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半个苹果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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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山的儿子

我常常为生在山里而遗憾呢。

我九岁那年,家乡遭年馑。父亲在六十里外的更深的山里教书,家里只有我和不满周岁的妹妹。我那时不懂事,总是嚷饿—现在想来,母亲当时总是偏向着我的,一碗能照出人影的苞谷稀饭,母亲还要把碗底的包谷糁滤出来给我。妹妹很能哭,整日除去睡觉就是叼着母亲干瘪的奶头哭。每到春季,政府会从外地调来一些救济粮—只有困难户才能分到。因为父亲是公家人,自然是没有份的。为这事,母亲和父亲吵了好几次呢。父亲每次回来,母亲都劝他:“不要教书去了,回来种地吧”,她说,“家里有人挣工分,就是收不下粮,总会分到救济粮的。”再说,教书每月二十八元钱,那年月,顾自己都顾不过来呢,还要养活一家人啊。父亲到底没有回来,他还是去六十里外的深山里教书去了—他说,他放心不下那四十多个学生娃。

隔壁“气死牛”爷爷孤身一人,很穷。春冬两季他都要去山外要馍馍(我们这里人把“讨饭”叫“要馍馍”)。母亲很贤惠,常给“气死牛”爷爷缝缝洗洗。被人称为“气死牛”的爷爷有一对牛一样的大眼睛,嘴边的黑白相间的胡子在说话时一抖一抖的。爷爷每次从山外回来,总要匀一些讨来的干馍馍给我们母子。爷爷送过来的时候,馍很硬,放到嘴里一咬,“嘣嘣”直响。爷爷总是说“小心把牙扳掉了。”果然那一次,就把牙磕掉了呢。爷爷把我拉进他的怀里,摸着我的头说:“别谗。等你妈把馍弄热,那才好吃呢。”我就偎在爷爷的怀里,一边听他讲山外的白馍馍,一边瞅着锅盖,盼那白白的热气儿快快冒出来。我不明白,想要让气儿冒出来,为啥却把锅盖的那样严实?有几次,我趁母亲不在,用力把沉重的锅盖掀动,想露点缝儿,但都没有成功—母亲打了我的屁股又把锅盖严了。

坐在爷爷怀里,我就想,山外是什么样子呢?爷爷说,山外没有山,有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平原。平原是啥?我又问,爷爷也说不上来,这样回答我,反正没有山。但一定有白馍馍的,这我知道。白馍馍是平原上长的,我们这儿有山,没馍馍,山外没山,有平原,有馍馍。

我对母亲说,我跟爷爷去山外要馍馍吧。母亲说,小孩子家别胡说。我去求爷爷偷偷带我出去,爷爷说,乖娃娃,你去了会丢你父亲的脸的。可我总想着,我要去山外。

后来长大了,想起小时候的事,暗自好笑。每每从电影里看到“大铁牛”在广阔的田野里耕作,看到那一望无际的麦田,就想起小时候的梦,平原真大,也真美!大人们说,山外就是那样。我就想,什么时候才能去一趟山外,看看平原呢?

那年暑假,应为学习上的事,我去了西安。汽车翻过秦岭,放眼望去,绿色的苞谷地像无边无垠的大海,平展展的。微风过处,掀起层层的波浪,一直延伸到远方。这就是平原,这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山外!我只能在心里喊,怕周围那些鄙夷的眼光。小心的把车窗打开,把头悄悄伸出窗外,贪婪地饱览这向往已久的平原。

住宿安排好以后,漫步在钟楼下面,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我的心里忽然好像遗失了点什么,郁郁寡欢起来。不知怎的,竟想立刻就坐车回去,回到山里,回到母亲身边。

那一夜,我做梦了,梦见了家乡的大山,家乡的小河,家乡的小路,还有白发飘飘的母亲,三间烟熏火燎的土房……

早晨起床,同学们都在谈着路上的趣闻,说东道西,彼此熟悉起来。我却爬在床上给母亲写信。信写了两页半,我就落了三次泪。在信中,我这样说:“离开您,才想到您的慈爱。正如离开了大山,才感觉到大山的美好一样!”

因为,我是大山的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