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影
南京的丛军女士私人出资,准备拍一部六集纪录片《最后的女兵》,纪念她在唐山大地震中死去的六位女战友。其中年纪最小的只有19岁,年纪最大的甄颖影也不过才23岁,摄制组来天津采访我,就希望能谈谈她的故事。
30年来我从未写过关于颖影的一个字,太过痛惜便不敢轻易触碰。这次面对她的战友,忽然发觉30年来竟什么也没有淹没、没有消逝,颖影的美丽和聪慧依然清晰地印在每个人心里,大家一直都在想着她。她的死仿佛是生的一部分,而且是最重要的一部分,30年来留下的痛,益发显示了她生命的分量。真正被改变了的倒是活着的人,当年逃脱了地震的灾难,却未能逃脱衰老。美丽也是冷酷的杀手,它要追杀的就是活着的人,在美丽时死去的人凝固了美丽,从而逃脱了美丽的追杀。
我该讲出她的故事了……
上个世纪的70年代初,在天津市举办的一个文艺学习班上我结识了甄颖影。她身材高挑,眉目修长,脸上焕发着摄人心魄的清纯,漂亮得像一种文化,凝结了那个时代的美:军装、少女、率真、阳光。那个年代常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我本来是被叫来“搀沙子的工人作者”,突然变成“炮制大毒草的反面典型”,“兵的代表”甄颖影却公开表态看不出我的小说有什么大问题……她说的那样轻盈随意,一派单纯和善良,却并未给我帮上忙,反而给她自己惹了麻烦。这使我感激、感动和愧疚,便一直保持着联系。
她在唐山当兵,家却远在新疆,以后她每次回家或探亲归来,都以我的家作中转站落一下脚。有时她的父亲也直接给我来信,托付一些诸如购买《鲁迅全集》等我能办的事情。甄颖影的父亲原是中国军事科学院的高级干部,1969年为林彪迫害,发配到新疆。颖影当年只有16岁,却陷于“三无境地”无学可上,无工可做,无农可务。晃荡了近一年才弄明白一个道理,像她这种受排挤的部队干部子女,惟一的也是最好的出路还得去当兵。她的两个哥哥早已入伍,父母身边只有她和弟弟,弟弟尚小;父母自然对她这个聪颖漂亮的女儿格外珍爱,也觉得她年龄尚小,并未把她要当兵的事放在心上。况且他们刚到新疆,人地两生,也真没有办法能让她进入部队。
事情拖到1970年初,颖影突然急迫起来,不想无所事事地再继续晃悠下去。既然父母不管”就只有自己出去闯了。那天外面风沙很大,冷彻骨髓,她跑出去不一会儿就又回来了,说是拿帽子和手套。母亲笑了,就你这么气,还能去当兵?正是这句话成了母亲永远的痛,让她后悔大半生。颖影听母亲这样说就甩掉帽子和手套,返身又冲进风沙。她直接跑到乌鲁木齐火车站,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一张到北京的车票。一上车就是四天四夜,由于她没有钱买吃的东西,就一直饿到北京,看着别人都下车她却从座位上站不起来了。好心的列车员把她架下车,还扶着她在站台上溜达了一会,为她买了点吃的东西,她才慢慢地能够自己走路了。出站后就去找父亲在京的一位老战友,那位老首长看见她的样子,听了她的叙述,没有犹豫,没有推辞,很快就想办法让她穿上了军装,到唐山255医院当了一名战士。
部队上的一切在她的眼里都是新鲜的,叫她干什么都行,在伙房做过饭,在病房做过护理员……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还不够入伍年龄的新兵,却很快成了医院的名人。她有着少见的开朗和自信,性格狷介,富有灵性,小小年纪竟写得一笔好字,还写一手好文章,很快被政治部发现经常抽出去为医院撰写各类在那个时期不能不写的文章。逢年过节或部队发生重大事情,还要为医院编写文艺节目,如快板书、小话剧等等,有些还能在报纸上公开发表,这也正是被选送到天津市参加文艺学习班的原因。她打篮球也相当不错,从科里打到医院,又代表医院到外地跟兄弟部队比赛……她是如此的多才多艺,却又有一种无邪的气质,她的生命仿佛是在自然的流露着令人心醉的芬芳。
有天晚上,她下班后和另一名女战士结伴回宿舍,在草木繁茂的小路上,一位领导干部跟上她们,像说暗语一样念了句自以为甄颖影:定能理解的古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那个年代上级对女兵说这种话至少是很不得体,偏是那个时候社会上有种风气,上边的人可以很随便,乃至放肆,下边的人则要拘谨和紧张。女兵面对这种情况一般会有两种选择,接受领导的暗示,或装作听不见赶快跑开。另一个女兵正要这么做,却被颖影拉住了,她自恃自己见过世面,比这位“君子”领导不知高多少级的干部也见过,便理所当然地采取了第三种态度:顶撞:“这里没有君子和淑女,只有领导和女战士,而且你是有老婆孩子的领导,还想求什么?”
她的话随即被夜风吹散,医院的大院子里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可从此以后甄颖影当兵的生活却变得艰难了,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的,她的处境调转一百八十度成了医院落后的典型……上业务课,医生讲人的聪明和愚笨决定于大脑沟回,沟回多而深的人聪明,少而浅的人愚笨。那个时候全军都在学习马克思主义,谁都可以张口就能背诵几段,甄颖影下课后去请教医生,沟回的深浅和后天的实践,对决定一个人聪明与否各占多大比例?因为毛主席说过实践出真知的话,马克思也说过搬运夫和哲学家之间的原始差别,要比家犬和猎犬之间的差别小得多这可不得了,甄颖影难为老师,酿了一场震动全院的风波。甚至在篮球场上,领队要求队员发扬“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精神,主动让球。甄颖影没有吭声,没有以任何形式表示反对,只是投球投顺了手又将球投进自己的篮筐,那位“君子领导”便当众指责她顶撞领导,不淮她加人共青团。
人伍三年,其他许多人早就是共产党员了,可甄颖影连团都入不了。1973年的春节,她给我来过一信,信上有这样一段话:“有人老找我的碴儿,都是鸡毛蒜皮,我的一举一动后面都有眼睛盯着。因此我有一点小事处理不当,乌上就传得全院都知道,直接影响入团、提干,比如衣服泡在盆没有洗。我被抓了典型以后,天天挨批,大会小会都点我的名,搞得我大脑十分紧张。算啦,不费这个脑筋了,最近传说京津唐一带有地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给震死了,省得罗嗦。不过今天是大年初一,好像不该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一个曾经那么阳光灿烂的女孩儿,几年的工夫竟变得如此消沉。她那么单纯,竟不能为环境所吸纳。然而,她的生命正因为沉重才有分量,医晓的主要领导和她的科主任文非常赏识她,每年都有一种声音嚷嚷着要叫她复员,可每年她都走不了。批评她很容易,好像谁都可以对她说三道四。要表扬她可就难了,医院里因她的业绩突出要给个嘉奖,头头们竟会为此而争论起来,争一次不行就再争,最后她还是得到了这个嘉奖,可就是不让她痛快。
到她超期服役的第三个年头上,共青团终于加入了,提拔干部的命令也下来了,尚未公布她就接到家里电报,父亲病倒,希望她能回去一趟。正好还有探亲假没用,部队便批准她立刻起身。我在天津站接她,然后带她到劝业场买了些带给父母的东西,随即又赶到北京,了当晚11时由北京发往乌鲁木齐的车票。
这是1976年的7月中旬,限令她归队的时间是7月29日。
她以往回新疆探亲都是坐火车,光在路上来回就需要一个星期。这次她的父母为了让她在家里多呆两天——实实在在的就是两天,自己花钱为她买了26号下午的飞机票。她当天晚上到天津,住在部队的一个招待所。第二天上午,也就是27号抱着一个哈蜜瓜到我家来,那时的哈蜜瓜还是新鲜物,我儿子兴高采烈地又喊她姐姐。颖影就继续纠正他,小孩子管解放军要叫叔叔,跟叔叔平辈的是姑姑,哪有管解放军叫哥哥姐姐的?儿子的理由很简单,你那么小怎么能当姑姑?因为他的姑姑年纪都很大。吃过中饭她就要回唐山,我说你的归队时间不是29号吗?我是老兵,对部队的规矩很清楚,她只要在29号咮点名之前归队就行。
她说自己现在的压力很大,父母之所以给她买了26号的机票,而不是27或28的,就是同意她提!一天回到医院,28号休整一下,29号一早就上班。我纠正她说,这不是提前一天,而是提前了两天。但没有再详细问她哪来那么大的压力,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的神经这么紧张?这个话题太沉軍了,一谈开来免不了要发牢骚,而多年来我跟她的交往一直都很谨慎,怕自己身上消极的东西影响了她。何况我当时的日子也很难过,1976年初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小说《机电局长的一天》,正在“全国范围内批倒批臭”。实际上我也真没有太多的心思管她的事,就直接送她去天津站,为她买了当天下午到唐山的车票。
也就在颖影回到唐山的当天夜里,唐山发生了78级大地震!
一场毁灭性的大灾难,人们念叨它好几年都没有发生,却在人们忘记它的时候降临了。跟唐山的通讯联络陷于瘫痪,只有谣传在满天飞……到震后的第四天,在亲戚和同事的帮助下,我用苦布在马路边搭起一个抗震棚,将妻儿安顿好,就进工厂打听消息。在那种乱糟糟的情势下,只有找到“组织”才能得到确切的消息。车间有人告诉我,交换台有我的长途电话,我跑到交换台,电话早就挂断了,我问是哪儿来的,接线员说这么乱谁还记那个,反正挺生的一个地方,平常不记得接到过那儿的电话。我一下子就猜到是谁的电话了,必是新疆甄颖影的父母……我即刻去求助一位熟识的火车司机,两天后的一个清晨,他带我搭上运送救灾物资的火车到了唐山。
作为一个城市的唐山确实已经不存在了,满眼瓦砾,空气中有刺鼻的臭味,大道边还摆放着许多尸体,解放军战士正用汽车将尸体运到郊外掩埋,天空偶尔会有飞机喷药……我一见这场面心就抽紧了,赶忙打听255医院。找到医院后又有点发傻,哪里还有颖影曾在信中描绘过的大医院,只有几间歪歪斜斜的破房子……我像疯了一样在废墟上东撞一头,西撞一头,见人就打听,最后竟幸运地问到了跟颖影同宿舍的一名战友。她告诉我颖影刚被扒出来的时候还活着,只是脾被砸裂了,跟着一大车伤员送天津抢救,车到汉沽因大桥震断无法过河,所有伤员都被安置在汉沽一个中学里,颖影因出血过多三天前已经死了……她还告诉我负责掩埋颖影的战士叫周黑子,以及他的部队番号。
我甚至没有来得及感谢颖影的战友,掉头就往回跑,跑到铁道边火车还是开走了。当时铁道没有完全修好,只能靠一条轨道单来单去,每天只能往唐山送两次物资,下一次就得到晚上了。人被逼急眼,就敢想敢干了,我拨头去到救灾部队的指挥部,到指挥部以后再找负责宣传的新闻干事,他叫马贵民。我报上姓名,幸好正在全国被批倒批臭的经历,竟使他知道我的名字。我简单地讲了颖影的事情……马贵民没有多说话,为我拦了一辆去汉沽的军车,临上车时还塞给我两个馒头。
到汉沽很容易就找到了周黑子,这个战士很朴实,曾在255住院做过手术,正是甄颖影护理的他。我说既然是你埋的她,可记得她最后的情形,留下过什么话?周黑子说,她就是老说累,到最后不行的时候说不能告诉她的家里,父母一定受不了,天津有个朋友姓蒋,让他想办法……这时候我的眼泪下来了,颖影啊,我若真有办法就不会让你出这样的事了!
眼看天快黑了,我让周黑子领着来到颖影的坟前。这是一片盐碱滩的高埂,蒿草荒烟,四顾阒然。颖影的坟堆不大,没有任何标志,周围零零落落的还堆着不少新坟。我再三町问周黑子:你可记准了,这确实是甄颖影的坟!他说绝对没错,是我选的地方,我挖的坑,你看,这坟头上的一掀土里有马辫草。甄护士非常漂亮,病号们都喜欢她,有人就为了她而泡病号,她的头发也很好……其实只要能做手术,有人给输血她就不会有事……周黑子说着说着嗓子里也有了哭音。
将颖影入土为安,是一件恩德,我说了许多感谢的话,让他先走了。
盐碱滩上植物很少,附近有稀稀拉拉的几蓬蒿子和黄蓿,都没有花,远处倒有几墩红柳,柳梢上正顶着白色小花。我走过去折了一大把,口袋里还留着一个馒头,一并献在颖影的坟前。随后自己也在坟边坐下来,心想应该好好陪陪她了,有些事情也还要跟她商量。我相信这时候我说什么话,她都能听得到。我怎么都感觉颖影的死是不真实的,很像一种艺术虚构。我讨厌这种阴毒丑恶的虚构,想还给颖影一个真实。
我很想大声在她的坟前致一番悼词,不能这么悄无声息地把她埋在这儿就算啦!我说,颖影,这里很安静,不会再有人来打搅你了,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再为难你和伤害你了。你也终于跟命运与环境和解了,不再有任何压力,又回到了生命的初始,而不是终结。你知道我有多么后悔吗?真恨不得撞你的坟头啊!不该呀,27号我就不该放你走,再多留你几个小时,你就逃过了这一劫。你的父母也不该让你坐飞机回来……你的命运中有着太多的不应该!但,我不认为你当兵当错了,生命本身就是一场充满意外的历险,以前你不是老在追求意义、制定目标吗?却没有等到能更多地了解这个世界,就匆匆告别了它。你救护过很多人,轮到自己需要救护时却没有人能帮你……咳,人的成长就是付出,没有付出的人生是苍白和浅薄的。所以,这个世界会记住所有跟你有过交往的人绝不会忘了你,你将永远活在美丽之中。颖影,你心质很特别,是个令人回味无穷的姑娘,你不仅容貌漂亮,心也漂亮,活得也漂亮。你的人生虽短,饱满纯良,充满生机。只是对你来说,这儿太荒凉,太孤单了。但这儿的土质中盐碱成分很高,对你是一种保护,一时半会不会受损坏。相信我,我绝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荒滩上,我会选一个适当的时候把你送回你父母的身边,但不是眼下,眼下我没有这个能力,你的父母也未必会受得了……
不知不觉,身上有了潮乎乎的感觉,是夜里的露下来了。天已经彻底黑透,荒滩上反不如白天安静,唧唧咕咕,闪闪烁烁,各种说不清的叫声和亮光都出来了,我起身跟颖彰告别,答应明天一早再来看她。
我回到汉沽镇,汉沽盐场的工人作家崔椿蕃是我朋友,我敲开他家的门,人家都准备睡觉了。崔大嫂赶紧为我做饭,干的稀的有现成的,加热即可,然后切葱花炒鸡蛋,端到桌上一看,三个鸡蛋竟炒成了三张滚圆的鸡蛋饼,看着很精致,我舍不得动筷子碰它。老崔要往我碗里夹,被我拦住了,说这个炒鸡蛋太好了,留着明天上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