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最能在茶上折腾的就是成都人。他们一起床就要到茶馆去吃早茶,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清茶,而非广东人那种以吃早茶的名义大吃各种糕点,成都人吃的早茶是一种清汤寡水,不仅可以清洁口腔也可以消除肚子里的积物,这是一种很健康的行为。当然吃茶不仅有早茶、午茶、下午茶和夜茶之分,每一种吃法都有不同的内容和行为,成都人把吃茶搞得很繁复,但又绝不同于日本人一样以茶艺、茶道的名义演示一种诡谲和狭隘,茶本是一种清淡的液体,被艺伎们复杂地加工,夸张地勾兑,弄成一口酱汤。成都人也爱在茶上做文章,中国的茶馆一多半在四川,四川的茶馆一多半在成都,据不完全统计,成都注了册的茶馆不下于两万家,没有注册的茶馆简直无法计数。在成都最热闹的场所永远都是茶馆。成都人一部分在茶馆里享受生活,另一部分人去郊外的农家乐捧着一杯茶还是在享受生活,剩下的人在家里或办公室沏上一杯酽茶,将生活的想象也泡在这杯浓汤中。茶是一种液体,一个道具,一种世界观,一服利尿剂,亦是一种令人兴奋的物质。这种被英国人叫做Tea的植物饮料改变着一个地域人类群体的生活方式,这种饮料的核心是茶叶,载体还是水。一条江、一条河和一个海给一个民族提供的水的质量关系到这个民族的生活态度和思维方式。润泽的川西平原奔流着的岷江给成都人带来的是高地的那种乐观和平原的那种积极,其中也夹杂着一种随遇而安、漫不经心的懒散,毕竟水从高地奔来,有一种激情也有一种散漫。
成都旧时没有自来水,市民生活用水除了河水就是井水。井水不易泡茶,因为井水太硬。泡茶一般不用地下水而要用地上的活水,这就要取河水煮沸。取河水很有讲究,要取河道中间的水,岸边的水不干净,河道中间的水才清澈。又必须在晴天取水,下过雨后泥沙含量大,水很混浊。水取回来要先在水缸中澄清,水还不能过夜,隔夜水不新鲜。府南河的河水正好满足了这些条件,所以用河水泡出来的茶清香甘甜。旧时成都的茶馆都要打出招牌:河水泡茶。这种声明很必要,否则别人认为你是用的井水根本无人问津。
今天要得到这种水只能望河兴叹,枯水期有的河段已成死水,水质严重污染。在府南河治理前是这种景象:河水混浊,沿河垃圾随处可见;河道淤积,河堤年久失修,有的地段甚至无堤;河岸树木稀少,河的众多功能中只剩排洪、排污两项,加上工业废水、生活废水不断增加,府南河被人叫做“腐烂河”。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自不必说,那时河水仍很清澈,哪怕到了六七十年代,到了夏天也有无数游泳者。
在孩提时代我最爱在锦江河里冲桥洞,一群半截子幺爸儿聚在老南门大桥上,胆子大的飞燕入水,胆子小的则跳炸弹,然后从这座桥头冲到那座桥头,伙伴们早已在水中放了汽车内胎,冲水下来顺势将充气轮胎套在脖子上朝下一个桥洞冲去,一路吆吼着冲到安顺桥,最终到达九眼桥,爬上岸,人早已饿得绵软,在贩子那里两分钱买一个蒸蒸糕,或三分钱买一串拌了熟油辣子的大头菜啖得满嘴生津。想开荤的时候吃的是卤肉夹锅盔,那滋味至今想起来仍要口水长淌。我曾经在五星级宾馆吃过用银盘子端上来的夹鸡片的锅盔,做工非常精良,但无论如何吃不出当年那种情趣和味道,时过境迁,那种岁月的激情早已荡然无存,连同那清波激荡的一河圣水也早已是梦中盛宴。
那时大一点的娃娃才穿用两条红色领巾缝制的所谓游泳裤,半截子幺爸儿们一律是光胴胴。我的水性并不好,只会“狗刨骚”,但胆子大得爆棚,最长的一次居然从老南门大桥冲到了望江公园,爬上岸人已虚脱,那一回吃了三个夹猪耳朵的白面锅盔才缓过劲来。这种经历家人至今都不知道,倘使知道肯定会被骂死。我这人面相很孱弱,但经常干一些很牛的勾当,冲桥洞就是其中之一。这种玩法好不刺激,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后怕,也就是青沟子娃娃不懂事,稍微动一点脑筋的人都不敢这么亡命。
锦江是我童年的乐园,是我一生中无比流连的水道。那时我家住在城里的顺城街,为了去锦江河游泳要骑20分钟的自行车,穿过长长的青石桥,但我仍然乐此不疲。玩水只是内容之一,另一个内容是看渔人放鱼老鸹打鱼,鱼老鸹的脖子都用绳子拴住,使它不能将鱼吞下,要在它为主人捕了大鱼之后才松开绳子奖赏它一条小鱼。当渔人把船划到岸边时我们一群半截子幺爸儿就围上去买鱼,鲫鱼三毛钱一斤,泥鳅最不值钱,才一毛五,孩子们仍嫌贵,渔人干脆将卖不脱的猫鱼连同泥鳅倒进河去。最受欢迎的是河鲤,斤把重的一条才卖块把钱,用柳树条穿了鳃提回住在文武路的外婆家,隔着一条街就在吼,喊外婆快把水烧起来好熬鱼汤,羡慕得一条街的街坊四邻都在眼红,说杨太婆的孙儿硬是孝顺,又提了大鲤鱼回来了。
曾几何时,河面泛起了油污和漂浮物,水中夹杂着泡沫和恶臭,游泳的人早已不见,偶有几只鸭子浮过也被染得五颜六色,哪里还会有鲤鱼啖,再坚强的鱼类在那种酱汤中也活不出来。在这种水里蹚过也要长红痘,更会恶心呕吐。现在的孩子,也享受不到我们那一代戏水大河的天伦,他们只能在游泳池里,50米一个来回,以为这就是人生!人生的大风大浪是在大江大河大海之中,只有在那种环境中玩过水的人才不至于成为井中的青蛙。世界之大、之奇妙、之刺激不是一个井大的池子可以容纳得下的!
人们总是说今天成都人的性格怎么那么蔫儿,那么疲软,那么不进油盐,其实,这是因为成都人再也不能用府南河水沏茶。用一些自来水、凼凼水、水洼积水和所谓矿泉水来泡茶,那是对茶的不尊重,也改变着成都人的德行和秉性。
岷江每年向下游输送泥沙四至六百万立方米,不及时疏浚,河槽将逐年淤塞。成都自古以来就有岁修制度,但下游在使劲淘,上游在不断挖,河道终有堵塞的一天。岷江两岸是大山深峡,有丰富的石灰石,是水泥的原料,于是两岸炮声隆隆,各种小厂、土法作坊、家庭砖窑纷纷乱挖滥炸,使山体滑坡、崩垮,不仅危及河道,也给下游带来更多泥沙。昔日清澈的河水已成黄色,水中泥沙含量猛增。加上森林破坏,水源减少,洪水一来又使山体塌方,特别是汶川大地震,泥石流冲毁公路,连山上的大熊猫也纷纷迁至更高更深的大山深处。人类在不断地破坏着自己的生存环境。水是生命之源,我们离不开干净的水,渴望生命之河重新水清水丰,河宽水深。
成都是冲积平原,由西北向东南倾斜,泥沙为堤,极易淤塞。成都西北的九里堤不仅防洪,也挡住了湍急的河水,使泥沙沉淀。九里堤有一古堰,号糜枣堰,晚唐时高骈、刘熙古扩展城垣,在此低洼处筑堰以断郫江之水,使得清澈的河水进入河道。后因蜀人崇拜诸葛亮,将高骈、刘熙古的功绩附会于诸葛亮身上,又误以为刘公祠为亮庙,可见历史上有多少史实被人臆断篡改,这是题外之话。
今天的糜枣堰已不存在,而九里堤也只是一处地名,古时候水清水亮的摩诃池也在蜀翻修皇城时被填平,我们只能从花蕊夫人的诗词中徒想当年胜景:
龙池九曲远相通,杨柳牵丝两岸风,长似江南好风景,画船往来碧波中。
我们总是感到当年的夏天比上一年的夏天更热,更难耐,我们破坏了这么多的河道和池塘,这气温靠什么来调节?靠空调?满城的空调会形成更强烈的热岛效应,使人觉得愈加难受。我们本来有一个四季舒适的城市,只是因为我们的无知,才使这样一座花城消失,代之以一座酷城,一座冬天酷冷、夏天酷热之城。在过去,九里堤和糜枣堰一带树林葱茏,与西郊的浣花溪、北郊的凤凰山、东郊的塔子山、南郊的牧马山齐名。特别是八月桂花开时,城里人都会聚到九里堤上采集桂花,或泡桂花茶,或做桂花糖,好不惬意,这是因为九里堤的水好土好。
南宋时四川制置使范成大在堰下筑亭,此地遂成游宴之所,其风俗流传至今。成都当年成片的桂花树当属九里堤为最,金桂、银桂满树,香气四溢。但今天这些美景美事都不存在,失去了往日风采,这是千古憾事。水清、水浊是两种状况、两种环境和两种生活质量。今天被污水包围的成都人正在奋起,立志要找回昔日清澈的河流,只是破坏容易,要恢复起来却很难。
天下驰名的蜀锦靠的就是南河水质清洁。《华阳国志》载:“锦工织锦濯其中则鲜明,濯他江则不好,故命曰‘锦里’也。”现今武侯祠旁的锦里一条街是命名谬误,与锦里本意并无联系。古代成都的二江,水质清亮,特别是南河,织工们用河水漂洗织锦,色泽鲜艳,更为精美。蜀锦到达南诏后身价早已翻了几番,到达身毒(印度)后已是王公贵族的专用,到达波斯和幼发拉底河流域那简直就是稀有物品,如果再穿过伊斯坦布尔从希腊进入欧洲,蜀锦已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今天早已见不到织女漂锦于二江的美景,混浊的河水不但不能漂锦,甚至没有人敢洗衣。一条漂着木,载着舟楫,岸生杨柳,河里漂锦,水中游鱼,孩童戏水的天河圣河何日才能重回锦城?高骈诗曰:
蜀江波影碧悠悠,四望烟花匝郡楼。不会人家多少锦,春来尽挂树梢头。
这是多么令人梦寐以求的意境。成都人喜好游江,前蜀主王衍游浣花溪,龙舟彩舫,十里延绵。宋代万里桥一带有数十艘彩船嬉游江中,叫做小游江。浣花溪的游船更多,叫做大游江。许多中原来的诗人就是为了来体会这种游江盛景。巨大的彩船上坐着文人骚客,彩船由美女划行,相公站在船头吟诗,舞伎在船尾起舞,岸上是俊美的后生和漂亮的倩女在指指点点,这是无数中原才子佳人所向往的奇妙感受。古代的张仪楼、合江亭、望江楼一带都是近江得景。水清给一座城市带来的是“欢声笑语,莫不鼓舞”,水浊则人人焦渴自危,城池荒废。当年的锦江有人在提水泡茶,有人在洗浴,有路人口渴了用手捧了水止渴,有人走热了用水拍打着胸脯,有人在引水浇灌菜园,有美女在河中漂洗织锦,有美妇在河中洗衣被……这种日子还会回来吗?!
成都人何时再能用府南河水沏茶?
三、成都何时重建大码头
由于单一地发展灌溉,由于不断增长的工业供水,更由于岷江上游的森林被大量砍伐,枯水期府南河几乎断流。水量不足,航运断绝;水量不足则无力稀释污水,以致水质不断恶化,水利环境遭到破坏。岷江上游的紫坪铺建成了大水库,兴文坪和福堂坝也是建大型水库的理想坝址。这些大型水库的建成才能兼得防洪、灌溉、发电、养殖、美化环境等众多功能。有了巨大的蓄水量,才能重现当年府南河舟楫往来、风帆不断的壮丽场面。水路的畅通意义重大,哪怕到了今天高速公路四通八达,也不能取代水路之便。
1933年,在岷江岸边的茂汶一带遭受了灭顶之灾,在叠溪地段发生了罕见的大地震,致使山体垮塌堵塞了江水形成一上一下两个堰塞湖。据说水平如镜时可以从山上俯视水下的一座古城。整整一座城市葬身水底,足见那次地震的威力。一个月后,江水冲破250米高的天然堤坝,直泻灌县,绕过宝瓶口,大量进入内江,使沿线百里成海,万人丧生。今天的叠溪已温顺了许多,汽车从半山的公路开过,可凭窗欣赏这巨大的地震堰塞湖的奇景。碧蓝的湖水里倒映着两岸的奇峰怪岭,牧人的歌声伴着渔民的唱和,那是正宗的川西高地风情。温顺的叠溪像美丽端庄的姑娘,但是它一旦发怒后果将不堪设想。2008年5月12日另一次八级大地震又在汶川发生,这次的威力更大,整个都江堰至汶川的公路完全被扭曲,幸亏岷江还没有被锁住,否则灾难将无法估量。
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风含翠莜娟娟净,雨裹红蕖冉冉香。
杜甫当年在成都避难之时,活动范围大抵就在古百花潭一带。出蓉城西,过青羊正街,跨南河,便是诗圣的草堂。诗圣当年曾赋诗道: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这船来自长江中下游的吴地,上行万里泊于草堂之侧,可见府南河之于成都是一条黄金水道,也是一条政治水道。在没有铁路和航班的年代,水路是最便捷的交通,即便到了今天水运也是最经济的选择。过去府南河两江汇合处的合江亭一带建有大码头,从这里开船直到黄龙溪。黄龙溪也是两条河的汇合处,也建有大码头,河岸上有大榕树数十棵,盘根错节,枝繁叶茂,这些树是成都航运史的见证,是当年河船的停泊处。从黄龙溪到达江口,从这里出发的船的吨位就越来越大,从这里可以重温李白诗中的意境:
濯锦清江万里流,云帆龙舸下扬州。
今天的人们只能在黄龙溪逛一逛,不是乘船而是坐车,踩着青石板铺成的街道,呷一口古镇豆花,望着南下的河水,不仅不能引发思古之幽情,反而怎么感觉怎么别扭。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历史上第一个水兴时期是李冰建都江堰“开二江”后,成都成为全国五大名城之一。在汉代成都在经济上已与临淄、邯郸、洛阳、宛并列为“五都”。回过头来看看这些城市,一个个都衰败下去,不能同当年的辉煌相提并论。包括辉煌的长安、许昌、开封……无数的古代名城都因为缺水而辉煌不再,只有成都因都江堰的亘古作用至今不衰。在唐朝时就谓之“扬一益二”,今天扬州的地位让位于上海多少是因为大运河作用的衰废,可见水能兴邦、兴城、兴民。
1992年,这一年在成都建城史上又是一个重要年份,成都第三次划时代的水利建设高潮到来,被命名为市政建设一号工程的府南河改造全面铺开,全市14.7公里的市政道路拆迁,拆迁面积达54万平方米。英国人对泰晤士河进行着净化,德国人对莱茵河也在小修小补,法国人更是对塞纳河施行了富有诗意的外科手术,但这些富国进行的河流改造工程都无法与成都这个并不十分富裕的城市进行的大工程相提并论。
公元875年,在成都历史上也是一个可怀念的年代,西川节度使高骈大规模地修筑罗城,同时把经城南的郫江经人工改道绕过成都北、东面至合江亭下与主流汇合,最终形成二江抱城的格局。高骈功不可没,他抓住了城市建设与水利建设的关键问题。河之于城,是洪时导,旱时润,平时排污,秀色绿化,航运沟通,水族繁衍的关系;是水阔天清,骚人感慨,墨客抒情的关系。
成都要重建大码头,这是一种理念,一条思路,一个思维方式。
古人建城首先考虑水。“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广川之上。
高毋近旱,而水足用;下毋近水,而沟防省。”这是古人的智慧和力量!成都是天府之国的首府,复水重城,花木葱茏,既丽且崇,沃野千里,水旱从人。杜甫初到成都时,忽感蜀中山川景物皆与中原迥异,是“另一世界”。他看到山川是新的:“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看到人也是新的:“但逢新人民,未卜见故乡。”见到的都市更是新的:“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杜甫看到的是水滋润着的成都,不是干旱的北方中原。本篇通过水写了成都的桥梁,成都的码头,成都人的生活方式,因而折射出成都的街道风貌。在一个水网中的城市街道上行走,在一座靠水而居的城市的老屋里居住,对水的感觉早已不再拘泥于水,而引发了幽古之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