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十年代,那个“史无前例”的运动开始时,我出生在陕南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西边三十里一个叫吴洼的小村里。我们那个县,翻过秦岭提起就没有人知晓。记得85年夏天我第一次去西安参加《长安》杂志暑期读书讲习班学习,有人问我是从哪儿来?我说洛南,那人就很惊讶,洛南?没听说过,哪个省啊?我赶紧解释,是商洛。那人想了想说,哦,是秦岭山里啊!从此,出门在外,只要人家问我是哪儿人,我就回答,商洛的,陕西商洛的。在我的个人简介里,我也这样叙述:1966年生于陕西商洛……连县城都是这样的默默无闻,更不用说生我的那个村庄了。我不是不热爱生我养我的故乡,而是想说明我的故乡是多么的卑微。我还要说明的是,我的故乡之所以这样卑微,是它从古到今,没有出过一个名人——“地以人名”一直是中国的“国粹”,大的如韶山之于开国领袖毛泽东,小的如我们近邻的丹凤之于著名作家贾平凹。
在给《中国微型小说作者档案书系》寄资料时,我寄的处女作是《生意》(发表在《牡丹》05.4期),那是我2005年涉足微型小说(小小说)后在公开出版物发表的第一篇微型小说。事实上,我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应该是1987上高中时发表在山东《文朋诗友》杂志的《那儿,有一片桃林》。也就是说,二十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文学青年时,我已经在无意识间写出了我的第一篇微型小说。那时候,我是一个狂热的文学爱好者。期间写的文字在河北《杂文报》、山东《文朋诗友》、江苏《春笋报》、山西《青少年日记》和几家函授教材上发表。《商洛文艺丛书-文学卷》选用了《那儿,有一片桃林》、《春之歌》两篇文章。正是这一种狂热,我因为严重的偏科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
在《我这十年》里,我写了长达十年的流浪生活。那其实是身体的流浪。颠簸流浪的生活让我告别了我挚爱的文学创作。一个乡村男人,流浪在四川成都、山西太原、河南豫灵……我常常遗憾那长达十年的远离文学的日子,反过来,我也感谢那些居无定所的生活,它是我的人生阅历更厚重,对人生的思考更多。它使我在远离文学近乎二十年后(1987-2005)面对空白word文档,脑海里的人物更丰满,题材更丰富。
在我的签名档和博主简介里,我这样说,生于乡村,活于城市。是的,在城市,我的户口本和身份证上是农民;在农村,我没有耕种一寸土地,就连我父母分给我的老房子也在那年的天灾中坍塌消失了。从上小学到结婚前,我一直上学,结婚后我仅仅在农村呆了三年,种了三年责任田,此后就是漫无边际的流浪生活。1996年,我终于回到县城,在县城扎下了根,经过近十年的经营,我成了住在城市里的乡村人。
我的微型小说(小小说)作品,可以分成两个大的部分。一部分是乡村题材,一部分是城市题材。乡村题材多是我对生我的吴洼村父老乡亲的画像和我对他们深深的眷恋。城市题材是我对我所讨生活的城市的思考和诠释。
每年的元宵节,我要回老家给老坟周围点上红色的蜡烛;每年清明,我要回老家给先人坟上挂白色的纸愰;中秋节,春节,父母的生日,我要回老家看看我年迈的父母;生意淡季,我时不时就想回老家转转,去我只留下几间厦屋的老院看看,去我屋后的田野看看,我喜欢看门前桃花盛开,我喜欢在软软的麦田里散步,没人的时候,我甚至像小时候一样,在麦田里偷偷打个滚。冬天里,我躺在故乡的雪地里,让女儿给我拍照。我站在老屋前面的杨树林里,把自己站成一棵树,我很想就这样永远的站下去。每次回家,女儿在奶奶爷爷的家里看电视,我却坐不住。我对父母说,我出去转啊。我穿行在曾经给我童年欢乐的、至今仍然寂寞、穷困的乡村里打捞我童年的记忆,少年的梦。我喜欢找我童年的伙伴、少年的玩友一起谝闲传,听他们讲发生在乡村的故事。特别是年龄迈过40岁后,我不止一次给爱人和女儿说,等把女儿交代了,我就回老家住啊。我要在我的老屋周围用篱笆扎一道围墙,我要扎一道柴门,我要在篱笆周围种满四季常青的爬山虎,喇叭花,我要用青砖做道沿,用小石子铺路,我还要在院子里栽一棵我小说里的苦李子树,我还要养两条狗,一只叫虎子,另一只也叫虎子——纪念我在城市里养大又失去的两只叫虎子的狗。
我父亲一直说,村里邻家有红白喜事你一定要回来帮忙,因为你还有两个老人没有过世哩。我知道,老家有一句俗语——娶媳妇盖房,大家帮忙——是的,太阳从谁家门前都要过哩,谁家都要娶媳妇,谁家都会盖房,谁家都有老人要过世,这样的人生大事不是自己一家子甚至亲戚就可以办得了的。乡村不比城里,你就是再有钱,如果没有村里人来帮忙,你就没有威信,你就没有面子,你在村里人面前就永远抬不起头——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在这里,面子比钱贵重几万倍。我的生意再忙,村里有了红白喜事我都会放下一切羁绊赶回老家。也许,我的女儿将来不会回老家了,但我的骨子里,老家是我永远也舍不掉的根。我常常一个人在老家的房前屋后,坡上地里徘徊。
《大总管》、《吴先生管账》、《父亲的大学梦》、《打牌》等乡村题材的微型小说(小小说)就是我为故乡人物画的像,为他们立的传。在这些小说中人物的名字都是真实的不改一个字,绑牢、挡捞、喜民……他们都是我喊哥的人,都是土得掉渣的名字。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们的音容笑貌,我敲击键盘,就能知道他们的动作,就能知道他们张口会说出怎样的话,我甚至能看到他们说某句话时脸上的表情。我哀叹《莲花》的命运,我怀念《看电影》的那个夜晚和已经离我而去的看电影的大哥。
乡村,我的乡村,有我写不完的人和故事。我一辈子离不开我的乡村,我也一辈子写不完我的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