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瞬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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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识人(8)

我完全放松了,狂热得忘形了,心里有一种净化感,胸中的尘垢积闷一洗而净,心上的厚茧脱落,像孩子一样赤裸了,真实了,信任自己和周围的朋友,也非常喜欢他们和自己。今天与其说是格森一家的节日,不如说是我的节日,我的心魂的节日。

我的灵魂里响起一种乐声。

席间,格森作为一家之主最后向我们敬了酒。她神情虔诚而和顺,一言一行都有善良的内在境界做烘托,显出一种高贵的气质。她的款待和奉献是真心的,而且为对别人的款待和奉献感到快乐。这种真情正是灵魂的生命。

她那清美、柔弱而又强大的灵魂,令人炫目,令人想亲近她,敬重她。

我向格森一家,以及她的亲戚、朋友、邻居,还有老州长刚布,睿智、飘逸、随和的陶先生回敬了酒。我没有唱歌,我的歌声还没有那么善解人意。我只能说我的感受,我的感谢。

我想起了成吉思汗的一句话:“世界上只有一个最好的女人,便是我的母亲。”

我多想有机会把自己的家人、朋友、同事也带到这个蒙古包里来,让他们感受一下怎样做母亲,怎样做儿女,怎样做亲戚、做朋友、做邻居。人是多么美好,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多么美好!

人类苦苦追求的文明境界,恰恰在这天山脚下、在这赛里木湖畔的草原上让我们体味到了……不知不觉,我们在格森家呆了四个多小时。我们当天还要翻越天山,还有近三百公里的路程要跑,虽然舍不得离开格森的蒙古包,也不得不辞行了。喝了刚布送过来的上马酒,不知说了多少声“再见”,挥了多少次手,最后还得钻进汽车。

汽车撒欢似地翻坡越岭,许久许久,大家都不说一句话,心里恋恋的像失落了什么。意识还不愿意从格森蒙古包里那种良善无争的氛围中出来,耳边还响着嘉甫的歌声……

我忽然也想唱,也想喊,却记不得曲调,只记住后面的三句歌词:

到此方知滋味别粗衣淡饭是家常。

养得一生一世拙。

无冕之王

——记赵浩生

人们习惯于将这个称号送给舞文弄墨的文人骚客,尤其愿意这样称谓记者。我观察了凡十年,还没有真正碰上一个配这种称号十分妥贴的人。或者因为缺乏“王”者气象,或者虽具备了王者风范却有意无意地错过或躲开了这种“王者效应”。

最近在美国康州的纽海文市,意外地遇到了赵浩生老先生,心里豁然一亮:他正是当代的“无冕之王”!

美国人讨厌一个“老”字,不喜欢被人称为“赵老”、“董老”、“夏老”或别的什么老。宁愿被直呼其名,或简化为“老赵”、“老董”、“老”。好像把“老”字放在前面比放到后面要显得年轻许多。赵浩生,我估算其年龄当在“七老八十”之间,按中国人的习惯实在是不敢不尊称一个“老”字了。但老先生的记忆力之好,思维之敏捷,谈吐之诙谐,令人绝倒。

他住着一1漂亮的大房子,后面是一溜敞亮的大窗户,和邻居的房子中间是一片草坪,周遭有树赵先生说:“这草坪是两家的,但我们不在中间竖篱色,他看就都是他的,我看就都是我的。常有成群的野鹿和野鸡光顾这里,它站在我的后窗户跟前向里面扒头探脑。这里的野物不是怕我看它们,而是它们想看看我长得什么样,对我进疔骚扰……”

他的谈话天上地下,从古到今,东西南北中,纵横捭阖,妙趣横生。根据眼前一张有张学良的合影照片,浩生又谈到了这位“少帅”当年的轶事。当年广西大学校长马君武曾写诗嘲讽他在战乱中太过多情:“赵四风流朱五狂,惟有胡蝶正当行。美人关前冢,七万东师下沈阳。”

作为回应,张学良也作诗自嘲:“自古英雄皆好色,好色未必是英雄,我非英雄也好色,好色我堪称英雄。”多么地坦率,几乎可以说坦率得可爱了。但也惟有张将军才有这样坦率的资格。据说西安事变后有人问周恩来,张学良为什么那么傻,非要送蒋介石回南京?周恩来感慨系之地说了一句令人深长思之的话:张将军看京剧看得太多了!

在轻松的谈笑中赵老先生能很快让人喜欢上他。我一向认为,从心里喜欢上一个老人、为其魅力所征服,比尊敬和钦佩一个老人更难。

老先生的家就是个小联合国:他是美籍华人,夫人是本人儿子惠程耶鲁太学毕业后到泰国工作,娶了个菲律宾姑娘做妻子,在泰国生了个具有中、日、菲三国血统的子。女儿惠纯在纽约大学任教,用英语写作,去年出版了长篇小说《猴王》,颇受注意……更不知未来的夫婿会选哪一个国家的人?

他介绍自己人生的多色彩和多重身分时说:“有人称我是中国的儿子”日本的女婿,美国的公民先讲他的“中国情绪”,每年至少回中屆三次,近2年来已经回去76次了在北京饭店住了12年,在王府饭店住了9年。他从中国回美国叫出国,从美国去中国叫“回国”。他这样描述自己每月的生存状态:“第一个星期闹时差反应;第二个星期向夫人报账,把在中国乘出租车的烂票子缴上去;第三个星期坐立不安;第四个星期买票回国。”

他回国后必不可少的一种享受,是每天清:晨早早地起来去寻找北京老戏迷的胡琴声——在王府饭店对面的路口、天坛的长廊下和筒子河的路边,常有一群老头儿扯开嗓门在过戏癮。由于只有把胡琴,老戏迷们不得不排队等候,轮流着一段一段地清唱。赵浩生也不例外,想过戏瘾也得排着,惟其这样排半天队方能轮上唱两口,才更觉着有味儿。老戏迷们记不住他的大名,也不知道他是从美国来的只称呼他为“赵大爷这位“赵大爷”个头不高,气色不错,留着灰白的小平头,一嘴京腔,张爱逗乐儿,人缘儿挺好……

赵浩生自称眘“三乐”唱戏、教书和采访。老先生曾是耶鲁大学的教授,退休后担任了米勒公司的高级顾问——米勒公司的董事长米勒,被尊为美国企业界的领袖,卡特任总统时期曾担任财政部长。时间长了赵浩生觉得老给别人当顾问是嘴把式,光说不练。1992年,便联络一位朋友,投资北京一家乡镇企业,办起了一个工业公司,赵浩生自任董事长。不能只是站在路边清唱,他要真正登台演练一番。

他说,我跟中国的联系不只是血緣关系;而是生话、山河、岁月交织起来的全人生。我是外籍,可不是外人,最大的心愿就是为中国做点什么……但他又调侃自己対于工业是外行,是不懂事的董事长。企业干成功了,就写一本书,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失败了也要写二本书,叫《钢铁是怎样炼不成的》。运作至今,老先生声称钢铁还在炼着,只是相当困难,总算知道锅是铁打的了!

今年初,作为“日本的姑爷”,赵老盛情难却地答应了日本银行公会的邀请去讲课,日方还希望他能讲讲亚洲金融风暴和中国的经济现状。我随问了一句:“能给日本的金融家上课,你的日语想必是讲得非常之好?”

他说:“马马虎虎,我的日语水平就是能够骗来一个日本姑娘当老婆。”

待到讲课妇期临近了,他忽然又觉得心里没有底,赶紧给朱絡基总理写信,要求囬答一些问题,紧急补充金融知识。总理让国家银行的行长戴相龙约见老先生,回答他提出的所有问题,帮着他剖析当今世界的金融形势……其后他在日本的讲演大获成功,这是自然而然的了这就有点“无冕之王”的气势了,敢于向大人物提出自己的要求,而大人物们竟都不拒绝他的要求。我在他的书房里看见两幅照片,一幅是他和江泽民交谈的照片,旁边放着江泽民送给他的礼物。另一幅是他采访李登辉的照片,旁边放着李登辉送给他的纪念品。我说,在您这间房子里,国共再一次合作,祖国实现统一了!于是,他讲了数次去台湾采访高层入物的故事……

1966年,赵浩生以专栏作家的身份到台湾采访,夜里12点钟的时候,当时的新闻局长沈剑虹通知他第二天上午蒋介石要见他,这是一般礼节性的会见,不过几分钟的事情。第二天在走进总统会客厅的时候,赵浩生对陪同的沈剑虹说:“我恐怕要向蒋总统提几个问题。”

沈剑虹断然拒绝:“不行,你要想提问题必须提前书面呈报。”赵浩生说:“我拭试,总统回答我就提,不回答就算。”

沈剑虹变色:“那也不行!”

这时候副官唱名:“赵浩生教授到。”蒋介石走了也来,与赵浩生握手然后在靠背椅上坐下,开始客套性地询问,诸如:什么时候来的?看了些什么?赵浩生一一作答。蒋介石又问:“有什么意见?”

赵说“有。”

沈剑虹十分紧张。赵浩生却自管说下去:“我是教书的,这次来看到全台实行九年制义务教育很好,我很有兴趣,想采访这方面的情况,请总统发话给我方便。”

原来1,蒋介石非常重视教育,九年制义务教育正是他亲自倡导的,他一谈就谈了半个多小时。回美后赵浩生在“海外观察”的专栏里发表了一系列有关亚洲的政治经济、各种人物以及山水风貌的文章,海外报刊纷纷转载,惟台湾的报刊一篇都不采用。原因是赵浩生在文章里说了些诸如“蒋介石的头发比过去白了”之类的话,被视为不敬。那个年代描写蒋介石和毛泽东都有专门用语,形容毛泽东必须是“红光满面,神采奕奕”,描写蒋介石得是“戎装佩剑,两目炯炯”

我问赵先生:“在您采访过的人中谁给您的印象最深刻?”

他说:“周恩来。世界上有两个政治家最了解新闻的价值,最善于发挥新闻的功能,跟新闻记者的关系最好,一位是罗斯福,一位就是周恩来。我第一次釆访他是1946年,我是第一次见到一位中国的新闻人物在中外记者招待会上用中文发言,由翻译龚澎再把他的话译成英文。他挥洒自如,谈笑风生,有一种难以抵挡的人格魅力,这也是我第一次在外国人面前感到作为中国人的骄傲。”

赵浩生这大半生可谓丰富多彩,硕果累累。早年做过重庆《中央日报》和上海《东南日报》的记者,1948年被派驻日本。中国解放后给当时的新闻局长胡乔木写信,要求回国,但迟迟得不到答复,这当中朝鲜战争爆发了,他想回国已经回不去了,就转到美国读书,毕业后又教书……

——作为教授,桃李满天下;

——作为记者,朋友遍天下;

——作为作家,著作等身。

我读过一篇文章,记得说他还上过黄埔军校,便请教老先生是否真有此事。赵浩生笑着又讲了一段趣事:

1992年,他第三次去台湾,采访素来不喜欢新闻记者、又最不好说话的行政院长郝柏村,赵浩生自报的头衔是教授。一见面就对郝柏村说:“郝院长,咱们两个是同学,你是我的学长。”

郝柏村奇怪:“这怎么可能?我是当兵的,你是教书的。”

“是的,你是黄埔十二期,我是黄埔十四期。”

“你怎么改行了?”

“我刚入黄埔时,基本训练受不了,就跑了。”

郝柏村哈哈大笑:“你原来是个逃兵啊!”

赵浩生:“这不向你自首来了吗?”气氛顿时活跃了,他接着说:“郝院长,我要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你的老家江苏(郝柏村是江苏盐城人),年产值已超过上海。”

郝柏村也点头:“好啊,很好

“这是你们老乡(指江泽民)的功劳。”在随后的采访中,郝柏材谈得很多。

赵浩生天马行空,几近人生的化境一这大概才算得上是潇洒。

末代圣人家

坐落在山东曲阜的孔子故宅,被尊为“圣府”。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家”。在黑漆大门两侧,有一副金字楹联:“与国戚休安富尊荣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有趣的是,上联里的“富”字上面没有竖点,是没有头的富,下联中的“章”字蕞后一竖出了头,其意是:“富贵无头,文章通天。”

一联成箴。历经2500余年,朝代更迭,战乱频仍,你篡我的位,我造你的反,皇帝换了一茬又一茬,胜者王侯败者贼,惟孔宅始终是“圣府”,孔子创立的儒教被奉为“国教”。皇帝们坐了天下大都要到孔府拜圣人,给孔子的后人加封进爵,或者把公主嫁给孔府,乾隆有个女儿,是皇启亲生,看相算命的说她只有嫁到比皇蒂还要尊贵的人家,日后才能遇难呈祥。贵为天子人君的乾隆,却认为天下只有孔府是比帝王之家还要尊贵的。

甚至连对中国烧、杀、抢掠,惨无人道地实行“三光”政策的日本侵略者,竟然也对“圣府”秋毫无犯。在孔宅门前张贴布告:“尊重和保护圣裔住宅,凡日本军禁止入内。”日军还在曲阜“成立孔教讲经班,机构十分庞大,并设有孔学图书馆,专供查阅有关孔学资料……每到孔子生日,日军常派人来致祭,行礼鞠躬后给香钱。”

但是,富贵无头”人寿有限,文章通天”天道有变。到了蒋介石时代,将孔子后入一代一代承袭下来的“衍圣公”爵号改为“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享受特任官待遇”——这在当时的中央官员中,算是级别待遇最高的了。于是,孔子的77代孙孔镄成就离开了“圣府”,到国民政府的所在地南京去宣誓就职从此便成了政府中的一员,不再是超脱于政治之上的“圣人”。只能紧跟政治,不跟不行,开始受时局左右……孔德成从曲阜跟到重庆,从重庆跟到南京,从南京又跟到台湾。

“圣府”在曲阜,孔子的根基在大陆,传人却在台湾。大陆只剩下他的姐姐孔德懋了,孔德懋有女柯兰,前不久柯兰把她的新著送到我手上的时候,我一见书名心头一震:《千年孔府的最后一代》。

怎么,足可凝结成一部中国文化史的“天下第一家”,到了最后一代了吗?

当时我并没有对柯兰讲出这个意思,我猜她用这个书名定是经过反复思量的,她应该比我更知道“最后一代”这四个宇的分量。孔子嫡裔的“最后一代”留在大陆支撑圣府”的,是孔德懋。而孔德懋年事高,实际上由柯兰代母成了现代“圣府”的发言人。数年前,她以孔德懋的名义写过一本《孔府轶事》,海内外流传甚广,至今还有人盗版偷印。其实那本书写得相当拘谨,取名“轶事”,就是不想承担“正传”的名义和责任。无非是“文化大革命”中“批孔”的余悸尚存。这本《千年孔府的最后1代》,就写得自如多了,尽力贴近历史的真实,当仁不让地要为孔府立传了。

除去柯兰似也没有第二个人能为孔府立这样的传。“最后一代”早年在孔府享受过的尊荣富贵她只赶上了个短每的尾巴,而“最后一代后来遭受到的磨难她却全部经历过了,甚至受到了更深更大的牵累和伤害。因为她年轻,对生活对未来有着更多的理想和热望。

柯兰也出身望门。可想而知,那个年代能跟孔府结亲的绝非是一般人家。她的祖父柯风荪,年轻时中进士,入翰林,教过光绪、溥仪读书,以后任过典礼院学士、署总监督等多神要职。一生著述丰厚,有《兑经记》、《尔雅注》、《新元吏》、《寥园文钞》、《春秋舞梁传》等等。但他的三儿子柯昌汾喜武不喜文,报考了高等警官学校——这就是柯兰的父亲。这位柯家的三少爷不懂得珍惜?府的二小姐,很快就找了外室,冷落了孔德懋母女——“女秀才碰见兵”,什么也不说,默默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