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中国人的吃
21798100000024

第24章 武昌鱼

武汉的招牌菜,自然非武昌鱼莫属。“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毛主席的诗句,为它做了活广告。武昌鱼就这样一下子跳进了龙门。众所周知,毛主席多次来武汉,有两大爱好一直没有变:其一是横渡长江,其二则是吃武昌鱼。看来水性好的人,必然爱吃鱼。但光爱吃还不行,能写出诗来才算真本事。

真实,毛主席的这两句诗,化用了三国时期东吴的民谣:“宁饮建邺水,不食武昌鱼。”东吴(公元222——280年)共经历四位皇帝,先建都武昌(湖北鄂城),后迁都建邺(江苏南京),又还都武昌,再迁建邺。一直在武昌、建邺两地荡秋千,所以才有了横向的比较。这首民谣,肯定是赞成定都南京的派别所传唱的。反对派听了会怎么想呢?我估计会撇一撇嘴:武昌毕竟有鱼吃,长江下游的南京呢,恐怕只能喝白开水了,傻瓜才会这么选择!且不论孰是孰非,至少能看出:武昌鱼在一千七百年前就出名了。武昌和南京的关系,在东吴人眼中,有点像鱼与熊掌,二者不可兼得,只能狠下心来取舍。

为武昌鱼写过诗的,还大有人在,而且基本上都持赞美的态度。北周的庾信,把那首偏激的民族给“平衡”了一下:“还思建邺水,终忆武昌鱼。”唐朝的岑参,寄托了远方的思念:“秋来倍忆武昌鱼,梦魂只在巴陵道。”宋朝的苏东坡,有美食家的超常嗅觉:“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而范成大则体会到一种挽留:“却笑鲈江垂钓手,武昌鱼好便淹留。”元朝的马祖常,更是刻意提醒:“携幼归来拜丘陵,南游莫忘武昌鱼。”明朝的何景明兴致颇高:“此去且随彭蠡雁,何须不食武昌鱼。”另一位汪玄锡,思想则复杂一些:“莫道武昌鱼好食,乾坤难了此生愁。”李白来过武汉,估计也曾拿武昌鱼下酒,只是他登黄鹤楼时,读到崔颢的那首“昔人已剩黄鹤去”,长叹一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要不是崔颢把他给“镇”住了,他没准会给武昌鱼留一、两首诗呢。

据武汉女作家方方讲解:“这些诗词中所写到的武昌鱼,只是泛指武昌的鱼,并非特指哪一种。直到1955年,武汉的鱼类专家才将‘武昌鱼’归到一种名为‘团头鲂’的鱼身上。而那时武汉人早已知道团头鲂味道鲜嫩,脂肪丰富的价值了。”这种特指的武昌鱼,并非武昌本地所出,而是产于湖北鄂州市(即古鄂城)的梁子湖。但有那首民谣为证,三国时期的鄂城便叫武昌,把梁子湖里的团头鲂命名为武昌鱼,也没什么错。

因为这些典故,武昌鱼在我眼中变得神秘了。而湖北鄂州市的梁子湖,而更为神秘。它才是这一系列名诗佳名的真正发源地。我没去过鄂州,无法想像梁子湖是怎样一片水域,孕育出游泳于千百年历史中的武昌鱼。

今天的武昌,多多少少借了一点武昌鱼的光,借了一点古代的鄂城、那另一个武昌的光。许多中国人都还误以为武昌鱼,必然是流经武汉的这一段长江所特产。他们借了。当然,现在人工养殖技术这么发达,武昌鱼离开了梁子湖,一定照样能活,照样能生长、能繁衍,味道也不见得真会变差;武汉的酒楼饭肆作为主打菜隆重推荐的武昌鱼,又有多少确实是从鄂州的梁子湖里打捞出来的?

但要替大名鼎鼎的武昌鱼寻根,就不能不提那名不见传的梁子湖。它的根,在梁子湖,在一千七百年前的民谣里,在容易让历史失迷的烟波中。武昌鱼,原本是湖鲜而非江鲜。

在我意识中,武昌鱼就必须是由梁子湖的湖水养大的,才会有原汁原味。否则,只能算作赝品,或冒牌货。

我梦想着去一趟鄂州,在梁子湖畔,点起篝火,支起铁锅,灌满湖水,炖一条最信得过的武昌鱼来吃。它当然是我亲眼看见渔民从湖里钓上来的。在那样的氛围中,我没准也能为武昌鱼写出一首好诗。你信不信?

湖北的朋友古清生,来北京,绘声绘色地给我描述武昌鱼。我听着听着,快流口水了。他说吃武昌鱼必须亲临梁子岛,岛人云“黄山归来不看山,梁子离去不食鱼”;武昌鱼原生在梁子湖,冬季游到樊口的长江回流处避寒。俗称团头鳊,缩项鲂。武昌志载:鲂,即鳊鱼,又称缩项鳊,产樊口者甲天下。是处水势回旋,深潭无底,渔人置罾捕得之,止此一罾味肥美。今鄂州旧时称鄂城,鄂城又古称武昌,梁子湖位其西南,有水面积六十万亩。梁子湖通长江处为樊口,樊口水势回旋,有大小回流之分,“在樊口者曰大回,在钓台下者曰小回。”(《武昌县志》)唐代元结有歌:“樊口欲东流,大江欲北来,樊口当其南,此口为大回。回中鱼好游,回中多钓钩。漫欲作渔人,终焉得所水。”歌中所说的“回中鱼”,即武昌鱼……

古清生还讲授了武昌鱼的三种吃法:清蒸,精炖,和晒干腌制。但清蒸运用得更为普遍:“鲜武昌鱼一毛,去鳞、腮和肠肚,在满月般的宽体上遍抹油盐,腹内填肉末与姜葱,装盘置锅上清蒸即成。清蒸武昌鱼较能保持武昌鱼的鲜嫩度,是一种原味的吃法。”方方也说:“武昌鱼的吃法以蒸为主,鱼必鲜活,一次放料,一气蒸成,原汁原味,滑嫩爽口,清香扑鼻,的确是一道极诱人的好菜。”估计毛主席所吃武昌鱼,也是清蒸的。

武昌鱼因为这位大人物的点评,在当代名气更大了。武汉的其他特色菜肴,跟它相比,都只能算小菜一碟。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自故乡南京赴武汉读大学,乘轮船溯长江而上,应该算放弃建业水、投奔武昌鱼。可在那四年间,我终究未尝到武昌鱼到底什么滋味。原因很简单:囊中羞涩。穷学生,口粮之余,稍有点零钱,还不够买书的。吃腻了校园的大食堂,想打牙祭,顶多就是鼓足勇气去老通城吃一回豆皮。1958年,毛主席在这家老字号吃了豆皮,赞不绝口。不知武昌鱼他是否也在这里吃的?我吃着豆皮,旁边的一桌,正端上一盘武昌鱼。唉,我也只敢偷看一眼。别说武昌鱼了,小桃园的瓦罐鸡汤,当时在我眼中都是奢侈品。

在武汉生活四年,没吃到武昌鱼,不能说不算一种遗憾。可有什么办法呢?那毕竟是我生命中食无鱼、出无车的阶段。长铗归去兮!

后来我移居北京,离从小喝惯的长江水远了。有一年五一节,文坛老字号刘心武,在他寓所对面的九头鸟餐厅,邀一桌同行小酌。我也有幸列席其中。九头鸟是湖北菜,火暴京城。我正听张颐武、邱华栋等高谈阔论,服务员端上一盘香气四溢的清蒸鱼,我的注意力立马就转移了:这不正是武昌鱼嘛!让他们聊他们的,我且伸筷子,直奔主题——好吃呀。在武汉与武昌鱼失之交臂,想不到它也会北上,从茫茫人海中寻找到我。它是怎么游过来的?

作为对武昌鱼迟到的敬礼,我连喝了几杯二锅头。尽在不言中。只有我觉得自个儿在跟武昌鱼对酌,别人,一定以为我在自斟自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