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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数学的诅咒(3)

“听着,我要告诉你。我一向信服你,但这一回你肯定错了。你的公式……”

“我的公式没错。”

我恼了:“你的公式要是没错,那就是数学本身错了!”这句话说得过重,但既然说出口,我干脆对它作了个延伸发言,“我们曾认为数学是上帝的律条,但是不对!数学从来不是绝对严密的逻辑结构,它的建基要依赖于某些不能被证明的公理,它的发展常常造成一些逻辑裂缝。某个数学体系内可以是逻辑自洽的,但各个数学体系的接缝处如何衔接,则要依靠人的直觉。著名数学家克莱因曾写过一本《数学,确定性的丧失》,建议你看看这本书。就咱们的问题而言,你的公式肯定不如我的直觉。你……”

林松不客气地打断我的话:“我想你该离开了,我还想再来一次验算。”

那些天我一直心神不宁,我不愿看着林松因为一个肯定错误的数学公式枉送性命。晚上我总是到他家,想对他有所影响,但我总是无言地看着他在电脑前验算,到深夜我再离开。我知道,对于林松这种性格的人,除非是特别强有力的理由,否则他是不会改变观点的,但我提不出什么强有力的理由。林松已完全停止原先对群论的研究,反复验算那个公式。从这点上,也能看出这个公式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他的表情很沉静,不焦不躁,不愠不怒。越是这样,我越是对他“冰冷的决心”心怀畏惧。

我已对人类发展有十几年的研究,自信对人类社会的发展大势可以给出清晰的鸟瞰,不过在此刻我仍愿意多听听别人的意见。我走访了很多专家:数学家,未来学家,物理学家,数学物理学家,生物学家,当然也少不了社会学家。所有人对“60年后人类社会就会崩溃”这个预言哈哈大笑,认为是天方夜谭。只有一位生物社会学家的观点与之稍有接近。他说:“地球上已发生无数次的生物灭绝,科学家们设想了很多原因,其中之一是该物种的生态动力学崩溃。生物的进化(也包括社会的进化)都是高度组织化、有序化的过程,它与宇宙中最强大的机理——熵增定理背道而驰,因而是本质不稳定的。这就像是堆积木,堆得越高越不稳定,越过某个临界点必然会哗然崩溃。生物(包括人类)属于大自然,当然不能违背这个基本规律。”

他的解说让我心中沉甸甸的,但他又笑着说:“不过,这当然是遥远的事情,可能是1亿年后,可能是10亿年后。至少现在看不到任何这类迹象,要知道,积木塔倒塌前也会摇晃几下的,也有相应的征兆啊!”他哈哈笑着,“告诉你那位朋友,最好来我这儿进行心理治疗,我不收费。”

他们都把林松自杀的决心看做一出闹剧,而我则惊恐地听着定时炸弹的嚓嚓声在日益临近。七天之后,林松对我平静地说:“我又进行了最严格的验算,那个公式(包括60年后的崩溃)都是正确的。”我哈哈大笑(但愿他没听出笑声中的勉强),说:“那好吧,咱们打个世纪之赌,你我都要活到那一天——对我来说很难,要活到100岁呢,但我还是要尽力做到——咱们看看谁的观点正确。说吧,定什么样的赌注?我愿意来个倾家之赌,我是必胜无疑的……”

林松微笑道:“时间不早了,再见。”

第二天林松向学校请了长假,驾车到国内几个风景区游玩。临走前告诉我,他不再想那件事了,有关的资料已经全部从电脑中删除。我想,也许走这一趟他的心结会有所释放。但我错了,一个月后传来他的噩耗,是一次交通事故。交通监理部门说,那天下着小雨,刚湿了一层地皮,是路面最滑的时候。他驾车失控,撞到一棵大树上。不过我想,这不是他真正的死因。

曾爷爷的叙述远没有这样连贯,他讲述中经常有长时间的停顿,有时会再三重复已讲过的事。而且越到后来,他的话越凌乱,我努力集中精神,才能从一团乱麻中抽出条理。他累了,胸脯起伏着,眯着眼睛。阿梅几次进来,用眼色示意我:该让老爷子休息了。我也用眼色示意她别来干扰。不把这件事说完,老爷子不会中断的。

曾爷爷说:“林松死了,剩下我一人守候着这场世纪之赌的结局。我当然会赢的,只要神经正常的人都确信这一点。但有时候,夜半醒来,也会突然袭来一阵慌乱。林松说的会不会应验?他是那么自信,他说数学是上帝的律条,大自然的指纹,数学的诅咒是不可逃避的宿命……直到我活到百岁诞辰,我才敢确切地说:我赢了。”

曾爷爷总算讲完了,喃喃地说:“我赢了,我赢了啊。”我适时地站起来说:“曾爷爷,你赢了,这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现在你要好好休息一下,晚上还有一个盛大的寿宴呢。我在寿宴上再为你祝贺。”

我扶他睡好,轻轻走出去。阿梅对我直摇头,说老人家的心思可真怪。他真是为了那个世纪之赌才强撑到100岁?还有那个林松,真是为一个公式去自杀?都是不可理喻的怪人。我没有附和她,我已经被曾爷爷的话感染了,心头有一根大弦在缓缓起伏。

宴席备好了,我让机器人管家服侍老人起床。管家少顷回来,以机器人的死板声调说,何慈康先生不愿睡醒。斗斗立即跳起来,说:“老懒虫,我去收拾他,老爷爷最怕我的。”他嚷着蹦跳着去了,但我心中突然咯噔一下:管家说的是“不愿睡醒”,而不是“不愿起床”,这两种用词是有区别的,而机器人用词一向很准确。我追着儿子去了,听见他在喊“老懒虫起床”,他的语调中渐渐带着焦灼,带着哭腔。我走进屋,见儿子正在摇晃老人,而曾爷爷双眼紧闭,脸上凝固着轻松的笑意。

曾爷爷死了,生活很快恢复平静。他毕竟已经是百岁老人,算是喜丧了。斗斗还没有适应老爷爷的突然离去,有时追着我和阿梅问:人死了,到底是到什么地方去了?还会不会回夹……不过他很快就会把死者淡忘的。

只有我不能把这件事丢下。曾爷爷的讲述敲响了我心里一根大弦,它一直在缓缓波动,不会静止。我到网上去查,没找到有关那个公式的任何资料。那个水花已经完全消失在时间之河里。在造物主眼里,什么惊心动魄的事件都可一笑弃之。但我不死心。我忆起曾爷爷说他咨询过某位数学家,那么,他该是带着公式去的吧,应该把它拷进笔记本电脑吧。我在阁楼找到曾爷爷的笔记本电脑,是2006年的老式样,盖板上落满浮尘。在打开电脑时免不了心中忐忑,60多年了,电脑很可能已经报废,那么这个秘密将永远失落在芯片迷宫中。这个公式直接连着两个人的生生死死,千万不要被淹没啊。还好,电脑顺利启动,我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那个怪异的公式。我看不懂,不过不要紧,总有人懂得它吧。

我辗转托人,找到一位年轻的数学才俊。那是个眼高于顶的家伙,听我说话时总是带着居高临下的哂笑,似乎我是不该闯入数学宫殿的乞丐。但在我讲完两个人的生生死死之后,这家伙确实受了感动。他慨然说:

“行,我帮你看看这个玩意儿,三天后,不,一个星期后你来。”

但实际上是整整一个月后他才得出明确的结果。他困惑地说:“这个公式确实没有任何错误,它与这些年的统计资料(包括林松死后这60年)非常吻合。但奇怪的是,只要从任一点出发向后推算,那么一段时间后灾难曲线必然出现陡升。这段时间近似于定值,在60~65年这么一个很窄的区间内波动。似乎公式中的自变量已被消去,变成一个近常值函数,但公式又是绝对不可化简的。也许能用这句话来比喻:这个公式是‘宇称不守恒’的,自后向前的计算是正常的,符合统计数据和人的直观;但自某点向后的计算则会在60年后出现陡升,完全不合情理。两个方向的计算很奇怪地不重合,就像是不可重返的时间之箭。”

“我没能弄懂它,”他羞恼地说,“它的深处一定藏着什么东西,今天的数学家还不能理解。也许上帝是透过它来向我们警示什么。”这家伙最后阴郁地说。

我把曾爷爷的墓立在林松的墓旁边。我想,在这个寂静的公墓里,在野花绿草覆盖的地下,他们两人会继续探讨那个怪异的公式,继续他们的赌赛,直到地老天荒吧。

我把两张曲线图分别刻在两人的墓碑上。曾爷爷的图里,“进步”和“灾难”互相呼应着向右上方伸展,但灾难永远低于进步。我想,这足以代表曾爷爷的天才,他以极简单的曲线精确地描述了人类社会发展的大势,以自己的直观胜过数学家的严密推理。林松的图里,“灾难”从某一处开始,像眼镜蛇似的突然昂起脑袋。我想,这也足以代表林松的才华。他以这个怪异的公式给我们宗教般的隐喻:人类啊,谨慎吧,泼天的灾难正在“明天”,或“明天的明天”等着你们。

曾爷爷赢了,但林松也没输,在不同的层面上,他们都是胜者。

尾注:曾爷爷提出的“何慈康系数”已被经济学家、未来学家们所接受,他们正热烈地讨论如何在允许范围内尽力降低该系数的值,就像工程师在热力学定律的范围内提高热机的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