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还比较顺利,在市防疫站打了疫苗。为了保险起见,我给拉克也打了一支。回家后妈妈心疼得不行,问我怎么会惹上那条疯狗,我怕她怪罪拉克,没敢说出真实情况。那个暑假过得很窝囊,因为狂犬疫苗要打5次,疗程为一个月。医学书上还说,即使完全按规定打了狂犬疫苗,仍有0.15%的发病率。而且狂犬病的潜伏期很长,从两天到几十年。整个假期,妈妈都在背着我翻医学书,悄悄观察我有无发病迹象,还遮遮掩掩地不敢让我看出她的担心,弄得我像吃了苍蝇似的。
当然受打击最大的还是拉克。在我的印象中,从这件事之后它的性格完全变了,从一个快乐随和、自尊心较强的小男孩,变成一个目光阴郁的男人。
妈妈最终还是知道了事情的由来。那天她到我的卧室,心事重重地问:
“茵茵,那天拉克为什么会情绪失控?它去咬那条花狗毫无理由嘛,拉克从来不是这样的暴烈性格。”我忙用食指让她噤声,指指隔壁拉克的卧室。妈妈摇摇头说:“我已经看过了,这会儿它在院里,听不到的。”
关于拉克这次闯祸的事情我已经想了很久,我字斟句酌地说:
“恐怕它是在表现骑士精神,保护我,不让我看到它认为是龌龊的场面。它认为那两只狗当着女孩子的面交尾,是在耍流氓。”
妈妈忍不住苦笑:“我估计就是这样的,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拉克这样下去不行,会发疯的,它把人世界和狗世界搅混到一块儿了。”
我也唯有苦笑,我想妈妈的这句话说得精辟极了。这正是拉克的悲剧所在——既具有狗的身体和本能,又有人的智慧。两个世界形成了巨大的鸿沟,任谁也无所适从。说到底,这怨爸爸的技术,也怨我的提议,我们硬要把一个人脑塞到狗的身体中,才造成今天的局面。我和妈妈沉默着,各自想心事。我知道妈妈今天来我这儿,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讲。但她最终没有说,因为那些话比较难以启齿。她只是含糊地说:
“拉克长大了,以后你和它不要过于亲昵。”
“妈,我知道。”
“唉,但愿你爸把那个黄花花赶紧送回来,也但愿它和拉克能合得来。那样拉克就不孤单了。”
“但愿吧。”
此后,我们有意在拉克面前多提及黄花花,还让爸爸在可视电话上展示它。一只肉乎乎的小黄狗,非常可爱。当然它现在和拉克的年龄差距比较大,让拉克从心理上接受它为伴侣还为时过早。但狗狗发育得快,一两年之后它就能和拉克建立家庭了。
拉克看来接受了我们的安排,虽然比较勉强。
我们都盼着春节,盼爸爸带着黄花花回来。但在元旦之前我有了不好的预感:爸爸不再提及黄花花,也不让它在可视电话上现身了。我们问及它时,爸爸总是含含糊糊地把话头扯开。到了大年三十,爸爸匆匆赶回来,为我们带来一件昂贵的大型礼物:非常漂亮的碳纤维袖珍游艇,可以坐4个人,但重量很轻,不安柴油引擎的话,一人可以轻松地扛走。爸爸一进屋就忙着拆包装,说要马上带全家去河里玩。我沉着脸制止了他,问:
“这是个好礼物,以后我会喜欢它的,但这会儿天寒地冻,不是玩游艇的时候。现在我要黄花花,你答应带回来的黄花花在哪儿?”
爸爸不敢看我,叹息着说:“非常遗憾呐,正好12月份基地有一件紧急任务,只好把黄花花派去了。”
我低下头看看拉克,它看看我。显然它听懂了爸爸的话。我不再理爸爸,拉克也不理,我俩撇下爸爸,躲到顶楼凉台上,默默地枯坐着,看四野的雪地和迷蒙的远山,直到辞岁的爆竹声响起。我没有问爸爸是什么“紧急任务”,但可以想见,黄花花将从此一去不回,而拉克也失去了唯一的伙伴。妈妈来凉台上找我,委婉地说,你爸爸这样做,我也很生气,很伤心。但咱们要理解他,他作为401基地的领导,只能以工作需要为重。认真说起来,他在那儿为你培养黄花花,已经是假公济私啦。妈妈又说,你爸一年只能回家几天,咱们凡事迁就一点,不要让他带着遗憾离开家。
我听了妈妈的劝,带着拉克下楼。吃年夜饭时爸爸一直在讨好我和拉克,有话没话地和我聊天,摸拉克的脑袋,弄得我也心软了,不再和他冷战。但拉克还是冷着脸不理他,偶尔用恼怒的目光横他一眼。我心里想,爸爸这次算是把拉克彻底得罪了。夜里看完春晚节目,我回到卧室后,爸爸跟着进来,坐在我的床边,难为情地说:
“茵茵,对不起,为黄花花的事爸爸向你道歉。”
爸爸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和解地说:“算啦,过去的事就别说了,明年再给我弄一只聪明母狗吧。”
爸爸叹息着,真诚地说:“恐怕那也不能最终解决问题。茵茵,我真的很后悔。在为拉克提升智力这件事上犯了一个大错。我本来只想提升到6岁孩子的水平,那样它就只是一个聪明的宠物,不会有后来的诸多麻烦。但具体操作上我犯了错,可能是把刺激电压定高了0.2微伏。”
我愕然地看着爸爸,哑口无言。这就是他的“真诚道歉”?他对拉克做错的事,只是“把刺激电压定高了0.2微伏”?对于这位技术沙文主义的爸爸,我真的无话可说了。
爸爸试探地说:“其实有一个彻底的解决办法。”
“什么办法?”
“让拉克的智力退回到6岁孩子的水平,这样它就永远只是一只聪明的宠物。从技术上说这并不困难……”
“爸!”我急忙喝住他,因为我忽然看到拉克立在门口,显然听到了这番话。对于它来说,这番话已经不止是残酷了。我匆匆地说,“爸爸,我已经把这一页掀过去了。你走吧,我要睡了。”
爸爸对我的态度有点愕然,顺着我的目光瞥见门口的拉克,微微一愣,笑着走过去,伸手去摸拉克的脑袋。拉克迅速闪到一旁,看着他,目光像是结了冰。爸爸回头看我一眼,窘迫地走了,拉克也默默地离开。我心头又是气恼又是难受,半宿无眠。爸爸怎么能提出这样糟糕的建议呢?他毕生都在“改进上帝的造物设计”,怕是走火入魔了。
我忽然想去看看拉克,安慰安慰它,今晚恐怕它也在度着无眠之夜吧。隔壁房间里没有拉克的身影,客厅也没有。它会去哪儿呢?忽然我打了一个寒战——爸爸伤透了拉克的心,它会不会失去理智,对爸爸做出什么暴烈的举动,就如和花狗咬架那天?我急忙轻步来到爸妈的卧室,门没关,妈妈低着头偎在爸爸怀里,两人睡得很香。我在夜色中焦急地寻找,我看见它了,暮色中有一双灼灼发亮的眼睛。它把前爪趴在床上,正冷冷地盯视着爸爸。我失声喊:
“拉克!拉克!”
拉克扭头看看我,迅速转身,跑出房间。
我紧跟着跑出来,已经不见拉克的身影。爸妈被我的喊声惊醒了,穿着睡衣匆匆出来,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不想指控拉克加害爸爸——本来我也拿不准这一点——就含糊地说:
“是拉克在屋里折腾,把我弄醒了。”
我们在屋里和院里找拉克,没有找到。睡前拴好的院门这会儿开着,拉克肯定出门了。三个人在门外喊了一会儿,没有回应。天太冷,三个人实在受不了,妈妈说:
“回去吧,别冻感冒了。估计拉克是心里烦,出去转转,明天就会回来的。”
我担心拉克还会溜回来找爸爸的麻烦,找个借口,挤到爸妈的床上。那晚仨人都没睡好,老是侧耳听着院门的响声。但晚上拉克一直没有回来,以后也没回来。过了初五,爸爸回基地了,我和妈妈天天盼着能听到拉克的叫声。我们想,也许拉克只是不想见到爸爸,爸爸走后它会回来的。等我们最终确认了拉克的失踪,伤心的妈妈转过来安慰我:茵茵你别担心,拉克身强力壮,又那么聪明,一定能找到一个安身之处。
我不担心这一点,依拉克的能力当然能活下去,这不成问题。它离开这片伤心地,也许会活得更轻松一些。但我无法排除心头之痛。
拉克,你在哪里?你快回来吧。如果你真的不愿回家,那我祝愿你找到新的生活,找到属于你的幸福。
拉克6岁
一年过去了,拉克仍然杳无音信。我离家去南方上大学,在学生宿舍里常常揣着一个梦:一条黑狗风尘仆仆地从远处跑来,伸出舌头急切地舔我的手。它当然是拉克!我假装生气地踢它一脚,拉克像受到奇耻大辱,扭头就走。我连忙去追,但拉克已经无影无踪……
拉克7岁
我和妈妈仍在到处找拉克,还在报上网上登了寻犬启事。但没有任何消息,它真的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就像飘落在火炉上的一片雪花。
拉克8岁
今年三月份又是一个临界点:按可比年龄,拉克42岁,是我年龄的整整两倍。但奇怪的是,在我的记忆中,它却日益回归童年。如今在我脑海中最清晰的场景是:它蹲到马桶上呲牙咧嘴地挤尿,然后得意洋洋地看着大人;它哀求地看着大人,央求妈妈把它的裤子改成严裆裤;它自己偷偷学会穿裤子,然后穿戴整齐走到客厅,故作平静地向大人夸耀……
其实我知道,那个“小不点儿”已经永远成为过去,如果它活着,已经是年过不惑的成人了,我不敢说还能理解它的内心世界。
拉克9岁
拉克,你真把茵茵姐姐和妈妈都忘了吗?
我忽然有个不好的预感:拉克这几年不见,是否潜入到401基地了?那儿虽有2000千米之遥,但以拉克的智力,找到那儿易如反掌——连普通的狗狗都能凭嗅觉找到千里之外的主人呢。不过,拉克如果去了那儿,绝不会是出于对老主人的思念。我一想到这儿就冷汗涔涔,忙给爸爸挂电话。我不想明白说出让爸爸提防拉克(不愿说拉克的“坏话”),只是含糊地问:拉克会不会到你那儿去?基地周围有没有它的踪迹?爸爸奇怪地问:你怎么会想到这一点?是拉克告诉你的吗?不,它不在这儿。好的,以后我会注意它,你放心吧。
……
拉克16岁
拉克的年龄已经超过狗类的生命极限。我对找到拉克失去了信心,看来今生今世无缘再见到它了。这些年,大学毕业,回到家乡工作,拉克的生死一直梗在我心中。心底不清净,一直没有心思谈婚论嫁。直到今年才有一个男人叩开我的感情之门。他叫江国柱,是爸爸的助手,近几年出差时常顺路到我家,为爸爸捎来一封家信或几件衣物。可能爸爸是有意撮合吧,慢慢我们熟识了,恋爱了。他比我大一岁,相貌普通,为人朴实,算不上令人怦然心动的男人——我也过了怦然心动的年龄——但总的说他有一副靠得住的肩膀。
今天他突然从基地来我家,约我到天伦饭店吃饭,说有重要的话对我说。我想他是要向我正式求婚吧,我也做好了“嫁为江家妇”的准备。在雅间坐定,他流利地点了饭菜——正好都是我最爱吃的。他笑着说:
“茵茵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实际上我对你的了解很深,特别是你的少女时代。你那时的经历,甚至你吃饭穿衣的爱好,我都了如指掌。”
“吹牛吧。”
“怎么会是吹牛呢?你看看这几样菜,是不是你最喜欢的。”
“那么,是我爸爸告诉你的?”
“不是。”
“我妈妈?”
“也不是。我告诉你吧,是拉——克。”他看着我惊骇的表情,点点头说,“对,是拉克。它并没有死,也没有失踪。当年它从你家出走之后,千里跋涉,找到401基地。这11年它一直跟着你爸爸和我。”
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绝对想不到时隔11年之后,在我对找到拉克已经绝望的时候,会忽然听到它的消息,而且它竟然一直在爸爸身边!眼前闪过拉克留给我的最后一幕:两只前爪趴在爸爸的床上,灼灼发亮的眼睛敌意地盯着爸爸。国柱看看我的脸色:
“茵茵我知道你的心思,是不是担心你爸爸的安全?”
我苦涩地说:“嗯,它对我爸爸有相当深的敌意。不过怨不得拉克,是我爸爸严重地伤了它的心。”
“这些情况我都知道。拉克来基地之初就公开申明,是来找你爸爸复仇的——但不是用牙齿和爪子,而是用笔。”
“用——笔?”
“是的。它在你家时,你和师母一直没有教它识字,对吧?”
“嗯。我想教来着,还没来得及实施它就失踪了。”
“那它说的是真实情况。它说,它在看电视时,从对白和字幕的对比中,无意中学会了汉字,它确实聪明,是个难得的天才。我一向对自己的智力很自负的,但不得不承认我比不上它。我对它只进行了简单的培训,它就学会阅读了。我又为它研制一个专用的电脑键盘,教会它用狗爪输入汉字。这样,我们很快就可以双向交流。”
菜上来了,我沉默地吃着,努力消化这些洪水一样漫地卷来的消息。国柱忽然停住筷子,大概想到了什么,莞尔一笑:
“知道吗?拉克确实很快就向你爸爸复了仇。它给孟总起了一个很刻薄的绰号,现在已经闻名遐迩了。这个绰号是:技术动物。我们都认为——你别见怪啊——这个绰号抓住了你爸爸的精髓。你爸爸对它无可奈何,回敬它一个语意双关的绰号:狗崽子。你爸爸解嘲地说:这个狗崽子以它对父亲的反叛,从反面证明了孟氏智力提升术的伟大成功。”
虽然心绪纷乱,如此别致的复仇仍让我失笑。我收起笑容,恼火地问,“为什么瞒着我?这11年中我和妈妈为拉克担了多少心!”
“是拉克执意要瞒着你们。”他看着我的眼睛,“它非常坚持这一点。它要你彻底忘掉它,开始新的生活。”
我俩都知道这句话的内涵,心照不宣,不再深谈。我的眼眶湿润了,勉强用玩笑来掩饰:
“哼,可笑的骑士精神,一位长着尾巴的堂吉诃德。国柱,它还活着,对吧?我想去基地看它。”
“这正是我这次匆匆赶回来的原因。它……”国柱小心地说,“已经处于弥留状态,没有几天的时间了。它提出来想最后见你一面。你决定去吗?”
我喉咙里梗着一块东西,说不出话,只是点点头。
“那好,回去收拾一下。明天的机票我订了三张——师母肯定也要去吧。”他掏出一只U盘,“茵茵,拉克学会用电脑后,详细记录了它的一生。日记内容浩繁,我只为你筛选了小部分。你今晚看看吧。”他说,“我希望你在见它之前,对它有个再认识。今天的拉克绝不是当年的聪明狗狗了。这么说吧,对它的指代不能用宝盖头的‘它’,而要用大写的人字旁的‘他’。”
这句话内含的分量让我欣喜。国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