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翔的《南方的爱》
南翔原是江西大学教授,既教书也写小说,是文坛知名的几个教授小说家之一。他的小说集《海南来的大陆女人》,曾引起一定反响,被视为表现特区生存相的好看小说。我在《中国作家》工作时,也曾发表过他的短篇小说,印象颇深。近十多年来,南翔不时奔波在南昌与海南、深圳之间,对特区生活有浓厚的兴趣,他说过,他并不是为了淘金,而是为了体验,为了写小说。这话我信。现在南翔已调到深圳大学执教,成了真正的特区人。他给深圳的见面礼,就是这部写深圳生活的长篇《南方的爱》(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出版)。南翔的加盟深圳文学界,无疑加强了深圳的创作力量。
《南方的爱》是一部非常感性的小说。记得金圣叹评点小说,爱用“情景如画”四字,我读《南方的爱》,便也时有“情景如画”之感。比如买单啦,托请啦,离异夫妻重会啦,情敌相见啦,吃醋女人骂丈夫啦,都是声情并茂,栩栩如生,有时令人绝倒。鲜活的生活流在全书涌动,情味洋溢,自然浑成。我感到惊讶的是,一般的教授的小说均比较理性,何以南翔是一副地道的小说家的手眼呢?这部小说并没有那种既定的主题,或非要奇寓多么深刻的意义,它只是写一个叫德宝的很重感情的男了,放弃了内地的教师工作,跑到深圳办公司,与包括前妻在内的几个女人的纠葛关系。他与前妻是好说好散,藕断丝连,他上了一个假装有神经病的吴小姐的当,破了一笔财,后来他义在胡颦颦和黄子屏两个女子之间周旋,心神俱疲。德宝是义气之人,很得朋友的信任,通过他,小说撑开一个不小的生活面,其中有秦始明经理与黄爱珍、刘灿的线索,有张小兵与许小妹夫妇的线索,还有一个北方老贾的线索。老贾不但把他的讨人嫌的妻子小詹打发到特区让人代管,暗中寄钱作为“工资”,满足她虚假的幸福感,老贾自己还有一串曲折的故事。在小说中,南来北往,八方杂处,人多是孤男寡女,个个都有一本婚恋的“血泪账”,他们是些失意者,冒险者,企图改变命运者。这些人的萍水相逢,重新组合,必然生出大量有趣的小说材料。读《南方的爱》,第一是新鲜,第二是有趣,第三才是引动对人生的思索。很难说它有什么微言大义,我的感受有如伫立河边,看河水滔滔流过。我只想说:哦,特区人就是这样地生活着,创造着。
从创作主体的角度看,我以为南翔是找到了自己。叙述的风格,情趣,调子,语言,全是那么和谐自然。我怀疑小说中德宝的那句话:“我必须去南边,我喜欢一年四季都有阳光的地方”,是作家南翔的夫子自道,经过多年的修炼,南翔与他的描写对象之间显得水乳交融。整部小说使人有在一个细雨绵绵的中午走过深圳的街道的感觉。
主要得力于语言。作者把南方方言的韵昧与富有现代感的都市流行语汇熔于一炉,烧制出一种口语化的富有幽默感的文学语言,叙事表意,颇为传神。比如德宝与春芬要求对方“招供”时,春芬说,“别装傻了,你要是事先没有,第一次吻我的时候会那么老到?第三次约会就知道一双贼手解我的后背带子?”又如,“在这里呆过的男人,就像在贾府呆过一样,我没法相信”,“要特区,男人猫的本性焕发的最彻底”。描写小詹,说“她精力旺盛,每到一个地方,要很快培养一个对立面,她说这样能保持警惕,而警惕的结果是青春常在”。当然,在这些有趣的表象上盘桓久了,又会觉得,南翔是否过于热衷于表象的渲染,而放松了意义的开掘?
欲望的奴录--读《欲望之路》
这是一部容量甚大的作品,它的辐射面比起小小的官场来要远为开阔,它找到了一个难得的欲望勃勃的复杂人物,作为这个欲望化时代的载体,遂显示出较强的艺术概括力。权衡作品的价值响、一非常重要的尺度,那就是看它在多大程度上表现了时代的灵魂的历史,精神嬗变和发展的历史。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长篇《欲望之路》(王大进着)拥有某种长处。它总是用标题新闻式的手法简单处理动荡的背景,而,全力突显人的欲望的真实,心灵的真实,不留情面地撕去一切矫饰,让灵魂赤裸于读者之前。邓一群让人联想起《拉摩的侄子》、《红与黑》、《欧也妮·葛朗台》、《约翰,克利斯朵夫》等等作品里的熟悉面影,联想到一种伟大的文学传统精神。然而,邓一群却绝对是当下的、中国特色的、足向着市场化,商品化,城市化过渡中的一种重欲轻义的象征--人们尽管不会都像他那样的堕落和卑劣,但却未必不会涌起近似的欲望。他的欲望不完全是纯粹个人化的。可惜的是作者太拘泥于其人其事了,还未能上升到一个更普泛的象征高度。应该承认,邓一群的命运戏剧是十分吸引人的。他本是贫寒的农家子弟,父亲甚至被乡霸气死了,他上大学,跳“农”门,继而要发泄恶气,在他看来一个男人当不上官,那就什么都不是了。为了向上爬,他可以下跪求情,溜须拍马,以色相事人。他的卑劣是一种明知其后果的清醒的卑劣。他始终处在权力与性的双重饥渴中,他全部的驱动力就是征服:征服城市,征服官场,征服女性。他因吻了第一个城市姑娘而欣喜若狂。他总是通过对女性的掠夺来缓解内心的焦躁。开始时他还能自问“是不是太无耻了”,后来在官场的倾轧中就无所不用其极,以至真情与良知丧失殆尽,完全沦为欲望的奴隶。
这部小说的写作特点,一是关键场次揭示较充分,善于抓住人物灵魂暴露最彻底的瞬间下笔开刀,例如下跪,逼田小花做人流,对虞老之死冷漠,与邓阿姨胡搞,给同僚设陷阱等等。二是写出人物表与里的分离,性与爱的分离,权力与责任的分离,一句话,写出了现代人格的破碎。要知道,邓一群给人的表相是正派,踏实,上进,甚至是“处男”,而骨子里是多么肮脏啊。但是,邓在实际生活中并非青面獠牙,说不定还是青年干部的好榜样呢。三是,能抓住一些典型的精神状态,比如健忘,用过即忘,他的眼前总是一个个利欲目标,用完了就忘了,永远迎向下一个目标。
这是一部贴近现实,直面时代心灵的作品,它似在证明,距离论不一定永远有理,贴近现实也不一定产生不出有价值的作品,全看是哪一类作品。因为面对世态人心之纷杂,倘不趁热乎鲜活及时地写出,过后就很难还原到眼下这种程度。可是,作者的叙述还是过于随意,直白了,只注重原色化,生活化,不甚注重深邃化,人物过于单一了,有孤立感。由于缺少更深广的精神开掘和审美判断,这部长篇有可能只是好看而还不能达到久看、耐看。
真实与真诚--读《此岸》
在这部《此岸》之前,作者朱东惠还写过长篇《裂岸》,由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裂岸》以东北军青年将领冯德双的命运史为贯穿线,时间跨度大,展开的画幅宽,有比较浓厚的家族的和地域的文化色彩,对旧社会大辽河流域的风云变幻和各色人物的描写颇显生动,小说还小时闪出张作霖张学良的身影,写来也是活灵活现。当时几乎谁都不了解作者朱东惠,更没想到他是石油系统的一位业余作者,有的人还以为他是个潜心于东北史的学人呢。《裂岸》给阅读它的人带来一份超出预料的欣悦。于是在第五届茅盾文学奖的读书班上,一些批评家对这部作品印象很好,记得在那马拉松式的一轮又一轮的筛选过程中。它跑了好几圈方才出局。作者既然具有如此良好的功底,他又写出了新的力作《此岸》,我个感到意外。
《此岸》采取复线结构,以冯德双的二个孙子冯惠中、冯惠华的成长史为经络展开叙述,但它与《裂岸》的联系也仅此一点,它完全是一部独立的自成体系的长篇。冯惠中和冯惠华是一对性格迥异的孪生兄弟,一个虎气,一个文气,他们与共和国同龄,但其成长历程却又波澜迭起,错综复杂,有不少逸出已知领域的独特的内涵。这可能与小说的时间一开始就来到了1967年6月有关,也即一开始便把人物置于一种风云突变、大起大落的危局,使整部作品进入了一个叙述难度很大的时段。在这个时段里,场景动荡不安,频频转换,小说善于把巨大的与细小的,雄强的与阴柔的,最国家的与最私人的生活,十分贴切地糅合在一起。比如,主人公冯惠中恰恰是珍宝岛战役和对越自卫作战这南北两场战争的亲历者,战斗英雄,他的命运的转折点也都在这里,于是叙述这个人也就没法回避这两段历史。在这里,人物与历史的连结,丝毫没有外在的拼贴、附加之嫌,而是让读者强烈地感受到,小说将历史融入曲折的命运,将命运化为富有血有肉的历史。
正因为如此,我读《此岸》,首先被它那真实的力量和真诚的品格所动:为什么要说它的叙述难度很大呢?因为我们知道,描写这一时段的作品,最闻名的要数知青文学了,《此岸》因冯惠华的关系虽也涉及到一些知青生活,但它的视野显然要广阔得多,有关事件重大得多:小说在乡土的冯家崴子,惠华所在的知青点及以后的大学,惠中所在的兵营及其军旅生涯这三大板块中不断置换与展开,这几乎包含了当时我国乡村、城市、军队的生活面;遂使作品具有了相当的概括力。我以为最主要的足,或者说它区别于一般同期作品的是,由于冯惠中的特殊身份和特殊经历,《此岸》与一种高度政治化的人生际遇联系在一起。作为士兵,战斗英雄,中高级军官的冯惠中,无可回避地参加过珍宝岛战役,辽河抗洪,唐山抗震救灾,以及对越自卫还击作战等一系列大事件。小说不触及这些大事件,无法写出这个人物的真实,但要触及这些事件,特别是两场战争,却又面临难以把握的困难。我欣赏作者现在的方法,即摒弃先入为主的判断和自作聪明式的深刻,基本放弃了非要下个结论的企图,而是用形象说话,直陈其事,让生活自然而然的涌流,回到最朴素的叙述上来。我们看了,并不觉其有何出格或犯忌之处,因为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
对小说艺术而言,有深度的真实应该是充分揭示出深层心理冲突的真实。《此岸》的一些章节也显现出这种深度来。比如,珍宝岛之战后,冯惠中被火箭式地提拔为副军长,还被送进“虎班”受训,可谓一步登天,备极荣耀。尽管他是被动的,为大潮所裹挟,有时还想不通,不合作,但因了这番经历,在“四人帮”粉碎后他受到审查,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作品对于此时的冯惠中的描写是沉重,复杂而精彩的。被剥夺了自由,掐断了电话,软禁起来的他,突然丧失了思维,一瞬间老去了很多。他已经有了举枪自杀的动作。保卫科长来得及时,他遂“颓然坐下,无力地耷拉下头,双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间流出”。几天前,他还是人人歆羡的前途无量的28岁的副军长。真是人生莫测,转眼祸福啊。然而,他并不觉得他做错了什么。个人,那为琐碎欲望所左右的个人,往往难以理解,那决定他们命运的并把他们漂浮起来的历史潮流究竟是些什么。读到诸如此类的描写,我深深感到,这场面,这历史,正在一日日远去,今天有多少人还记得,更遑论有多少人还能写出?正是从这样一个角度来看,我觉得《此岸》敢于把某些情境推向极致,敢于直面历史的严峻,让它的人物在悬殊的境遇和巨变的落差中体验苦难,自有其比较特殊的意味和价值。
我还觉得,饱满而丰沛的激情,如火烈烈的爱情,甚至某种不乏自我欣赏色彩的自恋式情结,始终贯注在作品中,构成了此书又一个突出特色。倘用英雄气长,儿女情深来归纳这本书的内容也许是比较准确的。毫无疑问,这里有作者本人经历的影子,惠中,惠华,冯雪,刘芳,何倩,赵小青,张蓓,刘继祖等,无疑都在作者心目中活了多年,作者是深爱他们的。冯惠中应与作者的血缘关系最为密切,当然这与我们了解到作者本人有过18年当兵的经历有关:我感到,作者有一种为他们那一代人的青春正名的强烈冲动,对于诸多姿态各异的女子他也是萦怀已久,对那个非常时期里的青春的迷惘念念不忘,反复抒写。至于对战斗的渴望,对献身的渴望,对荣誉的渴望,对爱情的渴望,更是作者巨大激情的泉源。哀莫大于心死,在今天某些作者身上我看到过不再相信任何意义的虚无,而在朱东惠身上,情况恰恰相反,他保持着一种很难保持的激情,那怕遭到肤浅之讥也保持着,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坦率地说,我在这部书中读出了“怀旧”二字。这并不是说作者要回头肯定那过去了的噩梦岁月。而是致力于发现掩盖在荒诞岁月巾的美好的人和美好的情感,特别是寻找那种可以超越时空的为人类所共同珍视的道德,情操。美丽的冯雪因出身问题而沦落下尘,她借普希金诗选向惠华表达痴情,甚至她的自杀,其方式虽过于常见,但追求幸福的执着,怎不令人感动?质朴的乡村女子刘芳对惠中的一腔痴情,同样具有无比的纯真性。这种汰尽功利色彩的挚情一万年也不会过时,作者没有直接的细写今天,但我以为小说的情感指向恰恰是为今天而发的:是不是作者感到如今假的东西太多了,才到往昔的岁月中去寻觅真情的踪迹?这当然只是我的悬揣。
《此岸》是一部激情大于深思的书。这种类型的作品,往往需要付出的代价是,人物刻画一般难以达到精细和深刻。比如,惠华的形象就流散到一些抒情的聚会场面中了,显得比较零散,惠中性格的鲜明度显然超过了他。但书中有一个人给我印象极深,那就是赵小青。我看过的作品不能算少了,像赵小青这样充满政治野心的、理智型的、意志力和自控力都很强的少女形象,还真没怎么见过。我认为这种人确实存在着。作品能创造出赵小青其人,是个贡献。这个长着黑葡萄似眼睛的女孩子,脑袋里却装满了野火般的政治欲望,着实让人吃惊。她要通过驾驭冯惠中来驾驭这个世界。她把勇敢分为小勇、中勇、大勇三型,鼓动惠中成为大勇,甚至成为斯大林,毛泽东式的人。也许是她出身高于家庭之故,她的嗅觉出奇地灵敏。更可惧者,作为青春少女,在情性骚动和迷乱的瞬间,她偏能战胜自我而不失贞操。她庆幸自己在冯惠中隔离审查的前夜险些失足而终未失足。这个总是用政治筹码来换算婚姻问题的女孩,最终在冯惠中再次崛起时承认自己失败了,其实是失算了。其实,赵小青是很值得让人悲悯的。试想,一个花一般美好的少女,在那个畸形的、荒谬的年代,被扭曲成如此狂热狂妄,冷漠自私的模样,这不是对人性最残忍的戕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