要任务还没完成,还是安下心来干完正事为好。

一大早瓦夏就和娜达莎来了,他们神情紧张地同双成半汉语半俄语半哑语地交谈了一通。我知道他们谈的是有关我们发财的关键事情,便在旁边极力地揣摸和理解。原来娜达莎给我们联系的客户去莫斯科了,她正想方设法寻找新客户。瓦夏也给我们联系了一个生意,他用两个手指在脑门上竖着,做牛羊角的形状。双成告诉我,瓦夏给我们联系了一批羚羊角,用运动服和旅游鞋交换,折合人民币二十元钱左右一根,回国内能卖上一百多元,绝对有账算。

我心下高兴极了,觉得俄罗斯确实是个能发财的宝地。我迅速地划算了一下,裤裆里的一万元钱至少能买五百根羚羊角,一根赚八十元钱,五百乘八十等于四万,我感到我已经成为富翁了。

双成说你别瞎乐观,俄罗斯一些商人和我们中国的黑心商人一样能胡吹乱侃,什么都敢说,到时候什么都“涅嘟”。但你要装作什么都相信,所有的生意都答应下来,总能撞上一个真的。

娜达莎更多的是和双成表示盛情,鸡蛋大的眼珠子不断地流露出无微不至的关怀。她当着我和瓦夏的面梳理双成乱蓬蓬的头发,并择着领口和衣袖上的灰毛毛,绝对是亲密无间的两口子。

我说双成你干脆把户口转来算了,有俄国老婆有俄国名字你他妈的再安上个大鼻子,就是外国公民了。

双成说他早就有这个打算,俄罗斯人少地多,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盖栋别墅,在四周开荒种土豆西红柿就能发大财。

瓦夏招呼双成和我上车去谈羚羊角生意。他对双成喊斯切潘,却对我喊达宁。手一挥,马耶赫里(坐车走)!

我吃了一惊。双成说人家喊咱中国名太咬嘴,所以也给你起了个俄国名字。

伏尔加开上大街,我才发现海参崴是个美丽的海滨城市,到处都是蓝色的海湾,道路起伏而弯曲,楼房顺山势而层层拔高。远远看去,粗糙的大板楼竟然有些威武雄壮的气势,其间夹杂着沙皇时期考究的小洋楼,使你感到身处两个历史时代。海参崴远离莫斯科,政治动荡的现象很淡,市中心的列宁塑像依然高瞻远瞩地立在半空,一些革命形象的宣传板还安然无恙地展示在路边墙头。但是,市政府大楼上的红白蓝三色旗迎风飘扬;战士广场上一群游行老人打着红旗在宣讲什么。这一切都时时提醒人们,这个国家正处于特殊变革时期。

双成说,多奇怪,这儿与咱们那儿恰好颠倒过来,这儿的老头子上街闹,咱们那儿的年轻人上街闹,全都是吃饱了撑的,有工夫多赚些钱才是真的!

我们下车草草逛了市中心百货商店。商店里实在是太寒碜了,往往一种商品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柜台;单调的塑料制品从一楼摆到三楼。双成完全是老外的姿势走在柜台旁,对老得不能再老的女服务员一口一个“捷乌什卡(姑娘)”,用很地道的商人口气询问什么。双成身上的钱比我多数倍,按卢布与人民币的兑值,至少有几百万卢布,绝对是俄国大亨。

令我惊讶的是满城都是中国人,旅游的,劳务的,公干的,探亲的,做生意的。尽管这些同胞们西服革履,腰缠万贯,但其形象同金发碧眼的俄国人相比,显得苍黄弱小。后来我才渐渐发现,那些中国面孔其实有很多是朝鲜和越南人,坦率地说,他们的形象比我们更差,极其落后式样的服装,让我想起五十年代。可笑的是无论多么落后,他们却一律穿着大喇叭裤,有的喇叭口大得像女人的裙子。商店里的女服务员很势利眼,完全是看人下菜碟,对小个子的越南人很凶,往往给钱也不卖货;对朝鲜人是爱答不理的。可对我们似乎有点平起平坐,不好也不坏。不过,见了比越南人还矮小的日本人,她们却毕恭毕敬,殷勤招待。要是来了个美国佬,她们干脆就要上去拥抱。

双成说俄罗斯人有个顺口溜:美国爷,日本爹,中国哥儿们,朝鲜儿,越南孙子。

商店很快就关门了,说是要午休。双成说这全是大锅饭养出来的傻瓜。早晨九十点才上班,中午休息两个点儿,晚上又早早就关了门,星期天还公休。怎么发展经济?双成说要是他来当市长,绝对来个大改革。

瓦夏给我们带到一座小木板房跟前,院子里的狗隔着栅栏发狂地吼叫并发狂地跳跃,令你胆战心惊。这狗的狂叫又引来附近所有的院子里的狗共鸣,顿时一片狗吠的轰响。海参崴不仅家家养狗,而且城市街道也到处都是狗:高于虎狼牛犊般的大狗,小于家猫鼠兔似的小狗;凶恶吓人的狗,亲切可爱的狗,肮脏的狗洁净的狗高贵的狗低贱的狗丑陋的狗漂亮的狗,还有不能说是狗的狗。如果你要仔细观看狗脸的形象,既能把你乐死又能把你气死。有狗熊脸、狐狸脸、袋鼠脸、山羊脸,甚至说不出什么动物脸的脸;有的纯粹就是一只不折不扣的小猪崽儿,但它偏是只狗。有时一辆崭新的小轿车在路上飞驰,司机忠心耿耿地驾车,身后座位上高贵的宾客却是狗。那比人脑袋小得多的狗头假模假式地挺在车窗里,有时还人模狗样地转动几下,朝窗外扫视,我和双成哈哈大笑。有些狗还伴随主人坦然上下公共汽车,并很有些免费乘客的神气,这让我大开眼界。

一个漂亮的俄罗斯女孩子出来喝住狗吠,给我们开门。双成捏了我一下,低声说,怎么样,奶子够意思吧!

那女孩子的乳房确实够水平的,在我们面前势不可挡地高耸着。关键是她穿得太少了,只一件粉色的贴身坎衫和短短的花裙子。在这凉爽的早晨,格外让你感到惊心动魄。

双成说不是穿衣服多少,人家就是这样高级的种,我们的妇女同胞就是吃化肥也长不出这份奶子。

进到屋子里我简直就更加目瞪口呆,一个同样高、同样漂亮并同样乳房高耸的女孩子,几乎就是裸体站在那里。因为她只穿着裤头戴着乳罩,完全是站在海边要游泳。问题是她毫无羞涩地望着我们,弄得我倒不自然了。

双成和瓦夏表情正常,看起来他们对这些司空见惯。看到我的窘相,双成笑道,别想歪的,夏天热的季节,俄罗斯家里全这样。等我带你到海滩上看奶子,不少马达姆脱光了晒太阳。

我瞪了双成一眼,意思叫他小声点儿。双成却更大声地说,你怕什么,她们听不懂,不信我再大声说几句。说着双成就更大声地说,这两个美女全是我老婆!

那两个俄罗斯女孩子果然什么也听不懂,只是微笑着,以为我们在说什么笑话呢。

走进屋子尽头,在更里面的一个小屋子里,我意外地发现一个中国老头儿盘腿坐在床上,正用废报纸卷烟抽。

双成眼明手快地抢上前,赶紧递上英国牌子的洋烟。说,大爷,抽这个。

老头儿没及时回答,嘴唇动了几下,还是说了句俄语,斯巴西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