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4797,14798,14799……
白文姬在黑暗中默默地数着,攀着安全梯,一级一级向上爬。中微子观察站距地面9700米,安全梯的梯级间隔为0.4米,大致算来,她要攀登23250级才能到达地面。所以,她强迫自己牢牢记住每次的数数,用来估计自己距地面还有多远。在一次又一次令人厌烦的重复中,尤其是在极度疲劳中,保证数数不出差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14800,14801……
安全梯很简陋,一根根U形钢筋直接插入岩层。也许某一级插接不牢的梯级会使她从几千米的高处坠落,结束这场艰难的博斗。不过,直到目前她所攀过的梯级都十分坚固。记得雷教授说建造地下中微子观察站时,曾为设不设安全梯争论过,因为有人认为“从9700米的地下通过安全梯逃生”的概率小而又小。不过最后安全梯还是保留下来了,今天它成了白文姬的逃生之路。
14802,14803……
眼前的黑暗是彻底的,看不见任何东西,即使拿手指在眼前晃动,也看不到一点黑影。她在黑暗中已呆了很长时间,大概有3天了。极端的黑暗使她产生了一种的错觉,似乎她的身体和四肢已经消失,只剩下头颅在向上飘浮。她常常停止攀登,用手摸一摸胳臂、小腿和脚趾,以便驱走心理幻觉。
14804,14805……
她已经不停息地攀登了多少时间?据她估计已超过了24小时,浑身的肌肉都已经僵硬,各个关节酸痛不堪。尽管步履艰难,她还能一级一级地向上攀登,她想这要归功于她一直坚持健美锻炼,即使生下呱呱后,她也及时恢复锻炼,迅速恢复了体型。
想到呱呱,这个大嗓门的女孩,她心中不由一凛。等她爬够23250级梯级,回到地面后,会看到什么样的情景?她赶紧驱走这些想法,驱走心中的阴郁和不祥。人总得为自己留一点希望,如果……她也许会失去攀登的勇气,也许她会干脆跳入9700米的黑暗。
刚才数到哪儿了?14806,14807……
实在太乏了,她把左臂插在钢筋中牢牢固住身子,右手从背囊中摸出牛肉干,吃了两片,又摸出矿泉水喝了几口,珍惜地装回背囊。从地下站开始攀登时,她没有敢多带食物,因为在1万米的攀登中,每1克多余的重量都将成为重负。她只带了两天的食物,如果两天后不能到达地面呢?
太疲乏了,特别是脑袋太困了,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她决定稍稍睡一会儿,便从背兜里摸出早已备好的绳子,把自己捆在铁梯上,又把左臂穿过梯级与右臂抱紧,脑袋歪在臂环上。她先在心里默诵着刚才数过的级数:14807、14807、14807……等她确认这个数字在睡醒后不会忘记,便很快进入梦乡。
不过,她的睡觉姿势太别扭了,累得她噩梦连连。几天来的往事一直在她脑中翻腾,没有片刻停息。
11天前她和杜宾斯基到中微子观察站值班,这是她生下呱呱后的第一次值班。她信奉自然哺乳,所以有一年时间不得不留在地面。她觉得,每天为呱呱哺乳实在是一种享受,呱呱用力吮吸着,吸得她的血管发困、发胀,有一种麻酥酥的快感。呱呱总是一边吮吸,一边用小手摸着乳房,仰着头,静静地看着妈妈,时不时地绽出微笑。呱呱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在让呱呱断奶时,她没有大哭大闹,不过呱呱可怜兮兮的低声哭泣也让白文姬心中发疼。她和呱呱总算闯过了断奶关。
杜宾斯基一看见她就睁大眼睛:“我的天!”他夸张地喊着,“你还是那样漂亮!魔鬼的身材!”白文姬自豪地笑了。生下孩子后她立即恢复锻炼,她曾是全国健美大赛的季军,怎么能容许自己以臃肿的体型出门?她很快恢复往日的体形,只是胸脯更丰满一些。杜宾斯基以口无遮拦著称,曾色迷迷地说,和白文姬在9700米的地下值班是最痛苦的经历,因为“眼瞅着如此美色而不能抱入怀中,对一个男人来说实在是最大的折磨”!白文姬知道对付他的办法:
“谢谢你的夸奖。不过我知道我是很安全的,不用在脸上涂上墨汁或诸如此类的掩护。”
“为什么?”
“因为,”白文姬微笑着:“即使在9700米的地下,你也是受道德约束的一个男人,而不是处于发情期的雄性动物。”
杜宾斯基解嘲地说:“谢谢你对我的崇高评价。”两人在地下长期相处时(每次值班为期1月),这个好色的俄国佬的确没有任何侵犯性的动作。不过闲暇时他会毫无顾忌地盯着她,用目光一遍一遍地刷过她的身体。“你不能禁止我欣赏你,这是我作为一个绅士、一个男人的最后底线。”他宣称。
白文姬嫣然一笑,默认了他的这点侵犯,仅仅是目光的侵犯。总的说来,两人的合作倒是蛮愉快的。
位于9700米矿井深处的中微子观测站是用来观察太阳中微子的。中微子是太阳核炉中氢氦转变时所产生,它呈电中性,几乎没有质量,可以轻而易举地穿越星球,因此对它的观察十分困难。不过,由于种种原因,科学家需要仔细观察它,比如说,观察它是否有微小的质量。如果有,宇宙暗物质的总量就要大大增加;而暗物质的多少又可以决定宇宙将一直膨胀还是最终转变为收缩。
这个中微子观察站是先进的镓观察站(镓同位素在吸收一个中微子后转变为锗,并能够被检测出来。镓观察法可以计数低能量中微子),而不是早先的四氯化烯观察站(氯同位素吸收一个中微子后转变为一个氩原子,并放出一个电子,从而可以被检测出来,但氯观察法只能计数高能量中微子)。把观察站设在9700米深的地下,则是为了彻底屏蔽掉宇宙射线的影响,防止实验出现误差。
37吨价格昂贵的镓静静地待在地层深处,迎接那些穿越地层而来的太阳中微子。观察过程需要有足够的耐心,因为多达37吨的镓每天最多只能捕获一个中微子,相比之下,足球比赛的进球是多么容易的事儿。所以,每当记录仪难得地出现一个脉冲,白文姬和杜宾斯基都会欢呼起来。
她和杜宾斯基是轮流值班,轮到她休息时,她总要给父母打几个电话(呱呱留在父母那儿),在电话中听一听小女儿口齿不清的呢喃。有时她也会给丈夫夏天风打电话,问寒问暖。她怕干扰工作,严禁丈夫往这儿打电话。
这几天是一个观察低潮,整整两天,仪表上没有任何显示。那天晚上是杜宾斯基值班,但白文姬没有睡意,沐浴过后换了一件睡袍,独自到起居室看书。夜里10点,电话铃响了,她拿起听筒,按下屏幕开关,屏幕上出现的是兴奋欲狂的丈夫。她的第一个念头是,丈夫违犯了不准向这儿打电话的禁令,看来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丈夫劈头就喊道:
“文姬,发现了外星飞船!”
白文姬笑了,斜过目光瞥了瞥自己手中的小说,那是阿西莫夫的科幻长篇——《基地》。她问:“什么名字?”
丈夫愣了:“什么什么名字?”
“我问你说的是哪一部科幻影片的内容。”
“不,不是科幻影片,也不是科幻小说,这是真的。发——现——了——外——星——飞——船!”丈夫一字一顿地说道,“两个小时前刚发现,是用光学望远镜直接观察到的,它离地球仅仅有一个月的路程。当然,这都是粗略的估算。科学家和政府首脑全都乱作一团了!”
“有多少只飞船?”
“一只。”
“现在在哪儿?”
“在麦哲伦星云方向,具体距离有待测算,可以肯定已经进入了太阳系。”
“尝试联系了吗?”
“还没有。要知道,没有任何国家的政府准备应急方案!他们全都乱了方寸!”
挂上电话,电话铃又急骤地响了,这回是地面站打来的,同样的内容。放下电话,她冲进值班室,亢奋地喊:
“杜宾斯基,发现了外星飞船!有三家天文台同时发现了外星飞船!”
杜宾斯基起身,惊愕地张大嘴巴,这个蠢乎乎的表情足足定格了几十秒钟。他从文姬的表情中看出这不是玩笑,便忘形地喊叫着,紧紧搂住文姬在屋里转圈。
那时他们都没想到,这一天会成为地球的黑色纪念日,历史将在这儿凝固。第二天早上,他们得到的消息是:飞船离地球不是一个月的距离而是三天的距离!原来的估算错了。这艘飞船是以半光速飞行,现在它已显著地减速,地球天文台能够观察到它,就是因为它减速时反喷的能量束。而且,这艘飞船十分庞大,足足相当于100艘航空母舰。
最重要的一点:地球和飞船没能建立起联系,地球匆忙发出的大量问询没有任何回音。地球人没法弄清,这艘飞船是否是一只“死飞船”,飞船内是否有活的乘员。
丈夫在转述这些消息时,眉尖微有忧色。其实,白文姬的直觉也一直在向她报警。无论如何,这艘外星飞船的造访太过突兀,太不正常。不妨换一个角度思考:假如是地球人发现了外星文明,那么,在驾驶飞船造访之前,地球人一定会早早地发出联系的信息:我是你的朋友,是一个友好的种族,我们打算来拜访你们。这样的提前问候是人之常情。为什么外星飞船会顽固地保持缄默?
不过,也许外星人根本没有发明无线电通讯?也许外星人认为不告而来是最高的礼敬?不要忘了,他们是外星人——“人”这个字眼在这儿只是借用,谁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身体结构?什么样的脾气秉性?他们靠什么能量生存?
这些都是未知之谜。尽管心中隐隐不安,白文姬仍急切地盼着谜底早日揭开。
两个小时后,丈夫打电话告诉她,外星飞船的形状已经观察到了,是蜂巢型结构,很可能那是几百只独立的飞船,在升入太空后拼合在一起。所以,这不是一艘飞船,而是一只舰队。
丈夫声音低沉地通知她:这是他最后一次电话,因为他们马上要忙开了。白文姬心中不由一沉,她当然知道丈夫的话中之意,因为,丈夫是在武器研究所工作。
20年前,也就是2324年,小文姬已经记事了,她忘不了全人类欢庆的一件大事:人类经过公决,以绝对多数票通过一条法令:立即销毁各国现存的所有重武器,当然首先是核、生化武器及其运载工具。这是划时代的一天,它标志着人类终于告别野蛮,步入了理性时代。武器,这个人类互相残杀的怪物,这个人人憎恶却又摆脱不掉的怪物,终于寿终正寝了。
当然也有反对意见,很微弱的反对意见,说人类应保留太空武器,如星际导弹、太空激光炮等,以应付可能的外星侵略。但这些反对意见被另一种简单明快的推论驳倒了:“如果某种外星文明能到达地球,那它必然超越野蛮阶段而步入高度文明,因为高度发展的科学与野蛮是水火不容的。那么,这些外星文明就不会残忍嗜杀,不会具有侵略性,地球文明的发展不就是明证么?”
这真是一个极具说服力的理由,关于它的正确性,几天之后的事实就给出最明确的验证——可惜是否定的证明。
不过,人类公决时也考虑了反对意见,决定在全世界保留五个武器研究所,它们的责任是保存所有武器(尤其是太空武器)的知识,一旦需要,可以在短时间恢复生产。丈夫夏天风是位于中国的第四武器研究所的高级工程师,白文姬常取笑他选择了一个古董职业,就像是中国古代传说中所说的“屠龙之技”,永远没有使用的机会。她常常笑丈夫:“你尽可在那儿做一个东郭先生,不会有人揭穿你的。”
她没有想到,丈夫的屠龙之技会很快派上用场。不过,她知道这个决定已为时过晚,太空激光炮、星际飞弹都是些极度复杂的玩意儿,即使以最快的速度恢复生产,也只能在数月之后交付使用,而现在,那艘来意未卜的飞船离地球只有三天的距离了。
9700米的地下是没有日升日落的,他们只能凭借钟表来掌握时间。2354年5月26日晚上8点——历史的时钟将在这儿停摆——白文姬刚值完白班。来换班的杜宾斯基满脸疲色,他一直没有休息,守着电话一个劲儿地向外询问。他告诉白文姬,这几个小时没有任何进展。“暴风前的平静。”他补充道。
他的预言很快被证实。白文姬草草吃了晚饭,也迫不及待地向各处打电话。地面站的小刘告诉她一个惊人的消息:美国肯尼迪发射中心正在发射升空的代迭罗斯号飞船发生爆炸,8名机组人员全部丧生!代迭罗斯号是各国政府一致决定发射的,是人类与外星飞船联络的信使。它的爆炸也是可以理解的:准备太仓促。小刘还说,据小道消息,代迭罗斯号飞船不光是信使,它还携带核弹以见机行事。飞船的爆炸未能引爆核弹是不幸中之万幸。
惊人的消息接踵而来,外星飞船忽然吐出数百只飞船,像蝗虫一样向地球扑来。至此,外星飞船的狞恶嘴脸已暴露无遗了,但地球上却是出奇地平静,各国政要不再向民众发表谈话,人们都麻木地等着蝗虫飞船逼近。地球已变成一个完全不设防的村庄,只能坐以待毙了。
爸妈打来电话,从表面上看,他们的表情仍然很平静:“文姬,呱呱会说妈妈了。呱呱,喊妈妈!”呱呱咯咯笑着,弹动着小嘴唇发出“妈妈妈妈”的声音。呱呱外婆说:“乖乖,亲亲妈妈,亲亲妈妈!”呱呱把嘴巴贴在可视电话屏幕上,着着实实地亲了几下。白文姬也透过电话亲了亲孩子,默默地,一往情深地亲吻。
她和女儿、父母道了声再见,挂上电话,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当然懂得爸妈的用意,一旦有了什么意外,这就是亲人之间的诀别了。
白文姬牢牢地守着专线电话,真恨地下观测站的建造者们为什么不把电视信号接下来,这样她就能及时了解事态的变化了。而现在,她只能凭一台时断时续的电话,从简短的回话和有限的视野中揣测地面上发生的事情。
丈夫那儿音信全无,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已经组装出武器了吧?两小时后,地面站小刘说,敌方(他们已不假思索地使用这个名字)的子飞船已进入大气层。他们是从各个位置进入大气层的,平均分布在各大洲的上空。现在都停留在距地面三万米的高度。在这个高度,人类基本上是无能为力的,除非用航天飞机把它们撞毁,但为数寥寥的航天飞机对付不了蝗虫般的敌方飞船。
所以,只有坐观待变,让恐惧和悔恨咬啮着心房。现在,恐怕所有人都后悔20年前的决定,后悔不该彻底销毁地球的武器!
凌晨4点,离接班还有1个小时,文姬决定少睡一会儿,虽然地球吉凶未卜,但她仍要在自己的岗位上尽责。她没有脱衣服,倒到床上立即入睡。她梦见千千万万只蝗虫在高空振翅,用复眼死死地盯着自己。在睡梦中,白文姬忽然觉得极端难受,就像有人伸手探进她的脑腔拼命搅动,搅得天旋地转。哇地一声,胃中的食物喷射出来。在这一瞬间,她才真正领会什么叫痛苦,似乎每一个脑细胞都在受挤压,每一个细胞都在遭受针扎,与这种痛苦相比,死亡真是太轻松了。
她没有死。
她慢慢睁开眼睛,被刚才的打击所驱散的脑细胞又慢慢归位,拼出一个模糊的神志。她仍然非常难受,头部是炸裂般地疼痛,耳朵、眼珠和每个关节也都在阵阵发疼,稍一动弹便觉天旋地转,胸中恶心欲吐。
但不管怎样,她的神志总算又慢慢拼合了。面前黑漆漆的,没有丝毫的光亮。她以为自己是瞎了,只是后来发现某些荧光仪表还有微弱的绿光,她才敢确信不是自己眼盲,而是停电。地下室内也没有一丝声音,没有交流电的嗡嗡声,没有通风管道的丝丝声,没有平常不为人察觉的无名声响。这种过度的寂静仿佛形成一个压力场,用力挤压着她的神经。
她想到杜宾斯基,那个开朗的男人呢?她轻声喊:“杜宾斯基?杜宾斯基?”喊声逐渐加大,但没有人回应。白文姬慢慢爬起来,努力克服着严重的眩晕。她摸到一堆黏乎乎的东西,那一定是刚才的呕吐物,她用被单随便擦擦,在黑暗中向前摸去。
好在她对地下室的结构十分熟悉,她慢慢摸到值班室,摸到值班椅,没有杜宾斯基。她继续顺着墙摸,在地板上摸。忽然她摸到一个身体,一个僵硬冰冷的身体,还有黏稠的液体,那一定是快要凝固的鲜血,杜宾斯基已经死了!她的眼泪刷刷地淌下来,他是怎么死的?死了多长时间?这一段空缺的细节永远不可能补上了。
白文姬坐在地上,强迫自己思考着,在头脑眩晕的许可范畴内思考着。毫无疑问,地球遭到全球范围的致命的袭击。中微子地下观测站共有三条备用线路,一旦某条线路有故障,另一条会自动启用,正因为如此,地下室没有任何备用照明。现在三条线路同时断电,证明地面上的破坏是毁灭性的。
她想到电话,便挣扎着摸索过去,不出所料,电话也断了,话筒中没有一点儿声息。
绝对的黑暗、死寂、孤单和恐惧摧垮了她的思想,她疲乏地靠墙坐下,一直坐了很长时间。然后,她从假死状态中醒过来。不能在这里等死!停电必然中断通风,地下室的氧气终归要用完的,大概两三天之内吧,留在这儿只能死路一条。她要回到地面,看看自己的父母、丈夫和女儿,即使他们已遭不幸,她也要亲眼证实它。
怎么办?只有爬上去,顺着安全扶梯爬上去。不能指望地面站的救援了,那儿很可能已经被毁灭。但是,9700米的高度!比珠穆朗玛峰还要高1000米!她能不能爬到顶?会不会在半途中因力气用尽而摔下来?
不过,没有什么可犹豫的,因为这是唯一的生路。至于自己的体力能否坚持到底——她已经无法思考这个问题,她必须坚持到底,就这么简单。白文姬摸到厨房,在冰箱里找到一些熟食,两瓶矿泉水,找到一个背囊装起来。她坐在地上休息片刻,打开升降机房间的侧门进入升降井。这里的地形她很不熟悉,她在墙壁上慢慢摸索着,跌跌撞撞,几次差点儿摔倒。但她终于摸到嵌在岩壁上的U形铁条。心中突然涌出一股暖流——这细细的铁条就是她活命的唯一希望了。
她开始义无反顾地攀登。
白文姬从梦中醒来,一个数字首先跳入意识:14807.这是她睡觉前攀登的铁梯级数。她吁一口气,继续向上爬。
14808,14809……
那些该死的外星飞船,那些该千刀万剐的外星杂种。这是一次计划周密的突然袭击,它们使用了什么武器?从自己的感受来推测,很可能是次声波,是一次强度极高的、遍及全球的次声波攻击。即使在9700米的地下,她仍能感受到这场攻击的威力。杜宾斯基受到的伤害更重,他很可能是因次声波造成七窍流血而死去。
地面上的人呢?呱呱、丈夫和父母呢?她的头一阵晕眩,忙用手紧紧握住铁梯。歇息片刻,她强迫自己忘掉这些想法。到地面上再说吧,到那时再去面对事实真相吧。
17323,17324……
她的精力快耗尽了,刚才那一觉所恢复的精力,转眼之间就用完了。每向上挪动一步都十分艰难,56千克的体重似乎变成1吨重。她真担心自己爬不完最后这段路。
18621,18622……
手已经磨破了,虽然感觉不到疼痛,但从手心发黏的感觉来看,肯定是满手鲜血。每向上挪动一步,都会让她气喘吁吁,她的胳膊和腿再也不能把身体向上举了。不过她仍咬紧牙坚持着,用意志力代替肌肉的力量去爬。
18710,18711……
熬过最艰难的几十级,她忽然觉得力量又回到身上。她恍然悟到刚才是运动的极点,她总算熬过了极点。此后,她的攀登就轻松多了。
当数过21000次后,她不再数数,因为她发觉,一缕轻淡的若有若无的光线已经在头顶出现。她紧紧盯着亮光所在的地方,抓紧向上攀登。没错,是光线。光线越来越亮,慢慢地,可以看清升降井的大致轮廓。胜利在望,她忘记了疲劳,加速攀登。
现在她能看清,头顶是一个四方形光圈,中间部分则黑黝黝的,是停在顶部的升降机挡住了光线,否则她早就应该看到出口了。借着从升降机四周泻下的光线足以看清起升井,看清起升钢索、铁梯和起升机的自动刹车机构。向下则是四方形的深井,深不见底。
在攀上升降机之前,白文姬休息了一会儿,一方面让眼睛适应光亮,一方面做一点思想准备。尽管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仍盼望着这是一场虚惊,也许停电只是一场机械事故,地面站的雷站长和小刘会飞跑着迎接她,说我们急死啦急死啦!停电后我们正想办法救你们,没想到你敢从9700米的地下爬上来!随后的电话中也能听到爸妈爽朗的笑声和呱呱口齿不清的“妈妈”……人总倾向于欺骗自己,直到蒙眼布彻底打开。
会是什么样的真相在等着她?
尽管早已有心理准备,眼前的一切仍然怵目惊心。地面站的人全死光了,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从倒地的方位看,他们在灾祸降临的瞬间都是在向外跑,但没有跑几步便力竭倒地。其中坚持最久的是地面站雷站长,他倒在玻璃转门之间,身后拖着一长串血迹。所有尸体都扭曲着,表情狰狞,七窍流血,那一瞬间的极度痛苦真切地、永远地记录了下来。
白文姬想呕吐,她强忍着,在尸体之间辨认。这是小刘,这是地面站最漂亮的姑娘小奚,这是幽默开朗的“大叔”老葛……他们的眼睛大都睁着,死不瞑目啊。在院里她还发现一只死猫、一只死耗子,这点特别使她震惊,因为据说耗子是哺乳动物中生命力最顽强的种群。只有苍蝇未受次声波的摧残,它们在尸体上亢奋地嗡嗡叫着,飞上飞下,让这个死人场显得更加恐怖。
地面站仍然停电,电话也不通。白文姬无法知道父母、女儿和丈夫的情况,但想来他们也是同样的命运。她没有眼泪,泪水已被仇恨烧干了。也许,她现在是地球人类唯一的幸存者?果真如此,那她只剩下一件事要干:尽可能多杀死几个外星杂种。
为了女儿,为了丈夫,为了所有的亲人,为了人类。
夕阳快下山了,西天布满绚丽的火烧云。金红色的彩云流淌着,迅速变幻着形状。天道无情,它不知道地球的生灵已经全变成了冤魂,仍旧日落日升,云飞云停。
白文姬强迫自己忘掉这一切,尽快进入新的角色——一个冷血杀手,她要向外星杂种复仇。但这些魔鬼究竟是什么样子?它们是气态人还是能量人?什么武器能杀死它们?白文姬还没有找到一点眉目。
她在冰箱里找到几瓶罐头食品,停电三天,冰箱里已经有异味,但罐装食品还是完好的。暮色已经降临,白文姬机械地咀嚼着罐装牛肉,筹谋着明天的行动。门外忽然传来汽车行驶声,白文姬的神经猛然被扎醒——还有活人!她曾以为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活人了,但有人开汽车!
她立即起身,向门外跑去,但在最后关头,警觉像呼吸一样起作用了。是谁在开汽车?虽然她不大相信会是外星人开地球人的汽车,但她还是要观察一下。她走到窗前,从窗帘一侧向外窥视。
一辆大福特径直开进院内,停下车,车门打开,一只脚踏到地面上——白文姬的心脏猛然抽紧:那只脚,或那只脚上穿的鞋子是金属制的,看起来十分笨重,发着黑色的金属光泽。接着,一个机器人走出车门,外形颇似人类,但全身都是金属的,头上无发,脸部由几十块钢铁组元组成,钢铁眼窝深陷着,一双没有理性的眼睛冷漠地扫视着四周。
外星人没有在院中停留,快步向主楼走来。它身高两米,脚步声十分沉重。它是否发现了自己?白文姬迅速退到厨房,拎起一把锋利的厨刀,这把刀不会对机器人造成威胁,但至少可以用来自杀!然后她迅速藏到一个橱柜中,透过百叶窗向外观察。
伴着铿然的脚步声,机器人走进来了。用冷漠的眼睛扫视一周后,弯腰抓起两具尸体,转身向外走去。它出去了,走出白文姬的视线。听见两声闷响,可能它把尸体扔到地上了。然后脚步声又返回了。
原来它是在做尸体清理工作,很快,屋内的七八具尸体都被扔到院子里。其后大约五六分钟没有响声,白文姬溜到窗户前向外偷看,见几具尸体在院子中央堆成一堆,上面撒着白色粉末。那个机器人正从汽车里拎出一支沉重的枪支,它单手执枪,对着尸体扣动扳机,一道耀眼的红色撕破暮色,尸体堆爆出明亮的火光,熊熊燃烧起来。
不知道它在尸体上撒的是什么燃烧剂,燃烧得十分猛烈,白色的光芒照亮方圆百米的地方。机器人没有多停,返回车内,汽车迅速驶离火堆,开出院门。白文姬来到院里时,尸体已经燃尽,仅在地下留下一团很小的白色灰烬。那辆汽车已经不见了,远处的夜空被照亮,几十团白亮的火焰此起彼伏。看来今天机器人在对这一带进行大清理。
白文姬立在那堆尸灰前默哀。尸体被火化了,她的同事们总算有了归宿。然后,一个疑问浮上水面。刚才那个外星人来去匆匆,她没看清楚,但有一点是没有疑问的,那就是它太“像”人了。它有四肢、躯干、头颅,是否有五官看不太清楚,但至少有一双眼睛和一只嘴巴。而且,从头颅、躯干和四肢的比例来看,也与人类酷似。白文姬知道一条规律:人类总是按照自己的模样去创造神灵、魔鬼和机器人。刚才她看到的无疑是外星人所造的机器人,那么,它们的主人,那些外星杂种,竟然与人类相像?
这是不大可能的,在两个相距遥远的星球上,沿着独立进化之路,竟然进化出面貌形态相当接近的两种“人类”,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那么——所谓的外星侵略是地球上某个国家或某个狂人玩的把戏?白文姬觉得浑身发冷,如果是这样,那可是一桩惊天大阴谋!不过她不相信这一点,因为,在自由、祥和、透明化的23世纪,根本没有这类狂人赖以存活的土壤。
她的心情十分阴郁。这是个谜,是个难解的谜,不知道在她生前这个谜团能否解开。
灯忽然亮了,屋内亮如白昼,远处的建筑物也亮起一扇扇窗户。一阵欣喜袭来——但白文姬随即悟出真相。不,不是“人类”恢复了电力供应,而是外星人。他们已着手建立正常的社会秩序了。他们用次声波杀死所有地球人,接管了完好无损的人类的物质基础。他们的如意算盘打得真精明啊。
电扇在转,空调在响,电脑和电视屏幕也亮了。那场灾难造成时间上的一个中断,现在它们又接续上了。白文姬拿起电话,电话指示灯开始闪亮,耳机里有了熟悉的嗡嗡声,电话网也恢复正常了。白文姬很想向父母、丈夫那儿打一个电话,但她最终克制住自己。如果外星人掌握了电话网,他们会很容易查出这个电话的来源,也许两分钟方外星人的军队就会把这儿包围。不能莽撞,她要好好保存自己的生命,要拿它多换几个外星魔鬼的命。
她想在网络上查一查这两天的实情,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而做罢。忽然她想到电视,电视里存有两天前的节目,可以调出观看而不被外星人察觉。于是她调出两天前的录像,认真地看下去。
她填补了两天的空白。
她看到那艘无比巨大的外星飞船,确实像一个大蜂巢。仔细看看,这个蜂巢是组合式的,每个组元就是一艘飞船,其模样和地球人的飞船差不多。估计是各个飞船独立起飞,到了无重力区域再组装起来,否则,它的庞大结构绝对承受不了自身的重力。
她看到那艘母船突然放出几百艘袖珍飞船,像一群野蜂扑来,从各个方向进入地球,悬挂在外空轨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