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转眼半年过去了,皑皑白雪代替了夏天的林木葱茏。X星人在地球上牢牢扎下根,他们接管和控制了原来的电力系统、交通系统、邮电系统,当然也包括最重要的食物生产系统。不过他们对食物生产系统作了改造,那些现代化的食品加工厂不再生产火腿、牛肉罐头、三明治、梳打饼干、可口可乐等,而是清一色地生产能量合剂。地球太富饶了,生产的能量合剂足够300亿X星人食用,所以自从在地球安家之后,工蜂族便以几何级数爆炸般地增殖。
不过,一种颓废、无所事事的风气迅速蔓延开来。在长途奔袭地球之前,X星人曾做了最坏的打算(想想光盘上所显示的地球上的发射井、太空激光武器、电磁炮和杀手卫星吧),他们曾打算把战争进行10年,打算死去十分之九的战士。但他们没想到地球人会如此不堪一击。现在——他们干什么?敌人已全部消失了,自动化生产线源源不断地送出能量合剂,而他们一天只能喝一瓶,如此而已。他们还能干什么?那具强健的机器外壳还有什么用?
不过,X星人很快找到了寄托——酒。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美妙的东西,可以让人忘掉一切烦恼,沉浸在虚幻的神奇的境界中。酗酒之风在X星人中迅速传开,茅台、五粮液、二锅头、威士忌、雪利酒、啤酒……街上到处是步履不稳的行人,地上横着拎着酒瓶的醉汉。
还有些X星人则是寻找另一种寄托。他们大多是贵族子弟,是波波尼亚的朋友和伙伴。他们看到波波形体上的变化,更看到吉吉和白文姬的魅力——天哪,原来女人还能有如此的魅力呀。于是他们也逐渐加入白文姬的学生队伍。他们大都舍不得完全丢弃钢铁外壳,不过他们很识趣地把外壳留在白文姬的门外,穿着地球人的服装走进教室。白文姬对此佯装不知道。
紧张的教学对白文姬也是一种麻醉,可以让她少想失去的亲人。有时她会陷于深深的怀疑和自责,不知道自己的所做所为是不是对地球人的背叛。她所尽力教化的是些什么人?个个是双手沾满地球人鲜血的刽子手啊,不过她总是能克服这种怀疑和自责,她相信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她要使这些杀人狂脱胎换骨,延续地球文明。
但她无法排除心中的孤寂。她常常想起一位与自己同名的古人蔡文姬,她在战乱中陷身于匈奴人中,有家难回,被毡衣褐,食膻闻腥。蔡文姬是著名文学家蔡邕的女儿,本人也具有极高的文学修养,这和匈奴社会的野蛮构成强烈的反差。在痛苦中麻木不算痛苦,在痛苦中能自省才算是真正的痛苦啊。蔡文姬把有家难回的悲愤凝于她的名作“胡笳十八拍”中,昭示于后人。
文姬想,比起蔡文姬来,她要更为不幸。蔡文姬身边还是人类,而她周围的X星人很难称做同类。在给他们授课时,她总是不能排除心中的仇恨,有时,她会把一片杀气带到乐曲中。她在这种极度矛盾的心境中煎熬着。
春天来了。这天白文姬停止授课,让学生们离开,她带着波波和吉吉去郊外春游。田野里生机盎然,杨柳枝头是新生的嫩叶,桃花夭夭,梨花赛雪,无人耕种的田野里仍然铺着绿色的麦苗,麦苗是去年散落在地的麦粒长出来的,显得杂乱无章。燕子也已归来,在没有主人的空宅里衔泥做窝。路过一片松林时,白文姬忽然急喊刹车,她跳下去在松枝间搜索着,很久才怅然回到车上。刚才她似乎看见一只松鼠在树间探头,但下车后没找到,也许它是被行人惊跑了。如果她没看错,那它就是次声波袭击后唯一存活的哺乳动物。
看来,大自然在这次浩劫后开始恢复元气了。
山路上行车不多,偶尔看见一辆车停在路边,一个醉醺醺的机器外壳人卧在汽车旁。还见过一辆汽车中有一对不穿外壳的男女,他们是白文姬的学生,也是来春游的——现在白文姬的一举一动都是他们模仿的对象。不过他们没来打扰老师,远远地开到另一条岔路上。
后来他们发现,一辆汽车始终跟在后边,波波放慢速度,等那辆车追上来。驾车人是中书令葛葛玉成,穿着机器外壳,目光冰冷地盯着这边。这时中书令也放慢车速,与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不过他似乎并不在意波波发现他的跟踪。
白文姬疑惑地看看波波,波波不在乎地说:“是葛葛玉成,他一直反对我和吉吉跟你学习。”
“他今天来干什么?”
“不管它,他只是一个工蜂族,敢找麻烦我就……”
他想起白文姬不喜欢听粗野的话,把后三个字咽到肚里。
他们来到山中一块平地,绿草如茵,洒满不知名的小黄花和小紫花,蝴蝶和野蜂在花丛间穿行。波波和果果把车上的食物、桌布搬了下来。看着他们的背影,白文姬不禁感叹道,少年人是幸福的,他们有不受陈规束缚的自由之身。仅仅不到1年的时间,波波和吉吉从形体上已完全摆脱机器人的僵硬,他们衣着光鲜,动作潇洒轻盈。尤其是吉吉,长发柔滑光亮,很难把她同一年前那个野性十足的女机器人连在一起。
中书令葛葛玉成也把汽车停在旁边,下了车,叉开双腿坐在草地上,虎视眈眈地盯着这边。波波和吉吉没有理睬他,又从车上搬下来简便的炊具。虽然今天是野餐,但白文姬准备得十分丰盛,各种佐料、配菜满满地摆了一地。她对波波和吉吉说:
“你们去玩吧,我来准备午饭。”
两个孩子跑走了,白文姬点燃炉灶,开始炒菜。她做得十分专心,一点也没注意几米之外那个叉着双腿的家伙。她在绿茵上铺好桌布,把一盘一盘炒好的菜摆放上去,菜香向四周弥漫。然后她喊孩子们回来吃饭。
波波和吉吉急不可待地伸手去抓菜,“真香!”白文姬止住他们,让吉吉去请中书令入席。吉吉去了,但葛葛玉成冷漠地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瓶能量合剂一饮而尽,然后目光冰冷地盯着这边。吉吉走过来,恼怒地说:
“不要理他,那是个老顽固,决不会改变食谱的。”
文姬递过去刀叉,自己则使用筷子。两个孩子大吃大嚼,说:“真香!这些菜都叫什么名字?”文姬介绍说,这一盘是糖醋鲤鱼,这一盘是手抓羊肉——可惜用的羊肉是罐头肉,如果用鲜肉才好吃呢,只是地球上的羊在那次袭击中都丧生了。她说这一盘是金钱发菜,这一碗是龙井竹荷汤,都是山珍野味。这些菜肴与你们的能量合剂相比怎么样?你们还会喝能量合剂吗?
波波和吉吉笑着摇头——这是真正的笑容,不是钢铁组元拼成的怪笑——说他们永远不会再喝那令人作呕的能量合剂了。“那么,机器外壳呢,你们还会再穿吗?”
两人心虚地互相看看,没有回答。白文姬一个月前曾发现两人偷偷穿上机器外壳,当强大的力量又回到身上时,两人都狂喜地叫喊着,用力踢墙壁,摔断铁椅,发泄着力的快感。白文姬没有制止他们,叹息一声离开了。她相信两人一定听到了她的叹息。半个钟头后,脱了外壳的波波和吉吉又回到教室,闭口不提刚才的事,白文姬也佯作不知。
在那之后,波波和吉吉没有再穿过机器外壳,他们毕竟年轻,很快就抛弃X星人的野蛮和残忍。文姬在开始教化他们时,只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也带着“从内部瓦解敌人”的阴谋,但现在她已开始真正喜欢这两个孩子了。
野宴十分丰盛,尽管两人大吃大嚼,临走时餐桌上还剩下不少。波波忽然端起一盘牛排向葛葛玉成走去,听见他死缠活缠,非要葛葛玉成尝一口,但中书令态度威严地一再拒绝。最后,波波无奈地回来,低声骂道:
“我如果穿有机器外壳,非把这根牛排捅到他喉咙里,这个老东西!”
吉吉怕白文姬生气——她知道白文姬讨厌提机器外壳这几个字——担心地看看嬷嬷。白文姬没有生气,扭头看看阴郁恼怒的中书令,笑了起来。波波和吉吉也开心地笑了。
葛葛玉成知道笑声是冲着自己来的,愠怒异常。X星人,尤其是奇奇部落的战士是不允许这样放肆的,他们只能规行矩步,目不斜视。他们应该喝先人造出的能量合剂,而不应该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葛葛玉成是工蜂族,按说是没有可能位居高官的,但帝皇奇奇诺瓦赏识他的才干,把他从卑微的工蜂族中破格提拔上来。所以他对奇奇帝皇感恩戴德,忠贞不二。
他比任何人都更敏锐地看到白文姬的危险性。不错,她只是小王子的一个女奴,是地球人唯一的幸存者,她即使有再大的力量,再深的机心,也无法让地球人和地球社会死而复生了!帝皇奇奇诺瓦就是这样看的,当葛葛玉成向他进言,要约束波波和吉吉的行为时,帝皇付之一笑,把它看成是小孩子的胡闹。
不能再让这个巫婆留在波波和吉吉身边了,她已经悄悄改变X星年轻人(首先是贵族青年)的时尚,也许某一天,她会把所有X星战士都变成只会穿衣打扮、吃喝玩耍的废物。
葛葛玉成站起来,怒视着那个美貌的地球女人,上车走了。
第二天,白文姬正在健身房里领孩子们训练,侍卫长刚刚里斯忽然来了。他站在大厅入口处,一言不发,盯着这群赤身露体的青年。慢慢地,青年们发现他,也看见他的怒容,便一个个悄悄溜走。只有波波和吉吉留下来,跟着白文姬把这节课做完。
三个人用毛巾擦拭着汗水,向刚刚里斯走去。刚刚里斯恼怒地转过脸,不愿意看他们半裸的身体,他们(波波和吉吉)竟然不穿外壳,穿着这么短的衣服,裸露出肌肉丰满的四肢,在他们身上还能看到X星人的样子吗?难怪葛葛玉成那个老东西要向帝皇进谗言。刚刚里斯是帝皇的家臣,波波和吉吉是在他眼皮下长大的,他不忍心两人被盛怒的帝皇处罚,于是偷偷跑来送信。
但是很奇怪,尽管他认为白文姬的穿戴打扮是邪恶的,仍忍不住想看。她的身躯凹凸有度,拼成美妙的曲线。她的动作潇洒轻盈妩媚,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让男人动心。刚刚里斯是个纯粹的武人,没有什么深刻的见地,但他分明对白文姬十分敬畏,虽然心中有怒气,但礼节上仍不敢怠慢。
波波说:“刚刚里斯,你来干什么,也想参加我们的训练吗?”
刚刚瞪他一眼,愠怒地说:“葛葛玉成已经把你们告发了,帝皇勃然大怒,估计很快就会召你们觐见,你知道帝皇的脾气,怒气上来时他是不会念及父子情分的,你们要赶紧想办法。”
波波眼中顿时闪出杀气:“这只老工蜂!我现在就去穿上外壳,赶去宰了他。”
白文姬生气地喊:“波波!”
“嬷嬷,没关系的,他是工蜂族,王子杀死工蜂族是不会受处罚的。”
文姬痛心地说:“你忘了我的话?你还想穿上外代?在我心目中没有什么工蜂,杀人都是罪恶!”
波波怒气未消,但顺从地停住了。刚刚里斯再次交代:“快想办法!”他不能在这儿多停,匆匆离去,吉吉走近白文姬,低声说:
“嬷嬷,让我们穿上外壳,万一……我们能保护你。”
波波说:“对,穿上外壳,我和吉吉保护你!”
四只眼睛望着白文姬,等她的吩咐,白文姬沉思片刻,嘴角绽出微笑:
“不,不必,不要穿外壳,相反,要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打扮好,用最好的风度去见你们的帝皇!”
波波和吉吉很担心,他们知道帝皇奇奇诺瓦暴戾的性格,也许这次公开的顶撞会让三个人都送命。但既然文姬嬷嬷已经决定,他们自然要听从,X星人是从不珍惜生命的。
三个人梳洗打扮,换好衣服,帝皇派来的侍卫也到了。侍卫宣读了诏令,又悄悄对波波说,帝后让转告他们,这次见帝皇一定要穿上外壳。波波威严地说:知道了,你先回去复命,我们马上就到。
侍卫走后,白文姬请波波稍待一会儿,她走进自己的卧室,在一张全家合影前点上一束藏香。青烟袅袅上升,屋内弥漫着浓烈的异香。波波和吉吉跟进来,不解地盯着那束香,白文姬低声解释:
“这是地球人悼念死者的礼节。我的家人去世快一周年了,我不知道周年来临时我还能否回来,所以要把纪念提前。”
她说得很平静,她的悲伤已经磨钝,没有尖锐的刺痛。波波和吉吉互相看看,垂下目光。1年前,X星人的突袭得手后,他们像所有X星人一样兴高采烈,那时他们从没想到,60亿地球人的死亡是很痛苦的事。现在他们感到内疚,但两人拙于世故,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白文姬,只有尴尬地沉默着。
白文姬看到他们的内疚,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看来她的决定没有错,至少在波波和吉吉身上,已显示出人性复苏的迹象。她抛掉悲伤,对两个孩子说:
“走吧。”
帝皇奇奇诺瓦跟前仍是御前会议的老班子。帝后担心地看着盛怒的丈夫,不知道那只老工蜂进了什么谗言,让丈夫如此震怒。说实在话,她对波波和吉吉也很不满,来到地球近1年来,他们完全被那个地球女人迷住了。他们公然脱掉外壳,穿着奇形怪状的地球佬的衣服;他们不再服用能量合剂,吃那些名堂繁多的地球佬的饭菜。他们甚至不常回到母亲身边,却一天天泡在地球女人那里。尽管不满,但波波毕竟是她的儿子,刚才她暗地嘱咐侍卫传了话,现在她担心地等待着。
波波和吉吉来了,帝后果果利加惊慌地发现,他们不仅没穿外壳,反倒穿着更为光鲜的地球佬的衣服。波波穿着浅色长裤,紧袖绣花衬衣,吉吉穿着背带式短裙,皮凉鞋,两人手拉手含笑走进来。果果无法形容他们的步态,但她不得不承认,这种步态很轻巧,很有弹性,很好看,与X星人那僵硬的机器人步伐完全不同。
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仔细观察波波和吉吉,发现两人的体格变化了,头发蓬松光洁,胸部和胳膊变得丰满。甚至连他们的目光也变了,变得自信聪敏,没有了X星人的愚鲁和残暴。
在他们之后是那个地球女人,她穿着一件洁白的露背晚礼服,衣裙曳地,面含微笑,走起路来就像在水面上飘浮。纵然以一个X星女人的眼光,她也能看出了白文姬绝顶的漂亮。白文姬深深吸引着帝皇、掌玺令、侍卫长的眼光——甚至中书令也逃不脱她的吸引,不过他用仇恨把这种吸引力抵消了。
奇奇诺瓦阴沉沉地盯着白文姬,白文姬则坦然地迎住他的目光,屋内气氛紧张。很久,奇奇诺瓦才冷冰冰地问:
“是你教唆王子和吉吉不穿机器外壳?”
白文姬平静地说:“对,他们有这么漂亮的体形,为什么要禁锢在机器外壳中呢?毕竟,你们在X星的祖先——即第一批地球的移居者——并没有穿外壳。”
“你一直在教他们学一些乌七八糟的地球佬的东西?”
“我在教他们学很多东西,至于是不是乌七八糟——你们可以让王子和吉吉演奏乐器、唱歌、做健美操,然后再给出评价。”
奇奇诺瓦沉默了很久,突然问:“你想让他们变成彻头彻尾的地球佬——以此来实现你的复仇?”
波波和吉吉的心猛地悬起来:这话说得够重了,它足以构成杀人的理由。但白文姬并没显出惊恐,她悲凉地说:
“1年前,我的亲人和60亿地球人在一夕之间死于非命。为此,我曾杀死10名X星人为他们报仇,如果可能,我会杀死所有的X星人。但后来我的想法变了,我想,让X星人脱离野蛮,继承地球文明,才是我最该做的事,毕竟你们也是地球人的后代啊。”
波波不知道这些话会不会惹恼父王,他紧张地观察着。帝皇冷着脸沉默了很久,忽然换了话题:
“你还教唆波波和吉吉食用乌七八糟的地球食品?”
白文姬微微笑了,知道胜利已经在望:“对,那是些非常美味、非常丰富多彩的食品。我相信只要你们尝一尝,就会抛弃刻板的能量合剂。地球上一位古人说过,夫人情不能止者,圣人弗禁。你们为什么要禁止人们口腹的享受和精神上的享受呢?”她挑战般地说:“请帝皇允许我为大家做一顿饭菜,大家吃完后再做结论吧。”
满屋的人为她的话感到吃惊,他们想帝皇马上要勃然大怒了。但帝皇只是沉默着,很久才说:“好,你去做吧!”
满座皆惊,白文姬则欣慰地笑了,知道自己的策略已经胜利了。她并不是没一点把握地冒险,在此之前,她已经知道波波曾让父王吃过地球的食品,而这位帝皇并没表示反对。还有,在帝皇与她在牢房的第一次见面中,白文姬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对美的爱慕。所以她知道奇奇诺瓦并不是一个顽固透顶的家伙,从某种程度上说还是比较开明的。
帝皇派侍卫去白文姬家里取来各种食品原料和佐料,白文姬换下礼服,开始到厨房里掌厨。在准备饭菜时她交代波波和吉吉为大家演奏乐器,两个孩子都相当聪明,仅仅学习1年时间,乐器演奏已升堂入室。白文姬在厨房里忙碌时,能听到波波的笛子独奏——鹧鸪飞;吉吉的小提琴独奏——梁祝。他们的演奏还不流畅,时有凝滞之处,但足以让人享受到音乐的美感。
她很快炒了十几盘菜,由于原料全部取自罐头,菜肴的色香味难免打点折扣,但总的说来还算琳琅满目,有拔丝山药、鱼香肉丝、蟹羹、枸杞竹笋、松仁玉米、回锅蹄膀、葱爆三样、扣三鲜。侍卫临时找来一个大饭桌,把菜摆上去。白文姬从厨房出来时,见厅堂里紧张的气氛已消除,波波和吉吉依偎在帝后的钢铁身躯旁,正讲解着各种乐器的名称,而帝皇、帝后乃至掌玺令、侍卫长都很感兴趣地听着,只有中书令十分恼怒——那个钢铁面孔上的怒容看起来真滑稽!
白文姬为波波和吉吉发了筷子,为其他人发了刀叉,笑着请大家进餐。大家都盯着帝皇,帝皇终于用叉子叉起一片竹笋,放在嘴里慢慢嚼着,面孔上没有什么表情。帝后、掌玺令和侍卫长也都拿起了刀叉,只有中书令脸色阴沉地干坐着。吃了一会儿,波波调皮地问父王:
“父王,白嬷嬷炒的菜好吃吗?”
帝皇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他把注意力引向中书令:
“葛葛玉成,你也吃!”
中书令犟着脖子说:“我绝不吃地球佬的食物!”
帝皇的脸色慢慢变阴:“你敢违抗我的命令?”
“我宁可违抗你的命令,也不愿坏了祖先的规矩!”
周围的人为他捏一把汗,帝皇怪异地笑笑,说:“好,我成全你。来人!”
两个钢铁侍卫应声赶到,把中书令夹在中间。眼看饭场就要变成杀人场,白文姬皱着眉头向帝皇转过脸,尽管讨厌中书令,她也不想中书令为此丢掉脑袋。但帝皇已经下令了,不过这个命令是那么匪夷所思:
“来人,撬开他的嘴巴,把饭菜往里面塞!”
两个侍卫兴高采烈地执行命令。中书令和他们同属于工蜂族,但他们素来对这个眼睛朝天的老家伙没有好感。他们起劲地撬开他的嘴巴,抓起菜肴往里硬塞,很快把中书令弄得狼狈不堪。中书令大声喊:“别塞了,我吃!我吃!”侍卫住手了,中书令义愤填膺地喊道:
“我吃!坏了祖宗规矩,罪不在我!”
他恼怒地闭上眼睛,把菜肴胡乱往嘴里填。奇奇诺瓦哈哈大笑,周围人也都笑了。
饭毕,帝皇命令侍卫随中书令回家,要监督他食用地球佬的食物至少三天,不吃就照样处理。然后,他像是随随便便地宣布了一条诏令:
“从今天起,不再限制X星人食用地球食物,也不再明令禁止X星人脱去外壳,毕竟战争已结束了。”
白文姬望着帝皇,感触万千。她知道这道命令的意义,X星人幸而有了这么一位开明的君主,今后一定会慢慢脱离野蛮,接受丰富多彩的地球文明。她确信,X星人会在地球牢牢地扎下根,对此,她不知是应该高兴还是悲伤。
又是1年过去了。奇奇诺瓦捅开的小小蚁穴已经掘开了滔滔洪流。几乎所有年轻的X星人都脱去钢铁外壳,穿着地球人的时装,吃着地球人的食物,唱着地球人的歌曲,使用着地球人的社交礼节。在一切方面,他们都如饥似渴地向地球人学习。白文姬知道这并不是她的一己之力造成的,而是因为地球文化的力量。与X星人的半野蛮文化相比,地球文化博大精深,它的诱惑力是无法抵挡的。
当然,白文姬本人也大大加速了这个过程。
X星人都是直接从地球信息库中去学习,当然,在书籍、音像资料说明不足的地方,他们也常常请教白文姬。白文姬笑谑地说,自己成了八十万禁军总教头。一般来说,X星人的问题还没难住过她,因为这些问题大多是常识性的东西。
白文姬太忙了,以至于忘掉悲伤,亲人死亡的第二个纪念日在平静的气氛中度过。
这一天,侍卫长刚刚里斯突然造访。他穿着钢铁外壳,这说明他在轮值,因为平时他会把外壳脱去。他的个子很魁梧,脱下外壳几乎没使他身高降低,年纪很轻,是一个英俊的方脸膛大汉。自那次御前会议之后,他对白文姬十分敬畏,也许仅次于对帝皇的敬畏。他常来找白文姬请教一些问题,这个勇猛慓悍的汉子在白文姬面前竟然十分腼腆,常常红着脸,垂着目光,说话显得有点慌乱。
白文姬清楚刚刚里斯对自己的情意,她很珍惜这一点。
但刚刚里斯今天表情紧张,急迫地说:“白嬷嬷,帝皇正在开御前会议,他要废掉帝后!”
“废掉帝后?”文姬吃惊地说,“为什么?”
刚刚里斯没有答话,直视着白文姬。文姬知道了,不由得苦笑。这一年来,帝皇常常召她去,或者轻车简从地来到她的住室长谈,不停地询问地球的各种知识。他也脱去机器外壳,个子矮小,又黑又瘦,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充满自信。他的思维十分明晰,虽然他和白文姬总是站在不同的文化角度去思考,但对一般问题常常有相同的结论。几次长谈后,两人已建立很深的默契。
也许这种默契里包含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爱意,白文姬能看出这一点,却从来没想过它。她在努力帮助X星人摆脱野蛮,继承地球文明。她相信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但是——毕竟这是些双手沾满鲜血的野蛮人啊,怎么可能同一位野蛮人谈婚论嫁呢?
她没想到事态会发展到这一步。这是典型的奇奇诺瓦的处事方式,他从没向白文姬表白过爱意,但他要快刀斩乱麻地废掉帝后,然后捧着帝后的桂冠来向她求婚!白文姬苦笑着,简短地吩咐:
“快带我去御前会议,快一点!”
今天御前会议的人数扩大了,有几个人白文姬不熟悉。屋内气氛紧张得快要爆炸,白文姬进去时,掌玺令正在侃侃而谈。侍卫长悄悄告诉文姬,他属于帝后的果果部族。
“……我们以果果部族之名,再次请求帝皇收回成命。帝后并无失德之处,突然把她废掉,恐怕人心不服。”
奇奇诺瓦冷冷地说:“我意已决,不要多说了!”
掌玺令平时十分老成,但今天像是换了一个人,他冷笑着说:“帝皇废后,是为了那个地球——女人吗?”他原想说“母狗”,但平时他其实对白文姬十分敬重的,便临时换了词。
帝皇根本不理不睬,帝后也在座,她的目光中蕴含着愤怒和屈辱。不过她看白文姬时,目光中并没有多少敌意——她知道这不会是地球女人的的主意。掌玺令双目喷火,声色俱厉地喊:
“帝皇!你是想逼果果部族的战士穿上钢铁外壳吗?”
帝皇勃然大怒,恶狠狠地说:“你想威胁我吗?来人!”两名穿着机器外壳的侍卫迅速上前,架住掌玺令的双臂。“把他架出去宰了,我要叫你没有机会穿上铁壳!”
掌玺令愤怒地喊:“果果部族的血是不会白流的!”
帝皇恶毒地笑了,简短地吩咐:“停下!就在这儿掐死他,不要让他流血。”
侍卫毫不犹豫地掐住他的脖子,很快他的面庞变得青紫。帝后腾地窜了起来,另两名侍卫迅速扑过去,阻挡住她。千钧一发之际,白文姬高声喊:
“住手!”
几名侍卫都住手了,扭头看看帝皇并没有什么表示,便乖巧地退下去。白文姬把快要昏倒的掌玺令扶到椅子上,悲愤地说:
“你们已经杀死60亿地球人,还不满足,还要自相残杀吗?”
这句话很重,把大家震住了,包括奇奇诺瓦。他暗自后悔,今天处事过于草率了。白文姬又走到帝后那儿,扶她坐下,换上微笑说:
“帝后,我早就想找你商量一件事。波波尼亚已在我那儿学了两年,十分聪明可爱,我想收他为义子,你答应吗?”
帝后从怒火中清醒过来,明白了白文姬这些话的含意,默默点头。白文姬回头走向帝皇:
“那你就是我的义兄了。义兄,我替波波求个情,不要废掉他的母后,不要杀害他的舅舅掌玺令,行吗?”
奇奇诺瓦暗暗感激白文姬为他挽回大局,也知道“封白文姬为帝后”的打算不可能实现了——从白文姬刚才的表现来看,她绝不会同意。他果断地点点头。
白文姬笑容灿烂:“很高兴一场误会消除了,喂,掌玺令,还有你的事情呢。波波已经十八岁,是否该为他选妃了?我看吉吉杜芝就很合适。你说呢?要不要在这次御前会上讨论一下?你们开会吧,我该退场了。”
帝皇过来拉住她,心怀感激,但没有形之于色。“我宣布,从今天起,白嬷嬷成为御前会议的固定成员。请你坐下吧。”
白文姬没有推辞,微笑入座。周围的人都以尊敬的目光看着她。
四
白文姬在X星人社会中生活近50年,赢得社会的普遍尊重。作为御前会议的一员,她一般不发表意见,但只要她发表意见,常常就是会议的定论。她的学生数以十万计,而“白嬷嬷”便成为一个专有称呼了。
不过她的心境并不平静,每年5月26日,她会在亲人的灵前点上两束香,悼念自己的父母、丈夫和女儿,也悼念60亿地球人的冤魂。这时,内心深处常常出现一个声音:你以德报怨,帮助双手沾满鲜血的X星人脱离野蛮,进入文明时代;你帮他们避免自相残杀,在地球上牢牢站住脚。你的所作所为对得起60亿冤魂吗?
她相信自己做的事是正确的,但她无法消除这种自我谴责。
她还常常感到渗入骨髓的孤凄,虽然她桃李遍天下,虽然波波和吉吉一直待她如生母,虽然她与奇奇诺瓦、果果利加、刚刚里斯都是要好的朋友,但她仍免不了有这种孤寂之感。毕竟,她是唯一的地球人,尽管X星人迅速地融入了地球文明,但他们毕竟是外来者,他们身上还带着深深的X星烙印。
她在这种矛盾的心境中生活着。不过,她从没停止过自己的工作,直到75岁那年她撒手人寰。
人寰,这个词儿没用错,因为在她去世时,X星社会已基本融入了地球文明。年轻人衣着入时,弹奏着施特劳斯、莫扎特、李斯特、刘天华和阿炳的琴曲,吟着济慈、泰戈尔、李白的诗句。沙滩上,女郎们尽情展露她们迷人的曲线,婴儿们趴在母亲的乳房上尽情地吮吸。工蜂族几乎在一夜之间消失了,他们全都恢复了自然生殖方式。X星人贪婪地学习地球人的一切知识,当然也包括历史。在X星人的历史书上,坦率地记下那个血腥的时刻,并把它视为新地球人的原罪。不要奇怪他们的变化如此之快,他们只不过是在岔路上走了一段,又回到本来的人生之路罢了。
白文姬去世半年后,年迈的奇奇诺瓦也去世了,波波继任为奇奇诺瓦六世。登基后他立即颁布一道诏令,追封白文姬为国母,千秋万代享受新地球人的祭祀。她是新地球人的始祖,是新世纪的女娲。地球上原先建造的A型纪念塔被拆除了,代之以白文姬的塑像。奇奇诺瓦六世还把诏令发回X星,在母星上也建造了白文姬的雕像。
雕像是以50年前的白文姬为模特,也就是波波第一次见到白文姬的时刻。一尊裸体的母爱女神,饱满的乳房,完美的胴体,遥望着远方,平静的目光中微含凄凉,似乎在召唤远方的孩子……只有一点与塑像的基调不大符合——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副银光闪闪的手铐。
新地球人以这种方式表示永远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