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三天,柳致的眼睛总算是全好了,看东西不再模糊,甚至原先视力的微小问题都修复了,或许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当然,与所受的苦痛相比,这点回报真是得不偿失。
柳致无所事事地坐在木廊上,却无没事可做的惶恐,而是内心充盈着安宁。自从那天后,他就越发得对外物兴致厌然了,见着天色尚早,便回屋取了琴来,就着微风弹奏起来。
雪亭三友今日前来探望柳致,却因雪云的缘故不敢过久驻留,方才便以告辞离开。失去一身法力的青曲说是要将竹林搬来,这几天都在柳致屋后忙活,此时亦不在此,大概是在他的竹林中吧?白月初修为恢复大半,耐不住寂寞云游去了。寂静的庭院中只余下雪云、柳致二人,相伴的还有那同样幽静的琴声与淡漠的哀思。
“砰砰砰”一阵敲门声打破了这份宁静,会是谁呢?
柳致起身前去开门,来人广袖深衣,漆黑的长发披散着,手执一杆洞箫,正微笑着看向自己。
“玄先生?您怎么来了?”柳致不由惊讶道,玄先生姓玄名先生,是柳致在一处茶馆中结识的琴师,也是他的至交好友,但是此次离家出走他并没有告知其去向,所以此刻见到玄先生造访才感到惊讶。
“哈哈,听闻你弃了尘世纷繁,离家远遁,今日得见果然是处逍遥的所在。”玄先生并未解惑,四处看了一下这院子说道,“怎么,不请我进去吗?”
“怎敢怠慢先生,快请进!”柳致连忙侧身将玄先生领进门。
玄先生刚走进庭院,便注意到了石亭中的雪云,雪云也是一脸讶然地看着玄先生。
“抛弃凡躯之困顿,独享造化之性灵。原是一位妖仙。”玄先生轻声说道。
对于玄先生能看见雪云之事,柳致并无太过惊讶,若是连玄先生都不能看见妖仙的话,他不知道世上还有何人能见到了。
“你是?”雪云疑惑得看着面前这位衣着复古的男子。
“在下姓玄名先生,见过这位……姑娘?”玄先生作揖道。
“雪云。”鹤妖恢复了平常的冷漠。
玄先生向雪云点头示意,随后便同柳致进了屋子,竟也没有丝毫的好奇。
才进屋子,黑暝和白愚这两头原本睡着的畜生便立时惊醒了,围着玄先生不停地撒娇,也是许久未见了吧?好容易安抚了两位,柳致与玄先生坐在茶室中,终于正式说上了话。
“先生是如何找到我的?”柳致一面添水一面问出来自己心中的疑惑。
“哈哈,你的行踪又不是什么隐秘之事,若是有心自然可以找到。”玄先生哈哈笑道。
“说的也是。”
乘着煮水的功夫两人交谈了起来,一人问人间俗世,一人问山野情趣,却也相谈甚欢。不多时,水已煮开,柳致为先生烹茶添杯,用的是今年清明的龙井。
“好茶!”玄先生细品盏中清汤,感叹道。
“茶是好茶,可惜终究是差了些意味。”柳致只说是少了几分意味,却无法说明差了什么意味。
玄先生闻言沉吟片刻说道:“我有一茶,当于广阔天地间饮用,你意下如何啊?”
“那自然是听先生的!只是不知道那茶有何玄妙之处?”柳致问道。
“你到时便知。”玄先生却是先卖了个关子。
两人便携茶具来到石亭处,雪云亦淡然入座。
玄先生所用的茶是柳致方才的龙井,所用之水也是寻常的山泉,一切都只是普普通通,并没有什么玄奇的东西。柳致心中虽然充满了疑惑,但并没有开口发问,只是默默地注视着玄先生的一举一动。
并未等待多久,玄先生便把茶盏递到柳致与雪云的面前。
茶汤清明,茶香清而淡雅,从表面上来看这道茶与方才柳致在室内的并无二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所用的材料都是一样的。
浅浅饮了一口,似乎味道亦无分别,正欲开口询问,恰清风吹拂而过,刹时间只觉心中空空。这空却并非空虚,而是充盈的空,但柳致却无法明说心中充盈的究竟是什么。
天地似乎更加清晰了,这清晰并非是因为柳致看到了更多的细节,事实上天地在柳致眼中并没有外貌上的差异,这份清晰是情感上的。平常我们观看世界,必定是以自身的视角来观察的,其中必定带有我们自身的情感,受到自身的限制。而此刻柳致就是超脱了这份情感与束缚,似乎是以一种全然客观的角度来看待这个世界,这份清晰感便是由此而来。
“这茶……”良久,柳致终于回过神来,见玄先生正微笑看着自己,口中的话便顿在了那里。
一旁的雪云竟在不知不觉中落下泪来。她在这道茶中感受到了“风”,那是无拘无束的自由的意志,她曾在苍穹之上许下如此的心愿,这也是她一生的追求,也是她此生存在的意义。
但是,“姐姐……”雪云低声呢喃着看向不远处的池塘,妙韵的心思她又如何不知。可是如果自身的超脱是要以忘记姐姐为代价的,那么这份超脱有何意义呢?雪云这样想着,轻轻擦拭眼角那欲落未落的泪水,转向玄先生说道:“好茶!”
玄先生亦回应微笑,呷了一口茶解释柳致内心的疑惑:“茶叶与茶水虽无不同,但是烹茶人的心却是不同的,这份心意融入了茶中。此茶便是如此形成的。”
“那先生是以怎样的心情来烹制此茶的呢?”柳致询问道。
“我什么也没有想!”玄先生微笑着说道。
清风吹入庭院,阴沉的天空突然飘起细小的雪珠。
“下雪了。”柳致看着天空说道。
玄先生取出腰间洞箫,幽咽之声从唇齿、指尖流淌而出,化入风中浮动在天宇之间,又融入雪中纷扬洒落,虽是造作而出,但却浑然天成。入风为风,融雪为雪,任万物自生自宰,此乃天籁也!
奏乐者感应天地时序而奏,听者为箫声所感染,恍惚间随着箫声游遍整个天地……
良久,箫声渐渐散去,“啪啪啪”鼓掌声从门口传来。柳致几人回首望去,原来是那蛇精青曲回来了。
“尊者,公子!”青曲向亭中作揖道,只不过前半句说得战战兢兢,后半句却是嬉皮笑脸。
柳致看着面前这位满脸笑意的青年,竟完全不能将自身所受的戕害加罪在他身上,或许这便是蛇精所采取的策略吧?柳致这般想着,一时无言。雪云一向冷漠惯了,看也未看那蛇精一眼。
遭遇了冷遇的蛇精并不苦恼,转向一旁的玄先生道:“这位方才吹曲的公子是?”
“这位是玄先生,姓玄名先生,从人间而来。”玄先生正欲开口,一旁的柳致已经抢先了一步,“先生,这是青曲,本是一位蛇精,如今被雪云斩了法力,暂时是凡人。”
青曲与玄先生两人相互作揖见过,随后便邀青曲入座。
青曲亦不辞,坐到了柳致身旁,从他那绒毛衣领中突然钻出一个鲜红的蛇头,向着柳致“嘶嘶”吐着信子。
“你好呀,宵练!”柳致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小蛇的头,宵练却将之当成了亲昵的邀请,正欲顺指而上,却被柳致无情地抖了回去,恹恹地趴在青曲的领口,一幅委曲的模样。
“公子你可真是无情。”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青曲揶揄着,却只换来柳致的一声轻哼。
玄先生微微一笑,将茶盏递与青曲:“请用茶。”
……
近黄昏,玄先生请辞而去,柳致原本见天色已晚,况且正下着雪,想要挽留先生暂住一晚,但是先生去意已决,也不好强留,只能目送着先生离去。
晚饭后,柳致在石亭中烹茶,想要还原玄先生的那杯茶,却显然无法达成,终究是缺少了一些东西。
“那位玄先生是什么来历?”雪云端起茶盏品了一口,并未说明茶的好坏,而是问起了玄先生。
“怎么问起这个?”柳致有些意外,雪云可不是什么会好奇的人,继而便把如何与先生在茶馆中相识,两人又是如何成为知己好友的都告诉了雪云。
“我观天地万物都是直见其内心本相,不像你们人类一般被外相所迷。而我今日见到的这位玄先生却只能见其外相,似乎他的本相不存在一般。”雪云听后淡淡地说道。
“难道先生也是一位修士,他的修为比你还要高深?”柳致闻言惊讶道。此事若是发生在其他人身上必定会引得柳致十分好奇,但在玄先生身上,却给他一种正该如此的感觉,只初时惊叹一下,而后便平复了。
“不,这与修行无关,我的眼睛无法被欺骗,我所求的是天地间绝对的逍遥,不会被任何外物所拘束。玄先生……还真是一位奇怪的人。”雪云转头正对柳致,漆黑的双眸映着灯光,让柳致有些惊悸。
“绝对的自由……”柳致看向一旁的池塘,其中孕育着一位水灵的灵韵。
“姐姐……”雪云自然知道柳致想说什么,她低声呢喃,目光转为柔和,其中似乎有温暖的涟漪荡漾。
柳致明白,自己身边的这位鹤妖知道一切,她知道妙韵不会再复生了,知道妙韵即使身死也要度化她,知道她对妙韵的这份情感已成为她修行道路上的阻碍。但是她又能如何呢?她别无选择,终究是无法割舍这份情感,因为这份情感曾经给她带来那么多的欢乐与幸福,她只能选择背负着这份沉重的,几乎要压垮她的情感走向毁灭。
“那么雪云你看我是什么模样的呢?”柳致开口问道。
“混沌一片。”雪云偏头看了一眼柳致,又补充道,“这是心神未开之象,但你不必着急,终有一天你会找到自己的本心。”
“是吗……那便多谢雪云吉言了!”柳致笑着说。
……
夜半寂静之时,柳致被屋外幽咽的哭泣之声惊醒,正欲开灯查看,却在伸手之际放弃了这个打算。细细听着这哭声,像是压抑了许久,如今终于在这漫漫长夜里爆发了,从那小小的池塘边,借助风声,轻轻地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