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后,中美两国高层的首次交往,居然与月球有关!
1978年,美国总统卡特的特使布热津斯基先生访问中国,卡特总统通过他送给当时的中国领导人华国锋两件礼物:一面中国国旗,曾由“阿波罗”号带上过月球;另一件是由“阿波罗”宇航员从月球上取回来的一块岩石样品,样品被浇铸在一块有机玻璃内,上部制成凸透镜状,起放大作用,让岩石看起来有大拇指指甲盖般大,可实际上只有1克重。
对于在对外交往中习惯于送熊猫、瓷器、国画等传统礼物的中国领导人来说,接过这两件礼物,大约会感到有些突兀。但你不能不承认,来自遥远的月球的它们,确是非同一般的礼物。在“阿波罗登月”已经结束六年之后,还选择它们,美国人可能仍存有某种深意……
“阿波罗”曾经六次成功登月取回岩石,11号、12号、14号、15号、16号、17号飞船都去过。美国方面没有告诉这块小岩石是哪一次登月、在月球上哪一个地方采集的。华国锋从布热津斯基手里接过它的时候,不啻于接过了一条谜语,不过它不是给一个人猜的,而是给一个国家猜的。
大约,这还是一个世界对另一个世界的叩问。
华国锋随即问中科院,有谁能搞清这块石头?
中科院说,有人,这人在贵阳呢。
于是,地球化学所立即派人到北京取回了这块月球岩石,又交到欧阳自远手中。
他的心情,恰似“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小心翼翼地用工具在有机玻璃制成的超纯清洁箱中将装有样品的有机玻璃块撬开,用镊子取出只有小指甲盖一半大的月球岩石。在当时的中国,唯有他不但知道这镊子下的小东西的巨大科研价值,而且,还隐隐约约感到,这可能是未来的岁月里生长起中国自己的探月工程大树的第一枚种子。
他想得非常周到,将这块黄豆般小的岩石一分为二,一半珍藏在北京天文馆让公众参观,另一半用于科学研究。
随后,这后半块就成了“杨白劳”了,他所在的地球化学所则是“地主庄园”,他组织起全国有关科研单位的三四十位“黄世仁”,对其进行了无情的盘剥、压榨:岩石学、矿物学、主量与微量元素、月岩冲击效应、微细结构、矿物晶体的表面结构、月岩的历史……凡是能做的研究都做了,在课题的轮番研究中,先后发表14篇有关论文。
在此基础上,欧阳自远认定这块岩石样品是由“阿波罗17号”的宇航员,即尤金·塞尔南登月时采集的70017—291号样品。他还确认了岩石的采集地点,及这块岩石的所在位置是否有阳光照射……
不知这个“谜底”最后是否告诉了美方,我能肯定的是,随着这个“谜底”的逐渐破译,还有一个毛茸茸的开放时代从一个僵硬、阴暗的巨大壳体内不无挣扎、不无痛苦地破壳而出,他的心越来越热,自己手表上的指针也愈走愈急。他深感自己,以及只能说是刚刚起步的中国太空研究,必须要走出去了!
从1981年起,欧阳自远十数次应邀到西德、美国、英国、日本、前苏联,与各国著名学者合作,开展天体化学领域的研究。
在美国,他与加州大学、密西根大学、伊利诺大学的天体化学家合作,测试宇宙中的磁单极子,这是一种过去从未发现过的粒子。
到前苏联,他在苏联研究月球、金星、火星的中心——科学院属下的地球化学、分析化学研究所访问讲学,一口娴熟的俄语终于“天高任鸟飞”。
到英国、日本,他分别与伯明翰大学、剑桥大学、东京大学宇宙线研究所合作研究。
我相信邓筱兰的话,欧阳自远在家里是个总分不清洗脸巾与揩脚布的马大哈。但在我看来,他决不是个只顾在科研的道路上匆匆赶路,从不流连两边风景的书呆子。’
二十世纪的最后二十年,改变世界格局的旧板块的消失与新板块的隆起,在地平线上推演出多少心惊魄动、天崩地坼的风景,令人喟叹,或是热泪长流。
其中,给欧阳自远留下难以磨灭印象的是在德国与前苏联。
1981、1983年,这两年他在联邦德国,应邀到马普学会核物理研究所和化学研究所做吉林陨石研究,并合作培养研究生。
马普学会是马克斯·普朗克科学促进学会的简称,它是以普朗克(Max Planck 1858—1947)的名字命名的,是德国政府资助的全国性学术机构,成立于1948年2月,以取代“二战”前德国威廉皇家科学院。
“二战”前,德国自然科学领袖全球。“二战”前后,许多科学界的精华转去了新大陆,最负盛名的是创建了相对论的爱因斯坦。此外,仅在物理学界就有冯·布劳恩等近两百名科学家自愿或不自愿地去了美国,还有的被掠去了苏联。
作为揭示并推动了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量子论、原子物理学以及相对论风急浪涌般发展的伟大理论物理学家,普朗克还是一位杰出的自然哲学家,从五十岁开始一直到他逝世,他都在孜孜不倦地探索感觉世界、物理世界和实在世界这三重世界之间的关系,可谓功名垂世。
在这面再度焕发出德国悠远科学传统的辉煌的旗帜下,马普学会集合了当今德国科学界的粲檠大才,拥有八十个研究所,约一万二千名雇员,其中有三千五百名科学家。此外,还有约八千名博士生、博士后、客座科学家在马普各个研究所里进行科研工作。马普学会在世界科学界享有很高的声望,1954年以来,德国有三十名诺贝尔奖获得者,其中一半来自马普学会。
在学会下属的核物理研究所、化学所,其研究宗旨是,凡是已成热门显学,或是已经投入生产的项目一律不搞,而“小荷才露尖尖角”,且是人类探求自然界的一些基础研究项目,应予以充分关注。因为吉林陨石,马普学会给欧阳自远提供了很好的工作条件,很高的经济待遇,作为客座研究员,他的工资大概是访问学者的一倍,每月有3700马克,这在八十年代初期是很高的了。
大使馆每个月会有个人开车来,把他拉到森林里,像过去电影里地下党接头似的,不过他交出的不是文件,而是马克。留下四五百马克的生活费,其余的全部上交给国家。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德国人知道了,非常有意见,找到他问:听说你们的大使馆每个月都要收你许多钱,这太岂有此理,还有没有人道了?
只差指天发誓,他赶紧“坚壁清野”,连连否认。于是,大使馆照收不误。可最终,看来这钱中国人自己也视为了“苛捐杂税”,若干年后已停止收取。
这四五百马克的生活费,对于来自中国的一个“贫下中农”,还是绰绰有余。
每一个礼拜他去一次超市,买一个礼拜的东西回来放到冰箱里。早餐从冰箱里拿出来就可以解决,中饭在研究所吃。晚饭,厨房里有四个头的电灶,一个做饭,一个做汤,一个炒菜,炒菜很简单,经常是鸡蛋炒葱花,再有早就炖了一大锅的鸡肉,鸡肉便宜又有营养,每餐吃时弄一点出来。一顿饭从动手到人口,也就十分钟左右。
生活上还有一笔不小的开销,那就是买啤酒。
去德国前,他德文一个字都不识。先在歌德学院学了三个月的德语,结束后到研究所,句子句型、语法结构等基本的要素掌握了一些,看东西渐渐入门了,但口语不行,与同行们说事,有时表情、手势用了一大堆,彼此仍不知道对方在说些什么。
后来,他结识了邻居的一个德国小伙子,德国是世界啤酒业的“奥斯卡”,男人们个个有一副盛啤酒的好肚子,欧阳自远就经常吃完晚饭请他来坐,搬出一箱有十二瓶的啤酒,两人边喝边聊,而且讲好“将革命进行到底”,若小伙子先离开上厕所,他就得买啤酒单。
聊天里,最容易悟出些什么。一有收获,欧阳自远就赶快在纸条上写下来。聊天中,还发现彼此都对对方国家的一段历史感兴趣,“盲从”——常常成为他们谈话的一个主题:
即以理性著称的德意志民族,怎么会在“二战”中盲从于一个像是患有歇斯底里症的战争狂魔希特勒?而总以礼仪之邦自诩的中国人,怎么会在“文革”里血红起眼睛,张牙舞爪,大水冲倒龙王庙,自家不认自家人?
两个多月后,若干空啤酒箱垒起来可到天花板了,墙上、家具上也贴满了纸条。德国同行们发现欧阳自远德语进步非常快,他自己也觉得“啤酒学院”比歌德学院更对症下药,口语就这么讲通了。
回国时,欧阳自远带了一大堆行李。除了电视机、打字机,还有当时国内十分罕见的摄像机、电脑,以及两大箱录像带。购置它们的钱,都是在他那四五百马克的生活费里节约出来的。这些东西本可以理直气壮地拉回家里,他则喜气洋洋,像怀里揣着一根红头绳回家过年的杨白劳,不是拉去了中国科学院,就是运去了地球化学研究所。
在德国两年,欧阳自远的心境愉悦、澹定,他的研究从未有过的深入与高效。
倘若说中国文化和月亮与酒的关系极为密切,德国文化则与森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德国冬天不冷,夏日不热,草儿全年碧绿。无论走到哪里,满眼蓊郁,都是无边的橡树、山毛榉、落叶松和云杉。鸟鸣流啭,气韵深厚,白云在空,星光灿烂。整个国土幽静如一首卧着的潜流于春天的诗,美丽如一幅立起来的关于秋天的油画。
在这样的国土上,不产生海涅、歌德这样的诗人,不诞生贝多芬、瓦格纳这样的音乐家,不奉献出黑格尔、马克思、费尔巴哈、尼采、韦伯这样的思想家,就像碧水里没有鱼翔、长空里没有雁阵一样不可能。
有时做实验、写东西有些倦了,欧阳自远便去林间小径上走走。在大自然的百种吟唱、千种声响之中,他感觉一片遗世独立的宁静,又在这宁静中,他仿佛听到了这些伟大灵魂的窃窃私语。有时去研究所加班,凌晨两三点钟回来,得翻过一座小山,他没有半点的忐忑感,有的只是一种人被无边天籁所包容,又如宇航员处在失重条件下,身体在无边天籁里飘浮的感觉……
研究所在一个小城里。德国所有的小城,几乎没有例外地都有博物馆、书店、画廊,都有生气蓬勃的小街,街上随处可见令人眼光一跳的喷泉、雕塑与小品,走上三五步,总有一家门口簇拥着鲜花的咖啡店或是小酒吧,里面常常坐着话题与心灵一样自由的科学家和大学生们。
小城里还有让欧阳自远百听不厌、常听常新的来自中古教堂的钟声,这钟声听起来雄健、沉厚,仿佛是在昭示着一度失陷于法西斯泥淖后的德意志民族再作一次悲壮的理性突围。
在这样的氛围里,国内学术界常见的浮躁,一种几乎恨不能早上开题晚上就能获奖的急功近利,像躲去泥穴里过冬的虫子,再也飞不起来,而沉静,沉静下如静水深流般的活力与新鲜,成了生活的主调。
在如是的环境里,不见学术外的纠扯,没有无原则的内耗,欧阳的德国同行们一个个诚实、踏实,非常严谨,有很强烈的责任心。
他的课题项目主要是测试吉林陨石的宇宙成因核素,需要做一系列的实验,一个月才能测完一个样品,得一个样品接一个样品测,一个人不可能周全。从资深的教授,到年轻的操作员,没有人会推诿或是拒绝,他们的那种全身心投入,有时能让欧阳有喧宾夺主之感。他们脸上关切、亲切的神情的自然流露,还不是中国人习惯性说的友情这个层次,而是来自人类科学界共同面对大自然时的一种情同手足……
在德国的两年里,除如期完成了课题的研究,欧阳自远还充分利用马普学会里学科齐全、设备先进、资料丰富、高手如云的条件,将自己以往十几个寒暑、几千个昼夜里,在太空研究领域里呕心沥血、左奔右突的探索与认识,形成了文字。
这里的复印纸是随便用的,他在复印纸上打好五百字的方格,然后就在上面写。一天晚上可以写十几页,第二天上班时再复印出来。一天攒一点,一部有两块砖头厚、总计有七十万字左右的手稿,就这样压在了他的案头。
这部名为《天体化学》的书稿,是欧阳自远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
天体化学是一门十分年轻的科学,它是地学、天文学和空间科学三大自然科学分支的杂交产物,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才开始萌芽。到六十年代末阿波罗登月飞行,特别是对太阳系在认识的广度和深度及资料的积累上有了飞跃的发展,天体化学才脱颖而出。因此,该书也是我国天体化学的开山之作。
它是在系统综合了我国天体化学研究成果以及现代科学技术对天体的化学成分与化学演化最新研究进展的基础上编撰的,既有作者自己多年来独有的研究成果,又论述了国际间天体化学各主要领域的现状和成就。
《天体化学》分为十二章:
(第一章)
元素丰度与元素起源
(第二章)
太阳星云的化学演化
(第三章)
行星化学
(第四章)
月球化学
(第五章)
小行星的特征、类型与成因
(第六章)
彗星化学
(第七章)
陨石
(第八章)
宇宙尘
(第九章)
玻璃陨石
(第十章)
地外物质的冲击与撞击坑
(第十一章)
地球的生物灭绝事件及其地外起因
(第十二章)
宇宙的时间序列
《天体化学》在1989年由科学出版社出版后,获得了天体化学界的一片喝彩,国际上许多著名同行认为:“在西方还没有一本在广度和权威方面可以与之媲美的著作出版。”在国内,该书获得1990年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奖一等奖。
在联邦德国期间,欧阳自远还数度去过前民主德国。
那时中国人出国,因为经费所限,许多人乘火车。去德国,如坐火车由北京出发,经过莫斯科到柏林,一路上的“社会主义阵营”得走九天。从车窗看去,当时外蒙古比内蒙古好,在内蒙古“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很难看到了,草场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在外蒙古却能够看到。进入前苏联境内,漫长的西伯利亚,无际的贝加尔湖,童话般的白桦林和色彩层次丰富的大森林……自然景观又明显比蒙古赏心悦目。
从莫斯科到柏林,又上了一个坡度,即从工业化程度、人民的福利水平、教育水平等方面,东德明显要比苏联强。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东德已进入世界“十大工业国”之列。中国改革开放之初,很多设备引进来自于东德,如医疗器械设备、机械设备、挖土机、重型柴油汽车等。社会主义优越性,对于人民也并不是贴在墙上的纸太阳,住房分配,看病免费,小学、幼儿园吃住全包,第一线的优秀劳动者送去海滨疗养,妇女生孩子后享受好几个月的产假……
倘若欧阳自远不是到西德,他的世界之旅到东德就画上了句号,对于一个不久前才从动乱与贫困中走出来的中国人,东德可能就是他心目中的理想之国了。他会去想,咱们国家发展到这个水平还得要多少年……
虽然过境方便,许多西德人却不愿过境。东德政府有个强制性规定,如果西德人到东德,必须一比一地兑换25东德马克。在黑市的汇率却是一比四、一比五。对“社会主义阵营”来的人,则不实行这一规定。因此,对来访的中国学者而言,去东柏林至少有一个好处,东德的出版业十分发达,书籍印制精美,倘若用黑市兑换来的钱去买书,这边的书很便宜,特别是工具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