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像同步显示着三点式的女性热舞、不着一丝的脱衣舞,女性香艳自拍照;显示着女人身体上林林总总的杂耍:耳环、鼻环、戒指、项圈、项链、手镯、足环、脐环、假睫毛甚至更吓人的唇环、舌环等。
虽然已经看过多次,田倩C看着这些血淋淋的画面,仍有窒息的感觉。这部宣传片胜于雄辩,浓缩了近万年男权社会的罪恶,包括一些曾被刻意美化的罪恶,如那些“美丽的女人时尚”。她真的难以想象,历史上的男性怎么能对女性犯下如此的罪行,而女性怎么能如此奴颜和懦弱,长达万年的时间里,她们都喝了迷魂药,患了集体失智?她的怒意不觉中也指向丈夫,冷眼看看他,这个已经很狼狈的家伙此刻更是面色灰白,羞惭得无地自容。这倒让田倩C心软了,她想,毕竟那是先辈的罪行,与这家伙并无直接关系。
全息电影结束了,那个光头女解说员不愿放过戈雄C,追着他问,“作为一个男人,你看后有什么感想?”几个女记者也举着话筒前堵后截。田倩C看看丈夫的狼狈相,伸手拦住那位愤雌:
“算啦,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毕竟这并不是他本人的罪恶。”她对丈夫说,“你不必回答的。”
戈雄C沉默片刻,出人意料地开口回答:“我为历史上男权社会的罪行而羞愧,我愿意真诚地代男性先辈们忏悔。”
他的回答让在场的女性比较满意,连那个光头愤雌也露出赞赏的笑意。但戈雄C又平静地加了一句:
“不过,我也不希望今天的女权社会重演男性的暴政。”
这句话把在场的女性都惹恼了。那位光头冷冷地说:
“放心。女人们天性仁慈,即使再狂热,也不过扔几个爆竹,绝对干不了你们在历史上干过的那些勾当。比如说,我们绝对不会在你们那玩意儿上加装贞节锁的,你说对不对?”
众人一片哄笑。戈雄C强撑着外表的平静,说:“那就好,谢谢你们的仁慈天性。以后,如果还需要宣泄情绪的话,尽管还上这儿扔爆竹,我不怪你们。”
他的大度只能换来更厉害的哄笑。田倩C摇摇头,把他从人群中拉出来:
“算啦,跟我走吧,不要在街头剧中演小丑了。”
戈雄C的几个助手返回实验室,打扫了狼藉的屋内,然后默默地离去。他们做得很娴熟,因为这儿并不是第一次遭袭。田倩C的手机响了,是邬梅B。她关心地问:
“我手下说你也在现场。没什么麻烦吧。”
田倩C不想让戈雄C听见,走到一边说:“没有麻烦,不过你的手下如果早一点制止就更好了。”
邬梅B笑了:“你应该理解的,女人们积了一万年的怒气,留个口子让她们宣泄宣泄有好处,水库大坝上都设计着溢洪口呢。我相信女性天性仁慈,不会酿成真正的暴力。”
“行啦,局座,我知道你是在执行上边的意思。不过再这样纵容下去,难免哪天出大事,我看你咋善后!到那时,恐怕上边也不会护你。”
“多谢,还是我的性伴儿最关心我。今晚什么时候回家?”
“今天我不回去吧,行不行?我想留这儿,安慰一下戈雄C。”
那边平静地说:“好的,你陪他吧。”
戈雄C已经洗了把脸,正在熄灯锁门。田倩C问:
“损失大不大?”
“设备上损失不大,但中断了一次重要的实验,我又得从头开始了。”
“先把工作放放,今天晚上回我家……回咱们家吧。我记得你有3个月没回家了。”她挽上丈夫的胳膊,不由分说拉上就走,“走,坐我的车。明天早上我送你过来。”
她绕到车右,为丈夫打开车门,待他坐定后关上门。平时,与邬梅B一块出入时,这些礼节上的施予一向是邬梅B做的。虽然同性夫妻之间无所谓丈夫妻子,但一般来说,邬梅B总扮演强势一方而田倩甘愿保持弱势。但在戈雄C这儿,她很自然地完成了角色转换。
她坐上驾驶位后对丈夫抱歉地说:“请稍等十分钟,报社那边我得应付一下”。然后抽出车载电脑,迅速敲了一篇报道,发给报社。在她写报道时,丈夫一直沉默不语,阴郁地注视着窗外。
“好了,报社那边应付过去了。咱们现在走吧,先吃晚饭,我知道一家新开的饭店。”
路上她问丈夫,实验室的经济状况如何,需要的话她可以帮忙。戈雄C平静地说:
“还能对付,实在不行我再求你。”
田倩C知道他的手头一定相当窘迫,这个实验室没有收入,全靠一点社会资助,但在这个社会上,有钱的男人已经不多,而女人们没人愿把钱施舍给“复辟男性暴政”的研究。其实从本心说,田倩C也不愿给他钱,不说什么暴政不暴政,至少田倩C认为,他的研究是没有意义的。不过这是丈夫活着的唯一动机,她不愿剥夺他最后一线希望,毕竟两人做了二十几年的兄妹和十几年的夫妻,还是有感情的。
前边是一家新开的“坤世界”大饭店,灯火辉煌,停车场上密密麻麻停满了车。田倩C在饭店门口停下,把车交给车童,对丈夫说,晚上就在这儿吃吧,我请客——记住,你别再像上次那样,给我提什么AA制!拉拉扯扯的,让侍者笑话。戈雄C默认了(他的瘪口袋确实也充不起大丈夫),跟在她后边进去。饭店相当富丽,门口是一排迎宾的男侍,穿着各不相同的古人服装,胸前缀着他们扮演的角色名字:凯撒、秦始皇、成吉思汗、亚历山大、拿破仑、希特勒……全是历史上有名的男性君王。他们对客人躹躬如也,留声机似地说着:欢迎光临,欢迎光临。矮个儿的“拿破仑”领她俩到了一张桌子旁,田倩C拉开椅子,招呼丈夫坐定,对侍者说:“按1000元的标准,请你替我定菜单吧,上你们最拿手的菜。”“拿破仑”说:
“好的,二位先看表演。”
他躹了躬,笑眯眯地退下。
田倩C向大厅扫视一遍。顾客们主要是女性,有少数顾客带着她们的男伴。统计资料说,眼下全世界的女性与男性之比已经高达2:1,因为很多不愿乞求或乞求不到卵子和子宫的男性没能留下后代,男性正从世界上飞快地消亡。女食客中有相当数量的光头愤雌,她们分别聚在一起,四五个或七八个光头围成一圈,就像夜空中的星座。像所有高档饭店一样,这家饭店也有男性“可人儿”表演,一种高雅的色情表演。这会儿,在大厅正前方的舞台上,一个全身赤裸、色艺双佳的“可人儿”正在表演钢管舞。他非常年轻,舞姿妙曼,身体柔如无骨,皮肤如凝脂般细腻白嫩。齐肩的曲发,涂着眼影和口红,戴耳环、鼻环和脐环。胸部平坦,既没有男性的暴凸胸肌,也没有女性的丰满乳房。颈部喉结很不明显。这并不是100年前泰国的人妖,而是经过特殊基因改造的男性,高科技工艺把他们塑造得像水晶工艺品一样精致完美,惹人怜爱。眼下,这种可人儿是女性豪富们的热宠。因为可人儿收入奇高,所以,愿意对男性胎儿进行基因改造的人趋之若骛。
这个可人儿的舞姿确实漂亮,大厅中响起一阵阵喝彩声,当然大都是女性顾客的声音。
可人儿的表演告一段落,大厅灯光变暗,因为下边轮到不那么高雅的程序了。可人儿走下舞台,来到顾客面前。女人们都准备好了慷慨的小费,当然给小费时要有一些亲昵的动作,一般是把可人儿拉到自己腿上,搂抱一会儿,在紧要地方摸两把,再哈哈大笑着把小费塞给他。有些女人是带着男伴来的,这些男人们都对这一幕装聋作哑,含笑旁观。
这会儿,那个可人儿手里满攥着大面值的钞票,笑眯眯地走向这张桌子,在田倩C面前站住。田倩C笑着摆手:
“请往下走吧,我历来不喜欢这个调调儿。”
可人儿不以为忤,仍然礼貌谦恭地躹躬,准备离开。戈雄C突然说:
“来,我给你小费——但你离我远一点儿。”
他掏出一张中等面额的钞票,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钱角,远远地递给可人儿。可人儿顿了片刻,用冷酷的目光同戈雄C对视。田倩C难以相信,这位妙人儿的一双妙目中竟能发出如此的毒焰。不过可人儿很快收敛毒芒,堆出微笑,接过钱,躹躬后离开。等稍稍走远,他立即把这张钞票扔掉,不过他做得很巧妙,似乎钞票是无意滑落的。
两人都看到这一幕,田倩C看看丈夫,还没有说话,戈雄C就抢先说:
“你不必安慰我,我对这些能够理解,心理上也能承受得住。毕竟这些色情表演,这些诱迫异性出卖自尊的勾当,都是男权社会干剩下的事。”
田倩C微微一笑,也就抛开了这个话头。灯光变亮,下一个可人儿走上舞台,身段儿比前一个更迷人,他做了一个亮相,还没开始表演,就激起一片喝彩声。
菜已经上桌,两人边吃边聊。门口又有几个女人进来,她们衣着高雅,风度不俗,显然来头不小。饭店女老板突然出现了,趋前几步去迎接她们。其中一位中年女士看见戈雄C,风风火火地走过来,还没走近就大声问:
“戈雄C!我在电视上看到愤雌在你那儿捣乱,损失不大吧。”
听见这句话的愤雌们都被激怒,齐齐扭头看她。不过看看她的气势,没人敢出言冲撞。戈雄C忙起身,恭敬地说:
“你好,圣·玛丽亚大姐。我那儿损失不大。”
他为妻子引见,介绍说,这位圣·玛丽亚大姐是他的同行,也是研究人类生殖技术的,是世界上的一流专家,还是地球立法院的委员。两个女人寒暄了几句,戈雄C说:
“玛丽亚大姐,我一直想当面向你表示谢意,谢谢你的慷慨帮助。”
圣·玛丽亚不在意地说:“举手之劳,几个卵子而已。如果还需要,尽管对我说。”她笑着说,“不过,明白说吧,我帮你可没安好心。是想让你通过亲身的碰壁,早点信服我的观点——只有雌性才是上帝设定的默认配置。你目前的那项研究,搞成功是没有问题的,但从长远看毫无意义。”
戈雄C当然不同意这个观点,但笑着没有反驳。3人又说了几句,圣·玛丽亚风风火火地走了。田倩C看着她的背影,心中颇为不快。丈夫在研究中需要人类卵子,能舍下脸向这个女人求援,却没有找妻子!虽然夫妻关系已经相当淡漠,总该比外人近一些吧。不过再想想,她也有些抱愧,戈雄C在研究过程中的困难,她其实是知道的。不要说他难以找到女性来“施舍卵子和子宫”了,甚至因为他们使用雌性灵长类动物做实验对象,也惹得愤雌们大声抗议,要求法院保护“弱智的姊妹”,禁止臭男人们的戕害。当时看过这个消息,田倩C曾想问丈夫是否需要她的帮助,但后来给忘了。平心而言,这位异性丈夫在她心中已经没有多少分量。她半是道歉半是责备地说:
“喂,别忘了我们是夫妻。研究中需要卵子的话,先来找我嘛。”
“谢谢,不过不需要了。阿倩,今天我可以说,虽然那项研究的验证还没最终完成,但肯定能成功。人造卵子和人造子宫都即将成功。”他的平静中带着自傲。
“是吗?这么说,男性暴政马上就要复辟了?哈哈,别介意,我是开玩笑。”她为丈夫满满斟上一杯,“来,干杯,提前祝贺你的成功。”又压低声音说,“等回家后,咱俩在床上再庆祝一番。”
他们之间已经很久没说过这种闺房话了,戈雄C的脸上不由绽出一波笑容,很灿烂,很明朗,这在他身上是不多见的。田倩C高兴地发现,裹在这个男人身上的外壳,那件由自卑和畏缩织成的外壳,今天总算裂了一道缝。戈雄C也压低声音说:
“好,今晚我一定尽力。”
大厅里的灯光又暗下来,第二个可人儿走下舞台,向顾客们走来,开始那个不高雅的程序。田倩C推开碗碟:
“干脆咱们走吧,我知道你憎厌这种可人儿。既然如此,干吗不早点回家,开始咱们的庆祝呢。”
戈雄C笑着点头。田倩C招来“拿破仑”结了账,挽着丈夫出门。
回到家里,田倩c先浴罢,在床上等着丈夫。她顺手拿起枕边的一本日记翻着,这是曾祖辈“首代田倩”的日记,时间是在她25岁到35岁。日记非常精美,但绸质封面已经破旧了。日记中用蝇头小字,细细密密地记下了她对导师的爱情。她醉心描述着那个男人的相貌:肩膀宽阔,额角突出,下巴线条有如刀刻,目光聪睿而深沉,黑发中杂有几绺银丝,更凸显男人的成熟。日记中还记述了两人之间仅有的一次越界,是在一次停电中被触发的。那天实验室中只余下他们两人,正在不同的房间里操作。突然的停电造成了绝对的黑暗,她惊慌地喊着,摸着墙壁寻找老师,戈雄也循着她的喊声摸过来。两人走近了,忽然身边发出一声巨响,田倩惊叫一声,顺理成章地扑进男人的怀抱。黑暗中看到发出响声处有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原来是实验室豢养的一只狨。两人都放声大笑起来,然后开始亲吻。
“现在,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当时我的惊慌有几分是真实的。”老田倩在日记中自嘲道,“软弱和胆怯是上帝赐给女人的强大武器,也许我只是本能地使用了它。”
田倩C合上日记,看看墙上曾祖辈的遗像。虽然经过三代克隆,戈雄C的外貌仍同曾祖辈完全一样,一如日记中的描述。遗憾的是:这个男人已很难激起自己(如老田倩那样)炽烈的激情了。也许,戈雄C比“老戈雄”少了一样东西:男人的傲骨。他不再是世界的主人了,他只不过是一个历史的孑遗物,是在母系社会中苟延残喘的一只雄蜂。
但愿今晚的性爱会改变两人之间的冷淡。
戈雄C披着浴衣过来,扔掉浴衣,上床把田倩C揽入怀中。就在身体接触这一刻,田倩C立即(痛心地)感觉到:今晚的性爱仍会以失败告终。夫妻之间有些事是只可意会的。尽管戈雄C努力保持“大丈夫气概”,但他藏不住目光深处的自卑和畏缩。他的身体僵硬,动作拘谨,没有(如老田倩所说)男人的野性和狂放。可以看出,今晚他是来向妻子感恩的,十分担心能否取悦对方,这种过重的心思把他压垮了。田倩C突然联想到中国皇宫里的妃子。那些终日枯坐冷宫的妃子们一旦有幸被皇上“翻牌”,就会诚惶诚恐,焚香净身。晚上她要在自己房间脱光衣服,裹在绸被里,被太监抬到皇帝的卧室(防止带武器行刺)。妃子进皇帝的被筒时,必须从后面战战兢兢地爬进去(以免亵渎皇上)……她最终“承受雨露之恩”时会是什么心情?也许和戈雄C此刻一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