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新吾和田延豹听得一头雾水,两人相对苦笑。费新吾说:“谢教授,我越听越糊涂了,我怎么觉得你的观点和那封诽谤信中的观点是完全一致的。”他踌躇片刻后说:“坦率地讲,我从你的话中得出这样的印象:你认为用基因工程办法改良人类并不是一桩罪恶,甚至在悄悄地这样做了。但为了不被舆论所淹没,你在口头上不敢承认这一点。”
谢教授仰靠在椅背上,沉默很久才答非所问地说:“你们两位呢,是否觉得这种基因优化技术是一种罪恶?”
费新吾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已被你的雄辩征服了。但我是今天才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还不能得出结论。”
3人陷于尴尬的沉默。透过落地窗户,他们看到一辆黑色轿车开过来,停在饭店外,一名带着照相机的中年男子走下来,仔细看看谢教授那辆富豪车的车牌,随即兴奋地冲进饭店。他在人群中一眼看到谢教授,立即对他拍了两张照片,然后把话筒递过来,用英语问道:
“谢先生,我是加拿大CBC电台的记者。我已经看到今天的美国基督教科学箴言报,知道谢豹飞先生实际是你用基因改良技术培育出的超人,你能谈谈其中的详情吗?”
谢教授厌恶地看看他,不管他怎样哀求,一直固执地闭着嘴巴。费新吾走过去,用力推着那位记者,把他送出门外。回过头看见老人仍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饭店里的顾客有不少懂英语的,他们都停下刀叉,把惊奇的目光聚焦在谢教授身上。田延豹探头看看门外,那个记者正和饭店的保卫人员在推搡。又有几辆汽车飞快开过来,走下一群记者模样的人。他忙拉起老人,向侍者问清后门在哪里,3个人很快溜走了。
回程的路上,3人都沉默着。谢教授把两人送到旅馆,简短地说:
“我要回去了,我想早点休息。”
两人与教授告别,看着那辆富豪开走。他们回到自己的旅馆,走进房间,先按下录音键,话筒中是田歌兴奋的声音:
“费叔叔,豹哥:鲍菲给我买了一艘漂亮的游艇。我们准备在地中海好好玩3天。你们如果想回国的话,不必等我。这几天我不再同你们联系,为了避开讨厌的记者,这艘游艇上将实行严格的无线电静默。再见,我会照顾好自己……并守身如玉。”
虽然心绪繁乱,费新吾仍不由得哑然失笑。难得这个现代派女子还有这种可贵的贞节观,虽然他不相信在那样浪漫的旅途中,在仙境般的水光山色中,一对热恋的情人能够做到这一点。田延豹的目光明显变暗了,不高兴地按断录音。费新吾看看他,打趣道:
“你干吗不高兴?算了,不必摆出一副老兄嫁妹的苦脸,她早晚是人家的人。如果这段姻缘真的如愿,你也算尽到当哥的职责啦。怎么样,咱们是否明天回国?我的钱包已经瘪了。”
田延豹犹豫片刻:“再等几天吧,田歌那边总得看到一个圆满的结局呀。”
“也好,其实我也想等几天,看看谢教授这儿还有什么变化。”
说起谢教授,费新吾立即从沙发上蹦起来,打开电脑,进入互联网络。他的直觉告诉他,那件事不会就此了结。果然,公共留言板上又有一封信件,这是那个神秘人物的第3支毒箭。与这支毒箭相比,此前种种就不值一提了。他迅速看下去,太阳穴嗡嗡发响,血液猛劲上冲。田延豹偶然瞥见他满脸涨红,咻咻地喘气,在床上关心地问:
“老费,你是怎么了?”
费新吾喘息着,手指抖抖地指着屏幕:“你来!你自己看!”
“在我上封信披露谢可征教授的基因嵌接术之后,事情的真相已经逐渐明朗化。我的老友、正直坦诚的费新吾先生和田延豹先生当面质询了谢教授,后者供认不讳。(田延豹恨恨地骂道:这个无赖!”)但我刚刚发现其中另有隐情,我们几乎全被他轻易地骗住了。在华裔智者谢可征先生的计谋中,我们表现得像一群傻子。这几天,我们似乎都忽略了一个很明显的问题:显然,纵然是百米之王刘易斯的基因也不能让鲍菲打破9.5秒大关,因为刘易斯先生本人也远未达到这个速度。
“也许,谜底存在于另一桩事实中。我已经做过详细了解,26年前向雷泽夫大学医学院提供体细胞和精细胞的并非刘易斯一人,还有体能远远超过刘易斯的另一位先生。这位先生的肌肉内含有较多的能量之源——线粒体,因而奔跑更为迅速。刘易斯先生的百米最高时速是43.37千米,而后者的瞬间时速可高达130千米!”
这位先生名叫塞普,来自非洲察沃国家公园。他的速度是所有哺乳动物中最快的。让我小心地把谜底揭开吧,塞普先生是一只凶猛彪悍的非洲猎豹!……
非洲猎豹!
非洲察沃国家公园的稀树大草原。在一米多深的硬毛须芒草和营草的草丛中,一只母猎豹逆着风向悄悄向羚羊群接近。它已经怀孕了,一套有关4条小生命的复杂的链式反应已经启动,通过种种物理的、化学的媒介,表现为强烈的食欲。它急需补充营养。枯草丛后露出一只未成年的羚羊,它警惕地向四方睃视着,4条优雅的细腿随时准备跳窜而去。母豹知道这只羚羊不是好的猎杀对象,它已足够强壮,很可能逃脱自己的利爪。但在饥饿的驱使下,它踌躇片刻,深深吸一口气,突然猛扑过去。小羚羊及时发现敌人,敏捷地逃走了。母猎豹全速追赶,距离越来越近。相比之下,猎豹更适于短距离快速奔跑,它高踞于陆地动物奔跑速度的顶峰。它有流线型的轻盈身躯,长而发达的肢体,善于平衡的粗尾,发达的心脏,特大的肺。头部具有阻力最小的空气动力学特点,双肩可不断滑动,使步伐加大。它的脊柱在高速奔跑中就像是弹簧,能屈能伸。猎豹的犬牙非常小,以致于当它辛辛苦苦地捕到猎物后(它常常要喘息20分钟才能进食),如果碰上鬛狗或狮子来抢食,它只能胆怯地逃走,因为它的小犬牙无法同强敌搏斗。但进化之神为什么给它留下这点瑕疵呢?不,这是为了留下足够大的呼吸空腔。当至关重要的搏杀能力与奔跑能力相矛盾时,也只有被舍弃了。
猎豹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是为奔跑而特意定制的,这是进化之路残忍的选择。但速度上逊于猎豹的羚羊也自有天赋本领。猎豹是短跑之王,羚羊则是灵活转弯的翘楚。它灵巧地左蹦右跳,一次次从母猎豹的利爪下逃脱。双方的速度都开始减慢,小羚羊更甚,它的黑眼珠里已经有了恐惧,母猎豹确信下次一不定能把小羚羊扑倒。就在这时它听到了自己体内的警告。猎豹在追猎时是屏住气息的,就像人类的百米选手一样,现在那次深呼吸所得的氧气已经耗尽,它的血液不再能提供奔跑所需的巨大能量,再奔跑下去它的心脏就要破裂……母豹只好收住脚步,塌肩弓背,凶猛地喘息着,眼睁睁地看着猎物轻快地逃走。
只差0.5米,这0.5米是捕食者和被捕食者的生死线:或者羚羊被杀死,或者猎豹饿死。母猎豹疲惫地久久地注视着自己的猎物,在它的潜意识中,一定滋生了极强烈的欲望:让自己的四肢跑得再快一点,再快一点点!
这只猎豹最终没有饿死,它就是塞普的母亲。没人知道这位母亲那一瞬间的强烈欲望是否也能通过染色体遗传给下一代。科学界公认的遗传变异规律,是说生物基因只能产生随机性的变化,被环境汰劣取优,从而使生物一点点向优良性状进化。这种盲目进化的观点未免不大可信。不妨考虑爬行动物向鸟类的进化。在盲目的随机的变异中,怎么能“恰巧”进化出羽毛、龙骨突、飞行肌等变异基因?即使能够,无数变异性状进行纯数学的排列组合,得出的将是天文数字,它不可能在有限的地质年龄中一一得到验证和取舍。也许某一天科学家们会发现,生物强烈的求生欲才是遗传变异的指路灯,它在冥冥中引导染色体做“定向”的而不是盲目的变异:使渴望奔跑迅速的兽类变得四肢强健,使渴望飞翔的爬虫变异出羽毛,使渴望游泳的哺乳动物变异出尾鳍……
也许,嵌入谢豹飞体内的、片断的猎豹染色体也能传递一定的欲望?
非洲猎豹!
费新吾和田延豹沉重地喘息着,互相躲避着对方的目光,一种冷酷滞重的氛围渐次升起。他们几乎同时认识到,尽管这个神秘人物心理阴暗,几近无赖,但他指出的恰恰是事实。在那位远远超越时代的、生命力强盛的短跑之王身上,肯定嵌入了猎豹的基因片断。
几天来,他们就像是玩九宫格填数游戏的学生,一味在外围揣测、推理、嗅探、追踪,费尽心机来破译这个非常复杂的谜语。但是,只要把一个正确的数字填到九宫格的中心,一切都变得非常简单,太简单了!
对这个结论,至少费新吾不感到意外,这些天他已通过网络查阅了大量的有关基因的资料。DNA是上帝的魔术,但任何魔术实际上只是充分发展的技术——尽管这些技术十分精细、神秘,但终究是人类可以逐渐掌握的技术。而掌握了基因技术的人类将成为新的上帝,随心所欲地改良上帝创造的亿万生灵——包括人类自身。
他在脑海中历数二三十年来基因工程技术的神奇发展:
早在上个世纪末,科学家就定位了果蝇的眼睛基因,并能够随心所欲地启动这个基因,在果蝇身上或翅膀上激发出10个或8个眼睛。他们还发现,地球上所有有眼生物的成眼基因都是十分近似的,是从一个原始基因变化而来的。所以,从理论上说,完全可以在人类的额角或后脑勺上激发出第三只眼睛,就像对果蝇所做的那样。科学家们至今没有做到这一点,仅仅是因为他们“不愿”去做。
上个世纪末,美国俄亥俄州凯撒西部大学的研究小组,已经能制造“浓缩”的人体染色体,他们把染色体中的废基因剔掉,将有效基因融合或聚合,得到只有正常染色体长度十分之一的、功效相同的染色体。
更早一点,瑞典隆德大学的一个研究小组将细菌血红蛋白基因移入烟草,英国爱丁堡罗斯林研究所将人的血红蛋白基因移入绵羊,以这种羊奶治疗人类的血友病;将人类抗胰蛋白酶植入绵羊,以治疗人类的囊性纤维变性。上述产品早已进入工业化生产。
21世纪初,医生们已不必再走这样的弯路,他们已经能将上述基因直接嵌入先天缺损的病人体内。
日本大阪微生物病理中心松野纯男则做出了更惊人的成就。他将一种多管水母的一段基因植入老鼠体内,这种基因可分泌一种特殊的萤光绿蛋白(GFP),能在黑暗中发光,在紫外线照射下光度更强。这段外来基因植入老鼠体内后能够正常遗传,繁衍出一代一代的绿光鼠。
人类已经接过上帝的权杖,还有谁能限制他使用这根权杖呢?
费新吾不是上帝的信徒,没有宗教界人士对基因技术的深深恐惧。对于他们来说,基因技术比哥白尼的“日心说”、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更要凶恶千百倍;费新吾也不是生物学家,对生物伦理学知之甚少,因而也没有生物学家那种“理智”的担心。他们一方面兢兢业业地开拓基因工程技术,一方面对任何微小的进展都抱有极大的戒心,生怕一条微裂纹会导致整个生命之网的崩裂。
所以,从理智上说,他并不认为这是大逆不道的恶行。但他心中仍有隐隐的恐惧,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他的脊背上掠过一波又一波的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