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是,闻此巨变,主人公河生该如何动作呢?这个尾怎么结,关系到全篇的成败。一个作者的功力如何,往往在此显形。倘若作者写河生闻讯后,大悲大恸,大打出手,闹个不亦乐乎,恐怕是不成功的。因为它与整篇作品的格调,人物,氛围都不和谐,现在的作品,是在舒缓中讲究内功,在沉默中蕴蓄力量。作者写道,“这回轮到了河生不吃饭了”,母亲还以为他在学校里受了什么气,但怎么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倘能问出,就没意思了)。母亲为他的不听话而生气,却怎么也想不到他在为大人们才‘会考虑的事赌气。母亲甚至因为他的执拗而自伤身世,提到姐姐的事,也提到死去的父亲,这一下才导引出河生久淤的眼泪。然而,即使此时,作者仍不让河生痛快地哭,而是写他“不哭”。直到他抹去眼泪,“心里升起一个庄严的念头:从今以后,我要好好读书……”,全篇才戛然而止。这个尾声真有千钧之力,全篇蓄满的能量,由此宣泄而出。
我是欣赏《少男》的,但我还是有不满的地方。那就是一些理念化的痞块,或者说,用推理代替形象的局部。比如,河生所说姐姐遭到退亲的事后,感情非常复杂,这只能用具象来传达,作者也是这样做的,但总是不放心,总要加说明,生怕读者悟不出。如这一段:“按理说,他听到退亲的事应当有一种解脱感才对,可不知为什么,他受到的打击似乎比母亲和姐姐还沉重”。要是没有这样的说明,小说不是不深沉,而是更深沉了。是不是这样呢?
水怀珠而川媚--读迟子建的《逝川》
粤有粤味,楚有楚风,西秦之地苍凉悲慨,白山黑水则凛冽而浩茫,一部作品,倘若真能传达出某一地域特殊的气质和神韵,真能发抒此一地域神异难言的美感,它就必然接近了成功的境地。因为,相对而言,故事好编,思想意味也不难寻觅,气韵却不是那么容易状绘的。气韵之发生,必是由内到外地“使情成体”,从整体意蕴中自然流溢而出。单个人物,孤立的象征,外加的隽语,都不足以构成气韵,它只能是艺术结构到了浑然一体的程度,主体与客体密契交流到天人合一之境才会绽放的艺术之光。读黑龙江青年作家迟子建的《逝川》,颇感惊异,整篇小说有如一首美丽而凄婉的诗歌,圆融和谐,格调深沉,无斧凿之痕,有自然流淌之妙,这是只有描写手腕达到相当成熟的程度才会呈现的效果。它使人想起陆机《文赋》中“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的话来。如此气韵生动,诗情浓醇的作品,在目前的短篇创作中是不多见的。
读《逝川》,可以忘记局部的人物情节,却不会忘记弥漫全篇的那种神秘而悲悯的情绪,它是我们的审美经验中不曾有过的,带有陌生的、北国特有的深厚色彩。作者写“鱼”,也写人,写冰天雪地的氛围,也写茹苦含辛、野性未失的渔妇,写“泪鱼”的风俗,也写人的繁衍子孙的生育过程,但这些情事之间并无直接的、简单的比附关系,好像各自散漫地存在着。但是,它们之间又有一种非常内在的、深隐的联系,作品的神秘感便是由此而来的。这种联系是什么呢?简言之,上帝在一切之中,一切在上帝之中,颇类似于万物有灵论或泛神论的意味。为什么每天天降第一场雪时,一种被称为“泪鱼”的鱼就会从逝川上哭着下来,经过时整条逝种发出呜呜的声音,而被捕捞上来放进木盆的泪鱼,一经渔妇们祈祷似地说“好了,别哭了;好了,别哭了”以后,就果然不哭了;为什么人们非要要上几条泪鱼,再反它们放生,才算对得起老婆孩子和一年的收成;为什么替人接生的渔妇吉喜,错过了捕捞泪鱼的时机,两手空空,一回身却发现木盆中游着下几条美丽的蓝色的泪鱼--这当然是邻居们给她的补偿,但这美好的人情所包含的意义,恐怕不仅仅是一点同情和善意,有没有更加原始,也更加本真的自然观、生命观?关于泪鱼的存在及其风俗,究竟有多大虚构的成分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作者没有把作品归结到某种狭窄的、过于实指的、社会功利色彩明显的题旨上去,而是引向了宇宙、自然、人、鱼、性爱、生殖、生命的生生不息这些关税天地人生的这,引发起“万类霜天竟自由”式的遐想。我之欣赏这篇作品,主要就欣赏这种境界。应该情节逻辑来统摄全篇,它是按着情感逻辑,甚至情绪的流动来打通全篇,表意性和抒情性占主导地位,这就赋予它一种诗化的品格。
当然,不管怎样朦胧,怎样浩渺,小说还是脱不开它的基本构架的,它是通过鱼和人的虚实关系、照应关系,深化着自身的意蕴。世间是否真有“泪鱼”,我不详知,但这一意象实在太美丽了,太神奇了。这种鱼被捕上来时,双眼总是流出一串串珠玉般的泪珠,暗红的尾轻轻摇摆,蓝幽幽的鳞片泛出马兰花色的光泽,柔软的鳃风箱一样呼哒呼哒地翕动。它们一年一度的出现,“仿佛人世间所有的落叶都朝逝川涌来了,仿佛所有乐器奏出的最感伤的曲调汇集到一起了”,于是,悲凉之声盈满逝川,渔村也沉浸到宗教氛围中。对于泪鱼的象征意义,是可做各种各样解释的,比如,奉献者即将走上祭坛的哀怨,软弱者的自伤身世,对人类破坏自然行为的抗争之泪等等,但我更倾向于这样的理解,即:生命存在本身艰辛、苦难的象征,所谓“物之悲”(《源氏物语》)。泪鱼的象征告诉人们,有限的生命向对无限的宇宙,难免不感到短暂和孤独,任何生命都需要有正视自身的勇气,顺乎自然的坦荡,相濡以沫的关怀。这就给全篇设置了深邃的氛围和背景。
人的世界还是占据着最主要的成分。在写了泪鱼后,作者仿佛不经意地写到渔妇。她写道:“这一带的渔妇大都有高高的眉骨,厚厚的单眼皮,肥肥的嘴唇。她们走路时发出咚咚的响声,有极强的生育能力,而且食量惊人”,“她们在逝川岸边的形象宛如一株株粗壮的黑桦树”。我不想把渔妇和泪鱼作简单的比附,但鱼的世界与人的世界确乎有着生命意义上的同一性,联想性。中心人物自然是吉喜,她由一个活泼健壮的少女变成一个干枯的老妪,生命的无情在她身上留下残酷的印痕。作者描写吉喜,用了一个“吃生鱼”的细节,就写活了:“吉喜尖锐的牙齿嚼着雪亮的鳞片和嫩白的鱼肉,发出奇妙的音乐声”,一个天真无邪、泼辣放任的渔家少女的形象呼之欲出。这不是南国温柔渔女,只属于天寒地冻的北方渔女。甚至到了吉喜的晚年,在她“突然抬头的一瞬眼睛里迸射出雪亮的鱼鳞般的光芒”中,还可见出她青春时代的光彩。少女时代的吉喜,“太能干了”,不但善捕鱼,且会刺绣,织网,酿酒,晒鱼干,但正因为她“太能干了”,与她有恋情的骑手胡会并未娶她,其他男人居然也没有娶她。这是怎样一种风习人情使然,我们不得而知,总之吉喜就这么孤独地生活了一辈子。男人们欣赏她,但不娶她,她抱着平生不曾生育的遗憾,成为渔村里好心的接生婆。当年她曾把一盆刮鱼鳞的污水泼向爱情的背叛者胡会,如今胡会死了,她坚持不去送葬,但谁能说她对胡会的旧情就完全斩断了呢?她因“太能干”而不得出嫁,泪鱼因身为鱼类而珠泪滚滚,他们之间有着怎样的同病相怜呢?
如果说泪鱼与吉喜之间有一种悲怆的呼应关系,那么,在泪鱼又要到来的这一天吉喜的现实活动,就打破了静态的比照,把作品的意蕴引向新颖的、活泼的深入。就在这一天,胡会的孙媳妇要临盆了,正如吉喜所感叹的“孩子和泪鱼争个什么呢”,不捕泪鱼,将犯天忌,有违天道;不去接生,又犯人忌,有违人道,吉喜跌入了两难之境。捕泪鱼是为自己祈福,接生是为人类造福,捕鱼保自身,接生保他人,吉喜将作何选择呢?尽管吉喜清楚,泪鱼经过阿甲屯只是一瞬间的事,机不可失,但她还是毅然选择了接生,为他人而放弃自己的福祉。等她费尽辛苦接生完成后,赶到河边,泪鱼已过去了,一网接一网全是空的,就在她绝望之际,一回身却发现木盆中十儿条泪鱼在游动。这一神来之笔告诉我们,神是不会遗忘为他人造福的人的,其意义超越了乡邻互助的层面,含有形而上的感悟。
《逝川》虚化了时空背景的具体性,带有童话、寓言、民间传说的某些色彩,不无某种“古老性”,但它却装载着最现代的思考,告诫现代人,不妨到古老的生活方式、情感方式中去汲取真诚、互助、爱心、利他等优良品德,用来克服自私和冷酷。作品包含这样的寓意:宇宙天地是一个整体,谁也离不开谁,要学会爱别人帮别人,帮别人实际也是帮助了自己。泪鱼的到来,吉喜的“接生”和“放生”,还含有这样豁达的观念:来的来,去的去,物有代谢,人有生死,这些都是天道的自然秩序,一个人只要顺乎自然,就能感受到幸福。
别看这只是一个短篇,迟子建却从中显露出优美的气质和卓越的才华。前面谈到过“吃生鱼”的细节,又如“听见窗棂发出刮鱼鳞一样嚓嚓的声响。不用说,雪花来了”的形容,再如吉喜与情人欢会时,“一任壶盖活泼地响下去,等他们彼此分开时,一壶水已被烧飞了,屋里洋溢着暖洋洋的水蒸气”的描写,语言都是那么富于色彩和情味。福克纳说过:“人是不朽的,并非在生物中惟独人留有绵延不绝的声音,而是人有灵魂,有能够怜悯、牺牲和耐劳的精神。诗人和作家的职责就在于写出这些东西,提醒人们记住勇气、荣誉、希望、自豪、同情。”小说《逝川》有诗化的外观,更有人性光辉的内质,内在的光辉把它的通体照亮了。
追求最大限度的还原
面对《废都》,面对它的恣肆和复杂,我一时尚难作出较为准确的评价,也很难用“好”或“坏”来简单判断。我对上述每一种看法似乎都不完全地认同,但也不敢抱说服他人的奢望,我知道那将是徒劳。我只想将之纳入文学研究的范围,尽量冷静、客观地研诘它的得失:我将循着作家创作个性的线索,作品人物和结构的线索,文学传统的线索,说一说我初步认识的《废都》。
这本书为什么要叫《废都》呢?从这个书名可否透露一些作者创作心态和倾向上的消息呢?贾平凹是很钟爱这个名字的,他先前的一部中篇小说即以此名之,现在的长篇仍用此名,可见寄托之深。看到这个名字,我立刻想到了新感觉派大师川端康成,想到了他的《雪国》、《千鹤》、《古都》三部长篇。在语词结构和命名方式上,《废都》确乎与之相近。诚然,《废都》的内容与川氏的小说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在作家的气质和情调上呢,就不能说没有沟通和默契了。贾平凹崇尚川端康成是众所周知的,但与其说在创作手法上崇尚、借鉴,不如说更多的是一种心灵的感应。川端康成是以写女性、写颓废美而着称的,由于身世的不幸,他离群索居,落落寡合,气质阴郁,常常深陷在世事无常、人生幻化的精神危机之中,终至于自杀。贾平凹当然没有感伤得这般严重,但他创作个性中的孤独、自悲,他那极其敏感,极其脆弱的性格,实与川氏心有灵犀,所以,《废都》的取名,未必没有川端康成颓废美的影子,未必不是一种连作者也不自觉的偶合。
由书名而提到川端康成,并不是出于索隐的兴趣,而是想探知贾平凹何以会突然写了《废都》。有人说他走火入魔了,无法构小说,阎海文是否实有其人,他的牺牲过程是否真是那样,有没有苏姑娘这么个少女,她真的到阵地上披麻戴孝地去讨还过阎的尸体吗?坦率地说,我在很长时间里以为这不过是一段实录而已,竟不以小说观之。后来总算弄明白,此作采用“三实七虚”法耳。作者的狡猾之处在于,他大量使用可信因素,如亲历者母亲的回忆,历史档案,确凿的地名人名时间,报章消息,直至中国人民解放军出版社出版的《抗日战争国民党阵亡将领录》等,不由你不相信这一切千真万确。在此“保护伞”下,作者腾出笔墨,大胆抒写他胸中的儿女英雄,慷慨悲歌,虚拟回肠荡气的家国之思,儿女之情,上演战火中的传奇。由于大量可信因素的作用,悲者益悲,勇者益勇,感染力就成倍地加大了。
作者聪明,作者狡猾,作者巧妙地借用信史来支援他的艺术建构,遂收到奇效,这不能不说是历史小说创作之一新途径。
大约阎海文属于真名真姓,不会是假的,其它的事情,就很难说了。但我们惟觉其真,难察其假,这就又与作者创作上的第二个特点有关。那就是,尽可能地还原抗战时期人的思维方式,言语方式,感情方式,行为方式,以及爱情表露方式。我以为这是最难的,因为写出历史的详情细节相对容易些,要写由当时人特有的神貌表情,可就不易。人的表情是具有历史感的,惜乎能传递出来者几希。张廷竹的这篇也只是做到近似罢了。作者在小说中说到:“那个时代的人很现实主义,也很浪漫主义”,颇有道理,他的写人也竭力把握“现实”与“浪漫”之两端。且看,弘道中学女生,绸店老板的千金苏姑娘,只在台下看到阎海文唱“松花江上”,便一见钟情,写字条,卺纸鹞,暗表心迹,这既符合那时女中学生倾慕飞行英雄的狂热,也符合那时少女求爱的方式。只见过一面,言语来通,便以一生相许,见飞机被击中,便昏倒在地,知阎海文殉难,便举家戴孝,且不顾身份未明,手举招魂幡,闯人敌阵,索要遗尸。这现实吗?很现实,全然是中国妇女为夫相拼的凛然。这浪漫吗?太浪漫了,可谓“同心情女,至离枕上之魂;千里良朋,犹识梦中之路”(借用聊斋语)。苏姑娘的父亲,绸庄苏老板,按说是个唯利是图的奸商,当此国难家仇之际,居然也浪漫得惊人。阎海文生死未卜,只见“老板一抖,杯中茶泼湿了长衫,旋即平静下来,一句话,令整个门墙微微摇晃:‘生,登报招为东床;死,全家为其戴孝!”,作者笔下人物,浪漫也好,现实也罢,全都处在一种同仇敌忾的亢奋、悲壮气氛中。作者要还原的是那个特定时期中的民族魂。
当然,最突出的还是对国民党少尉飞行员阎海文的刻划。历史上的阎海文究竟怎样,不得而知,但作者显然要让我们相信,他写的阎海文就是原先的阎海文,一点没有走样。为此,他在人物的历史本相上很下功夫,包括人物的行动逻辑,盲动方式,尽力带上历史本色。阎海文说一口辽宁侉话,他一出场就咬破指头写一纸血书:“凌空复我旧山河”,切合当时热血青年的表达方式。他的请战,也有特色:少尉军官阎海文啪的一声立正,报告词简短有力,强风带走嘶嘶哭音,细雨中,他站得像座山:“长官,我是一个流亡者,我要把敌人赶出国土去,报我国仇家恨!”他的牺牲更见力度,当敌人的一百个枪眼对准他,要活捉“支那飞行士”的当儿,他高喊了一声“中国无被俘空军”,就用最后一颗子弹结束了生命,让敌人震骇股战。表面的言语行动都很简劲,内蕴着气壮山河的不怕死精神。作者追求内在的力度,与其多说,不如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