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夏娲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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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长别离(2)

一个月后就要送汤姆走了,这是真正的永别,比“生离死别”更要彻底。就如在数万年前东非大裂谷附近的阿法盆地,一位黑人女性(可以把她想象成人类的女系始祖)送走了一个小部落。后者将沿着海边向北迁徙,经中东,到南亚,再分成更多的族群向大洋洲、东亚、欧洲和美洲,最终演变出棕、黄、白3大人种。数万年是一个太长的时间,长得这些后代都忘了自己的祖庭,忘了与黑人的血亲关系。汤姆的后代会不会也忘记地球上的血亲?

汽车后座的爸妈看出我的感伤,爸笑着问:

“圆圆你是不是触景生情啦?‘思我往矣,杨柳依依’;‘絮软丝轻无系绊,烟惹风迎,并入春心乱’;灞桥杨柳确实承载着太多的文人幽思。”

我对着后视镜笑笑,没有回话。妈笑着说:“圆圆从小就敏感,诗人气质。记得你看《动物世界》惹起的那次莫名其妙的大哭吗?”

我记得。在月球时,我最大的爱好之一是看有关野生动物的光盘。月球上没有任何动物,没有狮子、角马和猎豹,没有麻雀、蜜蜂和蝴蝶,连苍蝇、老鼠都没有。我只能在光盘里领略地球的自然风光。有一个纪录片讲述了猎豹母子们的故事。母豹为了儿女,拖着产后虚弱的身体,冒险捕到一只健壮的成年羚羊。但贪婪的鬣狗来了,它们总是依仗强有力的牙床抢食猎豹的猎物,母豹不敢同它们拼命,因为两个小儿女在家等着它呢,只有带着恨意沮丧地离开。疲惫的母豹回到家中,但儿子已经被过路的狮群杀死。母豹悲伤地嗅着那具小尸体,用鼻头推着,努力唤它醒来,最终只能悲苦地离开。狮群可能还没走远,但母豹顾不得危险,焦急地呼唤着另一只小母豹。终于,它从深草丛中欢快地跑出来,母女俩狂喜地在地上厮搂着打滚。

那时,五六岁的我真切地体会到豹母女的欢乐,高兴得拍手:

“汤姆哥哥,你看豹妈妈找到女儿了!露丝奶奶,你看它们多高兴!”

那时我不知道,悲剧的高潮还没开始呢。很快,小母豹长大了,但相依为命的母女俩却随之反目。女儿仍对母亲很亲近,但只要它一靠近,母豹就凶狠地呲着牙赶它离开。这个“一边冷一边热”的情况持续了不久,最终小母豹知道自己不得不离开了。它摇着尾巴黯然离去,孤独的身影消失在荒野的夜色中,那情景令人骤然心痛。

小母豹很幸运,闯过了生死关,也有了自己的领地。这一天,母女俩在各自的领地外偶遇,双方阴沉地互相怒视着,吠叫着。这时已经不是母豹单方面的敌意了,强壮的女儿显得更为凶恶和有侵略性,最后母豹在女儿的威吓下不得不率先退却。

一块儿看光盘的汤姆哥哥似乎没有显出什么感情激荡,但我的小心灵却受到强烈的撞击,以至于嚎啕大哭。我一遍遍地说:

“为啥是这样啊,为啥非得这样啊。”

我的问话中没有主语。也许我的小心灵已经凭直觉察觉到,猎豹母女反目的真正原因并不在它们本身,而在比它们高的层面上,是在“上帝”或“进化之神”那儿,是冥冥中的天条让猎豹母女们注定变爱为仇,在生命之途中永远分手。汤姆哥哥被我的大哭弄愣了,不理解我为啥哭——实际我本人也不知道。我只是模糊感觉到,豹母女的分手是很悲苦又不能改变的结局。母女之间的骨血之爱、天伦之乐和眷眷深情被毒化了,永远不能复返。

那天我爸妈不在家,汤姆劝不住我,只好到对门喊来露丝奶奶。露丝奶奶把我搂到她体味很重的腋下,晃着我,格格地笑着:

“傻孩子,傻丫头,不值得哭的,生存就是这样啊。等你长大,妈妈也会把你赶出家门的,会赶着你嫁人的。这和豹妈妈是一样的,其实是一样的。”

我的遐思可能太出神了,后面的爸爸咳了一声,把我拉回现实。我知道他们这次约我出来,肯定不单纯是为了踏青。果然爸爸把话题拉到正题上了:

“圆圆,汤姆昨天给我们打电话了,说今晚要约你见面。圆圆请你认真考虑,你与汤姆的关系不要受我和老斯诺的影响,不要受双方歧见的影响。并不是说我的观点错了,但……怎么说呢,我们争论的是人类之河的流向,不牵涉到其中某两朵浪花的命运。汤姆是个好孩子,好男人,你和他在一起会幸福的。再说……”下面的话他说得有点勉强,“如果你加入诺亚方舟,这一生会很丰富的。可能很艰苦,但会很有激情。”

妈说:“你决定吧,不要牵挂爹妈。虽说爹妈舍不得你离开,但女儿长大总要嫁出去的。哪怕嫁到10光年外,俺俩也会把女儿永存在心里。”

我专心开车,没有回答。妈又说:

“是不是你对飞船上的‘一夫两妻制’有心结?圆圆,那个规定虽然令女人不愉快,但是可以理解的,环境特殊嘛。汤姆对你的感情非常真挚,但作为船长助理,不可能带头违反这个规定。”

爸爸止住妈的话:“这点你不必解释,圆圆肯定理解。”

我仍没有回答,把汽车开上去骊山温泉的小路。良久我开玩笑地说:“爸,已经晚啦,我已经深受你那些观点的毒害,不可能回头了。”

爸妈听出这玩笑后的沉重。爸叹口气,不再劝了,妈又劝了一句:

“不晚的。观点和婚姻是两码事,希望你认真考虑。”

“好的。咱们不说这个话题了。喂,到了,下车吧。”

我们在华清池痛快地玩了一天,再没捡起那个话题。但我知道真的晚了。并不是我不爱他,并不是个人之间的原因。汤姆是个好男人,唯一的缺点是独断一些,性格稍嫌暴烈,但他在我面前从来百依百顺。我决定拒绝他,只是因为我对地球文明的固守。我不想离开地球,不想变成异类。我知道自己的坚守是很可笑的,我的表现就像一只想要挡车的螳螂,或者是一只拒绝用火的老古猿。但26年的人生已经为我设置了心的牢狱,逃不出来了。

汤姆在天柱大厦大门口迎接我,两人乘观景电梯上到202层的旋宫饭店。他在这儿并没有张扬自己的身份,但他太出名了,侍应生一眼就认出他。几分钟后老板亲自赶来招待,说今天的饭菜免费,而且旋宫饭店全部停业,只接待我们两位贵宾。我们婉言谢绝,老板立即截断我们的话:

“应该的应该的,能接待人类的英雄是敝店的荣幸。你们在飞向太空前能光临我们的饭店,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要推辞了,就让我表表心意吧。”

汤姆略略沉吟,痛快地答应了,说:“那就请你把一个窗口对准天上的方舟,然后旋宫停转,可以吗?”

“当然!”

我们被引到临窗的一张桌子上,旋宫悄无声息地转着,等到对准目标,听到轻轻的一声,旋宫停下了。汤姆对侍者说:

“要一份蒸山野菜,一份清炖松江鲈鱼,一份鱼翅竹荪汤。”这都是我爱吃的菜肴,也是汤姆唯一知道的中国菜。“其余的中国菜我完全不熟悉,请你们自行安排吧。”

侍者恭敬地退下。窗外的南天上是那个闪着金光的雪茄型飞船,在202层高楼上看它,难免有一点错觉,似乎它比昨天大一些。今天飞船上的天线和太阳能极板已经展开,以它们为参照,可以看出飞船在天上旋转。飞船旋转是为了在无重力区域产生人造重力,今天它只是试转。诺亚启程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各种性能试验都要最后做一次。我们都注目着它,汤姆说:

“还有27天就要出发了。真舍不得啊!”

他的“舍不得”后没有宾语,是泛指。我知道其中当然包括我,或者说主要是指我。我故意取笑他:

“无病呻吟吧。‘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我看你已经急不可待了,用句文学性的修饰:你的眸子中熊熊燃烧着对太空之旅的无限向往。”

他承认:“急不可待是真的,舍不得也是真的。毕竟这是一去不回头的航程。虽然我父母与我同行,但我仍缺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半——一个妻子。”

我笑着纠正:“应该是两个妻子吧。”

“对,从数量上说——应该是两个妻子。”

“不会缺的,想做酋长夫人的姑娘肯定不会少,正在你身后排队等候呢。”

汤姆在桌上拉住我的手:“不开玩笑,你知道我说的是谁。我已经征求过你父母的意见,他们不反对咱俩的结合。易伯伯和我父亲的不和是不应该的,观点上的分歧应该超越个人恩怨。圆圆,答应我,跟我走吧,我真的无法想象生活中没有你。”他也开了一句玩笑,“难道你不想当息壤星上的夏娃?或补天造人的女娲?”

我看着他。近10年中我同他的接触实际很少,作为诺亚方舟重要负责人,他太忙了,无暇儿女私情。30岁的汤姆是个强悍的男人,肩膀宽阔,脸上棱角分明,表情沉稳自信,目光睿智而练达。我想他会是一个好丈夫,也会是一个好酋长。他一定能带领一万子民披荆斩棘,胼手胝足,在息壤星上开辟出一个新天地。我知道,只要我说出下边的回绝,这一切都和我无缘了,这让我心中发苦。但我最终说:

“汤姆,你也知道,我的拒绝是超越个人原因的。我真的想做你的妻子,哪怕因为那个该死的‘最佳繁殖率’而不得不同另一个女人分享你的爱情。但我舍不得地球,舍不得爹妈,尤其是,舍不得‘这个’人类,这个人类的种种爱憎、美食、琴棋书画、俚歌雅舞、道德习俗,等等吧。我知道,只要跟你走下去,这些东西肯定会慢慢失去。也许这怪我是个中国人吧,心里的积淀太多,坠着我不敢大胆朝前走。我羡慕你,你们西方人总是能迅速确定一个简单的目标,然后将所有辎重抛之不顾。”

汤姆知道我在这样的大事上从不轻言,目光一下子变得灰暗。我真不忍看他悲苦的眼睛!不过他旋即恢复,平静地说:

“既然你决心已定,那就互道珍重吧。我尊重你的决定。其实,我父亲对易伯伯也一直很尊重的,我是说,不仅尊重他的为人,也尊重他的观点。尽管我们全家这一生都是为太空移民而活的,但你父亲的忧思并非一无可取,甚至可以说是基本正确的。我们将用毕生心血建起一个息壤星社会,但几十代几百代后息壤星人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确实心里没数。”

他说得很平淡,但内涵其实很沉重的。我不想让两人的最后一面浸泡在这种气氛中,而且我还要实行我的一个想法,那是前一天晚上我就决定了的,便活泼地笑着:

“好啦,酒场上莫谈国事。咱们快点把这顿饭结束,然后到下边开个房间。”我直视着他,他有些惊愕,我莞尔一笑,“我不能跟你到息壤星,但能为托马斯·斯诺船长在地球上留一支血脉。这样,”我开玩笑地说,“哪怕你真的在异星上变成异类,至少还能对地球多一份牵挂。”

说完后我意识到最后这句笑话很不合适。异类——对于致力于太空移民的所有人,这是一个不愿揭开的伤疤。汤姆理解我的苦心,尽量放松心情,高兴地说:

“真没想到我还能有这样的幸福。圆圆,谢谢你。有了今晚,我一生无憾了。”

我们匆匆结束了进餐,唤侍者过来。汤姆没有再提付餐费的话,但把一张信用卡留下了,笑着说:

“我很快就要离开地球,这张卡在息壤星上是无法兑付的,没用了。留给你们,全当是我的小费吧。衷心感谢你们,让我在离开地球前有这么一个美好的夜晚。”

他没说卡上有多少金额,但肯定是一笔巨款。侍者不敢收,唤来了老板。等老板匆匆赶来,我们已经走进电梯。在电梯门关闭前,汤姆向老板笑着挥挥手,老板也只好认了,匆匆对门缝喊一声“谢谢啦”。我们下到200层,这儿有一套豪华的总统套间,汤姆把它定下。然后我们关上门,汤姆把我抱起来。

“在没有发明超光速交通和通讯手段前,人类的太空移民只是在培养异类。”这是爸爸所做的晦暗预言。他对“太空移民促进派”说:“你们只知道‘科技发展已经超越了太空移民的门槛’,没想到它也超出了‘能梳理毛发’的地理范围。猴子猩猩们都要频繁地互相梳理毛发,才能维持小种群的向心力,人类其实没什么不同,各个民族内部只有频繁地交流互动,才能维持文化的同质性。成吉思汗建立了超级大帝国,快马跑个来回大概需要3个月,但它很快崩解了;英国建立了日不落帝国,乘车船走个来回也是大概3个月(想想凡尔纳的《80天环游地球》),它也很快崩解了。直到发明了现代交通和通信,缩短了人们互相交流的地理间隔,人类才建立了统一的地球村。所以不妨粗略地说,3个月的梳理毛发间隔时间,是维持种群同质性的最大值。这个数值不一定精确,但它是一定存在的。”

“但现在呢?即使离地球最近的移民星球,一次通话往来要20年,一趟往返需要200年!它比上面说的最大值还要大两个数量级!更别说其后一波一波地扩张了。所以,在没有超光速交通和通信手段前,人类的各部分移民等于是互相隔绝了。你们竭地球资源而向外移民,但只要一撒出去,母星就无法控制了。那些不能互相梳理毛发的种群肯定很快异化,异化得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