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心月何处:欧阳自远与中国嫦娥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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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总有一天”日愈临近(1)

1988年,欧阳自远被任命为中国科学院地球化学研究所所长,该所除了设在贵阳的本部外,还有一个设在广州的分部——中国科学院广州地质新技术研究所。

1990年,欧阳自远又被任命为中科院资源环境科学局局长,该局主管地学、空间、大气、环境等领域,属下有四十多个研究所。此外,地化所所长和广州地质新技术所所长两职他还兼着。

1991年,欧阳自远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这一年他五十六岁,在当时的院士中是非常年轻的了。

担子越挑越重,暗自的兴奋肯定也一波一波袭来。他的兴奋却不在这所长、局长、院士能够给自己带来多少光环和实惠,而在于中国的国情下,这所长、局长、院士所能拥有的一级比一级更有分量的话语权。

他想说些什么呢?

一句话在心中憋了许多年、许多年了,那就是——

总有一天,中国不再袖手旁观,要启动自己的探月、登月工程!

从1992年起,他觉得这“总有一天”日愈临近了。

这一年,“神舟号”载人航天工程获得国家立项,中国将要用十年左右的时间把人送上太空。这意味着国家终于走出丫“文革”结束后经济上百废待兴、捉襟见肘的局面,有能力可以办一些大的事情,还标志着中国的火箭、卫星、测控、回收等方面的装备与技术水平都大大地前进了,倘若再加一把力,进入深太空,下一个目标一定就是月球了!

当欧阳自远作如是之想时,世界上的月球探测已经偃旗息鼓了16年。

自1972年美国阿波罗计划完成和1976年前苏联最后一个月球探测器无人采样返回以后,月球又重归于亘占的大寂静、大荒寒,当年阿波罗11号登月所引起的几近全球狂热,早已成过耳秋风。

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有个普遍认可的理论:如果一个国家能够成功地最先建立起永久性宇宙空间站,它就迟早能控制整个世界。在对抗作用的驱使下,美苏两国将天文数字的财力和物力投入到这场无声的战争中,彼此竞相发射火箭和载人飞船,以争夺主宰世界。

第一次月球探测高潮,以美国的胜利而告结束。虽然“阿波罗”登月现在看来可圈可点处不少,仅以通讯技术而言,据说在这方面它还不及今天满大街飘着的手机;但在当年足以称美轮美奂了,美国人大有揽月捉鳖、气盖山河之意。在美国航天局的心目中,也以为对于月球该做的都做了,以后的工作主要就是对已取得的难以计数的数据、资料与样品,动员各方面的力量开展系统而深入的研究。

再有,“阿波罗计划”离不开火箭,每一次飞船升天都得发射三级火箭,火箭打上去就回不来了。NASA的科学家们想设计出一种可以像飞机一样重复使用的东西,即航天飞机,而且还想在地球轨道上建立永久的空间站,可以说在“阿波罗计划”之后,这两样东两,几乎耗费了NASN全部的精力与财力。

前苏联又是另一种情形——

人类第一颗人造卫星的发射,加加林乘“联盟号”飞船上天,那年月“东风”呼啦啦地压倒了“西风”,曾让苏联和社会主义阵营的兄弟们欣喜若狂。

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社会主义制度仍然能够进一步缩小与发达资本主义的经济差距,苏联及其盟国已无可争辩地成为美国及其盟国在政治上和军事上势均力敌的对手,在包括科学技术和体育在内的众多领域显示了巨大的成就。在战略武器方面,甚至苏联的运载工具和核弹头总量已超过美国。

在1975年时,若红光满面的勃列日涅夫宣布说未来必将属于社会主义,你还不能说他是被伏尔加给灌得酩酊大醉……

在面子上过足了一把瘾之后,里子上的隐隐痼疾日渐大痛起来。

赫鲁晓夫还在台上时,对于苏联的太空计划已经有了这样的打算——

当时,1963年,我已经认为可以同美国和其他国家达成协议,成立征服太空的集体组织,这样对事业有利。费用可以大家均摊,就不会使我国不堪重负。即使对于美国和苏联这样的国家,这也是一件很奢侈的乐事,发射一颗火箭就需要耗资数百万。我现在无法说出具体数字,并不是出于保密,而是根本不知道,不过这是一笔巨资。这笔钱使国家不堪重负,因此较为明智和适宜的是找到一个办法,几个国家通力合作,在国际的范围内继续征服太空,不仅实现登月,而且登上其他星球。(《赫鲁晓夫回忆录》)

这一想法没能变成现实,赫鲁晓夫归之于看起来热情洋溢、开明大度的肯尼迪总统在1964年遭暗杀猝然去世,而他本人也在同年不经苏共党内“亲密的战友们”打招呼就突然成了一名退休金领取者。在一场本质上为两个主义、两种制度博弈的赛场里,指望美洲鹰和北极熊翩翩跳起圆舞曲,又将扎手的荆棘当做一支闪亮的萨克斯管来吹,这不能不让我以为毛主席老人家斥责赫鲁晓夫对“帝国主义”抱有幻想绝对有道理。

如果说,无数的空话、假话、套话倾泻下,漫长的勃列日涅夫时期对改变前苏联水泥块般僵硬的集权政治与计划经济毫无作为,已经扑灭了人民的热情以及对未来的憧憬;那么,长期以来一直与美国进行中的军备竞赛、太空竞赛,则严重消耗了苏联经济的底气。

到了八十年代后期,一方面,苏联独立开发并成功上天了第一架航天飞机“暴风雪号”,另一方面,其经济增长率只有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三,陷入了粮食、肉类不能自给,住房不足,工业出口总值还不如巴掌般大的新加坡的困难境地。在1990年,苏联人均国民总值约五千多美元,远远低于西方世界中欠发达国家西班牙的一万一千多美元。

对于大多数苏联人来说,日子变得日愈艰难。家庭主妇们每天一大早就得起来排长队,只是为了买到一些基本的食品而已。1984年12月,已经被内定为下届苏共总书记接班人的戈尔巴乔夫应邀访问英国。向来苏联的老百姓只是在总书记去世的葬礼上才知道他的夫人长得是五大三粗还是皓齿明眸。但提倡“新思维”的戈尔巴乔夫打破了这一惯例,此行带上了仪态优雅、穿着时尚的夫人赖莎。这对夫妇的出现在西方世界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与此同时却在国内遭到极大的非议。

一位老太太说出了苏联许多老百姓的共同看法:“人们得把他们带到这儿来——得在这儿给他们拍张照!把赖莎带到这里来,让她看看我们过着什么日子——让她也来排排长队。我都快九十岁了,还得天天这么站在这儿!”(见《权力巅峰的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2月版)

国家的命运无论如何演变,终会在个人身上形成某种“自觉”。进而言之,唯有这种不是正面必是负面的“自觉”,方能决定性地凝聚起国家或走向振兴或坠人没落的那一刻……

冷战的结束,苏联的解体,更加导致世界太空霸权的争夺大为缓解。

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长期压在中国人心头的红色警报解除了。

中国伸展去国际间的神经,一般情况下,虽有含羞草似的敏感,这敏感却往往是基于某种外来压力下体现的:别人有了原子弹、氢弹,我们也一定要造出自己的原子弹、氢弹;别人的卫星上了天,我们的卫星不但要上天,还要唱出响亮的《东方红》……

只要“别人”是属于意识形态对垒中的敌方、准敌方,伟大领袖的决心与强悍,历来可比千仞壁立,“刺破青天锷未残”。

如今压力消失了,而且地面上困难成堆,纠葛如流,事情多得做不完,似乎不必再为遥远的月球去跌宕心血、折磨脑筋。就让它是一枚银白或嫩黄色的书签,永远地夹在我们民族的文化记忆里,幽幽地散发出浪漫而又温馨的芬芳,岂不省心?岂不大好?

欧阳自远却是另一副思维。

他热爱科学,投身于天体研究,决非因压力所致,这是他的天性,或者说已然成他的第二层皮肤,第三条血脉。

他从来相信,在科学的万千层林里,决不存在不会开花结果、因此可以视之不见或是绕它而去的树木。不会开花结果,只意味着科学技术还未提升到一定水平,或是经济的发展还欠火候提出相应的要求。尤其是对于地球进化以无穷润泽的月球而言,放弃了它,在很重要的程度上,不但是放弃了地球的过去,也可能放弃了地球的未来!

而且,随着冷战的结束,意识形态色彩的斑斑剥落,人类会更具有理性精神和合作精神,科学会更具本真的钻石般的光芒,从而以更好的战略、更高的效率,去探索与把握广袤自然界里尚未认知的众多领域。

欧阳自远指导的研究生里,有几十位出国留学后没有回来。他并不认为他们一定要回来报效国家。在他看来,天体研究是一项属于全人类的科研事业。相对于起步不久的国内水平,他们留在科研水平发达昀西方国家,尤其是美国,坚守这一事业,正是当今世界在经济、文化、科技上日益进入全球化时代的一番令人鼓舞的新景象。

欧阳自远的学生中有的在美国航天局,有的在加拿大宇航局,有的在欧洲宇航局,或是在相关的领域工作。他本人与国际上知名的月球、火星专家建立了广泛联系,彼此间有着长期深入的学术交流。这使得堪称国内研究天体化学及月球第一人的欧阳自远,又成了国内掌握世界这方面信息动态的第一人。

他本人的密切观察和大量动态信息的综合分析,都在堆积一个日渐清晰的事实:

太空的平静只是宾馆里中央空调制造出来的四季如春,似乎已经弃妇一样落落寡合的月球,正在不少国家的瞳人里呈现出香格里拉式的梦幻……

1984年,联合国通过了《指导各国在月球和其他天体上活动的协定》(简称《月球条约》),规定月球及其自然资源是人类共同财产,任何国家、团体和个人不得据为已有。月球的探测、开发与利用是没有政治边界的,谁先到达,谁先开发;谁先利用,谁先得益。该协定首次提出了月球的开发与利用问题。

1986年7月20日,在“阿波罗飞船”登月二十周年之际,老布什总统宣布:

“在本世纪,美国人的任务是建好空间站和航天飞机,下一个世纪,我们要重返月球,而且要永远地呆下去。”

老布什没有公开的是,其实在这时,美国已经有了不但要在月球上驻留,而且要进一步探测火星的构想。同年,经过总结和反思,美国航天局提出了“又快、又好、又省”新的空间探测战略。

随之,世界其他发达国家也闻风而动。其中最积极的是日本,这个从不甘居人后的海洋民族,在1990年发射了“飞天”月球探测器,并开始研制“月球—A”月球探测器。再过四年,即1994年,在继美、苏(饿)、中国之后,日本又成为世界上第四个掌握卫星回收技术的国家。

精明的法国人热衷于借鸡生蛋,时髦的说法是“强强联合”。1973年7月,正是法国倡议并联合西欧11个国家成立欧洲航天局,英文缩写为ESA,着手实施研制“阿丽亚娜”火箭计划。1994年,法国又攀上美国,联合发射了“克莱门汀号”月球探测器,发回了世界上第一张完整的月球地形图。

同年,欧洲航天局提出建立月球基地计划,计划首先着手两项月球探测技术研究。第一项是为了掌握月面软着陆技术,必须发射一个在南极区降落的探测器,包括月面巡游车、机械臂、土壤处理试验装置等测量仪器,探测南极区的地形与地貌,为建立月球基地积累数据。第二项是为测定月球表面的地形、地貌、岩石成分、化学组成,以及月球内部结构,计划于2003年发射一个主卫星和一个低轨道运行的子卫星。

同年,为促进国际空间活动与合作,ESA与瑞士联合召开会议,建议成立国际性月球计划的“可操作机制”,制定非制约性国际探测月球策略,倡导双边合作和多边合作。次年,“国际月球探测工作”机构成立。

1995年,美国提出了面向二十一世纪的“新盛世”计划,其目标之一是发射大量小型低成本空间探测器,在新世纪初,在外层空间建立起无人研究基地。

1998年1月,美国发射了“月球勘探者”探测器,这是美国宇航局提出的“义快、又好、又省”新战略的一次成功实践。这个仅重一百二十六公斤、耗资只有六千五百万美元却装备有各种先进仪器的探测器,在距月面约一百公里高处探测一年后,再降低到五十公里和十公里处进行高分测辨,结果有了惊人的发现,迅即引起全世界科学家们的极大兴趣:

它发现在月球两极陨石坑深处有冰冻的水存在。它发回的数据还告诉人们,月球陨石坑底部的土质很松,含大量的氢,里面有冰碴。据此有人初步推断,月球上水的总储量可能在一千一百万到三亿三千万吨之间。若未来月球基地中每人每天约用五公斤水,按最少的水冰量及水不做循环使用估算,月球的水冰可供两千人用一百年。

“月球上有水”这一发现,一时间成了西方许多地方的热门话题,并导致两年后一个国际性组织“月球探测者协会”的成立。

这个自发的民间组织大约有两百名成员,包括科学工作者、哲学家、律师、艺术家和大学生。他们经常对公众特别是对政界进行宣传,想使人们接受这样一个想法:人类可以到月球上定居。2001年,该协会在巴黎召开了第一次会议,欧洲航天局的好几位负责人也在出席者之列。他们深入探讨了月球上建立居民区的最佳方案,甚至还制定了一个时间表。

协会主席富万说:“上世纪七十年代,人类探索太阳系的努力中途流产,‘阿波罗’探月行动就像到过美洲大陆的北欧海盗一样,来了又走了。我们现在要跨出下一步,就像哥伦布当年所做的一样:我们要开发一块新大陆,为了将来能在那里生活。”

富万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美好景象。他预计2015年月球上将会出现第一个机器人村;2020年,小批人类探险者抵达月球;2040年,月球上将出现最早一批人类村落。

欧阳自远不会有富万先生这样的乐观。

他以为,将月球两极陨石坑里的冰变成水,不但在技术上十分困难,在经济上也得不偿失,月球上要出现一批人类村落决非几十年里的事情。但他看到,这些年来,在科学界的广泛关注下,在民间话语的强力激荡中,一项开发与利用月球的空间发展战略正在提升为众多国家的国家意志,由此,将会在全球掀起第二波探测月球的高潮。

欧阳自远预感到的这一动向,在全球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变得愈加波澜壮阔起来——

2003年9月27日,欧洲第一个月球探测器“SMART—1号”顺利升空。在以后的十年里,欧洲还要把4—5个探测器送上月球,逐步建立起月球科学研究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