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自天空中高悬的白日随随意意地散下,柔和,懒散地透过了纠缠着的枝桠,变得斑驳。
开始枯黄的叶子在枝头抽泣般的垂头颤抖,那斑驳日光也就闪烁了起来。
云自远方的天际悠游自在地游来,零零碎碎的,轻飘飘的,好像江南明鉴般清澈的河湖上一只无人撑篙的小船儿,但渡来的不是阴凉,而是些许的清冷。
满山遍野的翠绿,如今像是蔫了,虽然不曾完全的枯败,却也透着垂暮的意味。
日光如此,云彩如此,山野如此,青州的秋天,大致如此。
青州的秋天不可谓不美。
每年此时,总会有众多慕名而来诗人来此作诗,抒发一下那股好像刻意形成的伤秋之情,什么“万里悲秋常作客”“悲哉秋之为气也”的诗句随处可以听到。
柳寒锋最为讨厌的就是这些个诗人了。
秋天,多美的季节啊!有八月桂花飘香,有野果盆皿盈盈,天气清爽的很,如果喜欢哪位姑娘大可以为她做一个秋天的百花环,再采摘新鲜的野果子,为她亲手戴上百花环再加上他那人畜无害的真诚的笑脸,真是一个淳朴可爱的少年啊,为什么不喜欢呢,不是么?他觉得简直没有比这个更完美的季节了。
被贬的官员也会来此,看看满目的秋,如同天地的伤,莫名地为自己的仕途又添几分惆怅。“呜呼!岂不痛哉!岂不痛哉!”似乎这样才能突显他们的时运不齐,命途多舛,也许等到哪天自己发达了,这份秋天的所映衬的人生低谷,才显现出最大铺垫价值。于是这青州城的秋也有看了迁客骚人多会于此的盛况。
要说一个城市如何,必不可少的总要谈谈它周边的地貌环境如何,比如连绵兽脊般的还是零星点缀般的山峰,比如奔腾的大河还是温顺的溪河。青州周边的山脉没什么奇特。
山峰连绵但没有兽脊般的壮阔,更不像是什么盘踞的史前巨兽,不过是一些长着乔木与野花野草的山而已。
至于大河,除了那黄河决堤时能漫过来些许,似乎也就没了,当然,低调的溪流、蜿蜒的小河还是很多的。
虽然雄伟异常的壮阔景象在青州少有,不过,这里倒有两座非常出名的山。一者为那历代帝王、圣人所祭祀登临,文豪墨客所题书的泰山;二者是为摘月山,据说那是上古时太上老君炼丹的地方。
摘月山中有留仙泉一眼,灵气充沛至极。此山格外的奇异,终年常绿,不受四季掌控,对此柳寒锋深有体会,不过他并没有感觉到奇异,反而很烦闷,一年到头一个样,以为我是活在画里的吗?有诗情画意就能逍遥一生?
青州有这两座山的名望再加上青州不俗的经济实力,便足够奠定青州是北方第一大城的基础了。
一座为世俗权利的象征,另一座则是仙灵气息凝聚之所,这两山在一起便为这青州平添了一份威严与神秘。不过这摘月山虽好,但却没人敢靠近,其缘由是其中孕育了大量的妖异莫测的生灵,这是仙灵之地必然的结果,也是柳寒锋年少时孤独的根源所在。
夏季已然离去,只是走时似是发了点脾气,三天前那场暴雨有些离别的意味。秋天还是悠然度来,像一个手执毫墨的儒雅书生,袖子一挥,任他几万里山河,皆为画卷,皆染秋色。
青州作为北方的第一大城,也没什么不同,单说的是秋天百姓们的营生。与其他城市无二,农人开始做好了丰收的准备——今年新皇登基,只收往年三成的赋税;小商贩们也开始将地摊上、台面上的东西换成秋天的色彩,当然,卖大米白面的就不必了;轻柔华美的绫罗绸缎也出现在了市面上。女人们又开始与卖家进行一场场砍价争夺战了,这应该是一种天性,可能是从母系社会流传下来的对物品的掌控欲吧。
人们可以在茶馆中品品茶,顺便说说今年发生的一些大事。比如惯常探讨一下这青州巨富青家的底蕴到底如何丰厚惊人,能否撼动皇室的国库,毕竟这青州大半的商家店铺都是划在他的名下,而且其他的几乎所有大城市中都能看到青家的势力。或者,再讲讲几十年前齐王慕朔君的那只铁骑如何将倭寇贼子踩成血泥,而今为何又不怎么现世了。
不过,谈论最多的还是那么几件事:物价如何,粮食好买好卖否?儿女子孙如何,媳妇女婿中意否?别人家的妻子、丈夫、公婆如何,自家的生活安宁惬意否?
有安于平淡生活的人,也自然有人对江湖中的事有着极高的兴趣,比如柳寒锋,整天痴痴地想着,做着大侠梦。不过这种人,大多过得很不遂意。要么去江湖上流浪,结果半道被莫名杀掉;要么就是怀着一颗激情的心去闯荡,结果成了某个城市角落里流浪的乞丐;再者,便直接下落不明了。
此时此刻这位梦想江湖的少年正在一家客栈的后院中打着杂工。
客栈不大,倒也亮堂。后院不小,但碗盘太多。后院的四周是一些盆栽,花花草草树树。而这些花花草草树树却大多数都不是凡品,名贵二字是可以担当的,可见这掌柜的是个有情趣的人,不过柳寒锋却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像掌柜的这种虚伪刻薄的人,这些花草也不过是他向客人炫耀自己,展现自己的工具罢了,没人的时候,他很少来看看它们,除了必要的浇水修剪,而最近随着柳寒锋的到来,这些琐事也被推到了他的身上。
再远些便是泛着青的灰砖墙,乌蒙蒙的有些闷。在这灰色调的院子与白色调的盘子之间,柳寒锋边刷碗边想着他的大侠梦以及今天的晚餐,尽管还有一个多时辰才开饭。
“唉,浪迹江湖也要有本钱啊,不知道那些大侠都是怎么过日子的,没钱的话岂不是要饿死?”他刷着碗,木盆里冰凉的水让他的手变得通红。四个月前的柳寒锋成功从他姑姑的监管之下逃离出来,然后意气风发地开启了大侠之旅,可一个月过后,因为种种缘由,他不仅没有搞出一点名堂反而整得自己身无分文,几乎是一路乞讨来到了青州城。
“等干完这个月,发了工钱,就立马拍屁股走人。”他想着,心里盘算着日后去干点什么。他幻想的江湖很好,他便觉得一切都很美好,即便自己很废,但是在这美好的江湖中,似乎没有什么不强大的道理,什么跳崖后没死反而遇到世外高人并顺道把高人的女儿拐走的奇遇、什么走在路边看见一个邋遢老头好言相待便会给自己传授毕生功力的过气英雄的奇遇似乎都会随着他迈入江湖而顺理成章的到来。不得不说,这是一位被说书先生毒害的少年。
片刻,他从美好的想象中回神,才发觉当下应该考虑的是晚餐,其他都可以抛到脑后。
“嘿嘿,今晚定要大吃一顿!就当是为我成功逃离姑姑的魔掌四个月庆祝了!”想着,他心里美滋滋得向身侧一个倒扣着的水桶上看去,因为那里有他的大餐——一只烧鸡。这烧鸡的确算不上大餐,无论是色泽还是口感都远算不得上乘,或许那些阔太太觉得拿来喂她们心爱的宠物狗都是不干净的,但对于这三个月来整天蹲在墙角孤独地啃馒头柳寒锋来说,这无疑是最最最最大的美味。
可当他看去时,脸上的笑容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惊愕,茫然,愤怒。
只见一只体态肥硕的黑白相间的老猫正坐在木桶上,而柳寒锋的大餐,也就是那只烧鸡,正被它叼在嘴中。
柳寒锋看着老猫,一股积压已久的怒火迸发而出,指着老猫,喝道:“呔!死肥猫,又来偷东西!前天偷我仨馒头,昨天偷我俩包子,今天又来偷我这只烧鸡,明儿个还想偷啥?猖狂到了姥姥家!不治治你是不是还要上天?”
老猫看着指着自己的柳寒锋,不仅不惊,反而从容或者说是疑惑地歪了一下脑袋,一副“我是偷了,你能把我怎样的”样子。
“嗨呀!反了你!”柳寒锋大叫。他随手捞来身旁的拖把,猛地一挥,翻飞的布条带着污浊的水滴在空中划过,可那老猫拥有着与它体型不相称的敏捷,身体一跃轻松躲开,而他自己倒是被那水滴洒了一脸,泥土之气扑面而来。
“咔嚓!”
听到声音柳寒锋心头一颤,连忙抹了把脸,只见身前躺着一个四分五裂的水桶,虽说这破桶本来就朽的可以,但一直没有坏掉,而今却在自己手中终结,问题的关键是这木桶的所有物是这家客栈的老板,那就恐怖了。
柳寒锋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极为抠门刻薄的掌柜发飙时的恐怖模样,不禁心头一紧,那可是个抠门抠到能把月亮抠穿的主,当初他无意中打碎一个三文钱可以搞定的茶杯,这抠爷竟让罚他在墙角站了一个时辰,并索赔了三个茶杯,念念有词“碎一杯不以三杯反,则不赔乎”这论语能被用到这地步也是“登峰造极”了。
“喵——”那老老猫在一旁叫了一声,然后叼起烧鸡,并用它那肉乎乎的爪子拍了拍。
挑衅,无疑,赤裸裸的挑衅!
被一只猫挑衅了,做人做到这步田地,也是蛮失落的。
他大叫,双手住拖把就像持着长枪一般,冲向老猫。奈何,对手无论是反应速度还是敏捷程度都远在他之上,尽管它的嘴里还叼着一个比它自身轻不了太多的烧鸡。这是一种挫败感,一种从小到大体验过无数遍的挫败感。
柳寒锋每一次落空都会听见一声嘲讽般的猫叫,并看见它用爪子拍烧鸡。他怒火中烧,这火简直是要冲破天灵盖儿了!并且,在此过程中,他将掌柜的种下的一株小海棠一棍扫折,将那三盆上好的君子兰劈成碎叶与烂泥,还有几株稀有的域外进口的竹子亦是东倒西歪,杂乱不堪。
恐惧与怒火愈发浓烈。
“我可以的,能行,很强,不会输!”他还是很坚强地给自己打气,他没什么优点,这或许倒算一点——有时候莫名的自信。
就在这时,那老猫几个跳跃、闪躲之后竟然来到绝境——三面是高高的由碗盘堆起的墙,只有一道出口,而那唯一的出路此刻正站着手持拖把的柳寒锋。
他一步步逼近老猫,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头发上也沾着花瓣草叶,额前的头发上还滴着水,好像刚被人从河里捞上来。后者四处忙慌地张望着,小爪子扒拉着碗盘的边缘,最后弱弱地叫了一声,有些可怜地看着柳寒锋。
“跑啊!不是很能跑吗?怎么样,跑不动了吧,准备好接受制裁吗?!”
他已经来到了老猫身前,弓着腰,摆好架势,就像作战的枪兵,拖把头的布条对准了猫,一二三,突击!
铿锵!
一阵碗碎的清脆之音响起,只不过这清脆之音在此刻的柳寒锋听来与雷霆之声无异,甚至犹有过之,直击灵魂!
至于老猫,已经跃上了墙头,叼着烧鸡,给他来了个回眸,婀娜地拍了拍烧鸡,便翻出了院子。
看着一地的碎瓷片,柳寒锋的心中升腾起了大恐惧,果然——
“姓柳的!”一阵极为尖锐刺耳的声音从院子前的客栈中传出,那声音似乎带着某种令柳寒锋天生恐惧的效果,傻傻地站在那里,成了呆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