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从成都十三中高中毕业后就去了西藏,因那时父母都在边疆,我便经常往返于成都与西藏之间,返回内地后就住在外婆家。外婆家是地处文武路的一所临街旧宅,典型的成都的吊脚楼格局,单从外形上看就很有成都古韵:钩心斗角的屋檐,可以取下门板的堂屋,还有一个小天井。天井中有一棵老皂角树,干枯叶茂,苍老而又年轻。树上居然还有蛇,据外婆说蛇窝就在枯老的树干空洞中。那是一条无毒的老蛇,经常在冬天出来晒太阳,藏在树叶中,外婆经常同它交谈,仿佛是老朋友。那条蛇是否通人语无法考证,但从外婆同它谈话时的语气可以感觉到他们的交往很深。许多动物都通人性,这是毋庸置疑的,住在皂角树上的这条老蛇可能是个蛇精,可惜,我一次也没有把它看清楚过。
我反复向外婆请教,问她那条蛇长得什么样子,外婆不置可否,总是用话把它岔开。于是,那条蛇在我的心目中更加神秘莫测。那时我正在读《聊斋志异》,就常常幻想有一个蛇仙从树上走下来,但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外婆说幸亏有这条老蛇我们家才没有耗子,否则,像我们家这种老宅耗子会闹翻天。果然,隔壁的奶娃子家的天井中就没有这么一条蛇,他家的耗子就成了精,人一吃饭耗子就扑出来跟人抢食,奶娃子吃了一颗糖,半夜就被耗子亲了嘴,吓得他惊抓抓大哭,闹得四邻不安。奶娃子家逮住了耗子就会拿来恭恭敬敬地摆放在皂角树下,外婆就会念念有词地念叨,然后让我们都回避,说不要打扰了老蛇进餐。
对这种龙门阵我根本不屑一顾,但有趣的是那些死耗子果然就不知去向。冬天的时候,外婆说那条老蛇就住在我们家的地板下,所以她要往地板缝里塞棉花给老蛇保暖。对外婆的这些举动我嗤之以鼻,认为外婆是老糊涂了,但我还是患了恐蛇症,生怕老蛇从地板下钻出来咬人。
老皂角树下是一眼古井。年轻时我都是用木勺直接舀井水喝,而且是牛饮,一气喝够,然后一天不饮。或者用井水兜头淋下算是淋浴,这水冬暖夏凉,还带甜味,外婆常坐在井边,用树上掉下的皂角熬出汁水来洗衣服,一边洗一边给我摆那些老龙门阵。原来这房子是外婆当兵复员后用50个大洋买的。新中国成立之初物价便宜得吓人,50个大洋买一个院坝已属昂贵,前面的“成都大院生活旧趣”一文中提到的那个机关大院买下来也才花了八个大洋。当年的居民很少有房产的,大多是租房子住,不像今天的人没有几处房产心都是虚的。而且,房子动辄几千上万元一个平方米,当年的人根本没有购房的意识,否则,不知要冒多少百万千万富翁出来。
我们家从外婆开始,到我父母、我舅、我叔和我都当过兵,我父亲更是多次当过新兵师师长,算是“兵贩子”,把我们的邻居、亲戚和同学,总之,把许多人送去吃了军粮,幸亏那时参军还很俏,这是后话。我常感叹说这么好的房子才50个大洋,外婆就很吃亏地说这已经是很贵的了,几倍大的一所军阀大宅也才卖了很少的大洋,里面有日本式木楼和几幢花园别墅。那寓公还生怕卖不脱,一天找三趟,后来那里成了部队的招待所。不久,我就从外婆家迁到了招待所,因为母亲从拉萨调回内地,我们家就迁居了。新居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两棵银杏树,一公一母,每年结很多白果,风一吹就如冰雹般落下,于是家家户户都出来捡白果,家家户户都飘出白果炖鸡的香味。可惜的是那两棵银杏树上并没有住着老蛇,所以耗子特别多,我们的房子是几间砖瓦结构有地板的老房子,这种房子不管是竹席的顶棚上,还是木质的地板下都适合耗子藏身,所以,同耗子作战就成了当年我主要的功课。
耗子是在冬天侵入我家的,先在纱窗上咬一个洞钻进来。我立即将窗户关严,在屋里四处寻找它的踪影。它先是藏在棉絮里,后进入衣柜,在米袋中屙屎,最可恨的是将水果一个咬一口,菜一棵咬一口,于是我们家不得不全民动员,拿棍的拿棍,提扫帚的提扫帚,将家具搬开,坛坛罐罐翻一遍,挖地三尺,一定要揪出这个“坏分子”,“坏分子”先是伏在废弃的旧棉鞋里,等母亲踩着肉几几的,它已潜得不知去向。待全家人疲惫绝望时又发现它吊在书柜的背面,很悠然地摇晃,像在打秋千。将书柜挪开它又逃之夭夭。
去居委会要来耗子药,说是新潮口味,耗子最爱吃,且死亡率极高。在四下里布药,家人不敢说话,据说鼠类通人语,且具有六岁孩子的智商,不管是外语还是四川土话它听久了都能熟练掌握,所以我们不敢交谈,一个个只能以目相视,专心等待耗子的死期。耗子仍活得无比欢乐,腊肉被咬去一半,香肠也所剩无几,连呢子大衣也不能幸免,被它啮得千疮百孔,只好养猫。心想你耗子再厉害也凶不过你的天敌!哪里知道猫都退化了,只晓得当宠物,连猫饭被耗子公然抢食也不生气,只无辜地望着人,且喵喵乱叫,要知道人对付得了耗子还要你猫来干啥。想一想如今保安保不了安,会计管不了账,作家写不出文章,这些也都司空见惯,也就无法指责猫不逮耗子。
从一本书上读到耗子其实很怕人,最怕女人尖叫,外国人还做过试验,在受惊女人的尖叫声中耗子有被吓死的、有被吓晕的、有被吓得流尿的。所幸我们院里就有一个爱惊风火扯的女士,每受惊必尖叫,每尖叫必令人毛骨悚然,就邀其来家,讲恐怖故事,人鬼大战、一双绣花鞋等,这些都是当年最流行的。女士边听边叫,引得邻居聚拢,问报不报告街道治保组,回答不用,只需帮忙找死耗子。
耗子从暗处被轰出,并无死相,企图从纱窗孔钻出,只是来时瘦小,如今已被养成硕鼠,孔小体大爬之不出,被我一扫帚横扫,竟让其滑脱藏到杂物之中。我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要对付耗子只需将其养得肥胖,最好用催猪饲料,待肥得呆滞再收拾不迟。
又心生一计,干脆开放,将门窗一律打开,让它来去自由,等它出走再闭关令它不能入境。不料贼鼠反引来一群同类在屋里敞开了胆子下崽。有一天打开组合柜顶里面肉笃笃一窝耗子儿,正吱吱叫着要吃奶,令人汗毛倒竖……又云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便借得一条“西施犬”来家搜寻,毫无结果。是耗子早已迁徙,还是它们有什么隐身术?可能它们天生有搬运术或土遁之法,不然无法解释它们的消失。
耗子消失是假,采用的是打了就跑的游击战术。半夜耗子出来我就惊叫。邻居被叫声惊醒,当得知是因为耗子,一个个又大失所望,他们本以为是发生了七级以上的地震,最差也应该是贼娃子撬门入室用三角刮刀顶住了我的喉咙,不曾想只是一只耗子!耗子有什么了不起,胆小如鼠。
在那处老房子里居住了好几年,现在能够回忆起来的除了同耗子无休止地作战别的一概模糊。后来这座老房子被拆除了,我们又举家迁往了别处。母亲又转业到川医,我们举家迁入华西坝,住在小森林边的一幢红砖楼里,房子四周修竹茂树,有一条小溪从楼前流过,溪畔遍生蛇果,红彤彤的,我常在傍晚去采来放在嘴里嚼出满嘴红汁。溪水中有小鱼,我用撮箕逮住过一些,都被我用油炸了吞食干净。别人说我这人不笨,同我爱吃小鱼有关。倘若水中有大鱼被我逮住,我今天恐怕就不仅是不笨,而是聪明了。
华西坝小森林的红砖楼其实只是一处简易建筑,墙都是裸砖,连水泥都没有抹。像这样的房子当年还是分给干部的,平民百姓根本没有资格住进来。住砖房并不比住木房或瓦房舒服,夏天热得够戗,冬天又冷得够戗。最可恨的是偷油婆,它们就藏在那些砖缝里,晚上一关灯就爬出来搞破坏,你开了灯它们早已躲得无影无踪,从此,我又开始了长达数年同偷油婆的战争。偷油婆一旦吃了维C银翘的糖衣就会成精,因为它补充了大量的糖分和维生素C。我刚从医院开了几大包维C银翘回来就被偷油婆们偷食。因我家的房子是一处老宅,无数的旮旮旯旯都是偷油婆的窝。
吃过维C银翘的偷油婆一个个油光可鉴,还飞起来咬人。据说它怕开水,我就烧了几大壶开水,见了洞洞眼眼就灌,烫死了几只小的,老偷油婆们都有经验,伏在暗处嗤笑我行动的无力,还伸出触须示威,我只得买了两瓶灭虫剂,满屋子喷洒。洒过之后心里窃喜,以为偷油婆的末日到了,结果半夜我就中了毒,冲到院子里去呼吸新鲜空气,心想连人都差点闷死,这回偷油婆肯定将成为家中的稀有动物。
世上的事情往往悖反。偷油婆们早已有了耐药性,又食了维C银翘哪里还怕杀虫剂,药中的有效成分可能正好被它们吸收做了营养。我不相信几只偷油婆就收拾不住,在菜板上抹了猪油置于偷油婆的必经之路,关灯,等待,在暗中想象偷油婆分食猪油的情景。
这是最后的晚餐。突然开灯冲进去,一瓶开水浇在菜板上,竟烫死了十多只。
如是者三,竟屡试不爽,偷油婆尸横遍地,这回吃什么也不管用,除非吃的是烫伤膏。想一想偷油婆那么大一个脑壳里面能装多少脑花,不可能具有人的智慧。
开冰箱时钻进了一只偷油婆,特别肥大,特别狡猾。将里面的东西都挪出来也没有找到它,只好把冰箱门关了,心想不冻死也会冻僵。谁知一星期后开门取东西它还能从里面窜出来,且行动灵活,使我大惊失色。用脚去踩,每踩不中,不是踩快就是踩慢,它能掌握人的节奏,可见脑花含量很少的偷油婆也能胜过脑花含量很多的人类。十年前父亲离休后我们又迁到肖家河干休所。干休所外是农田和古木,收获的季节我们可以在院子外直接买到农民刚从碾子上打下的新米和磨子上推出的麦面,喝牛奶就直接到农民的奶牛房中去打刚挤出还冒着热气的牛奶。邻居说这种牛奶喝不得,因为没有杀过菌,消毒不严,怕惹出什么病来,但我贪恋那牛奶的新鲜,上面还有厚厚的一层奶皮,又浓又香。把牛奶打回来便使劲地煮,煮沸了一遍又一遍,以为这样就可以高温杀菌。回想起那些年那么便利的条件,牛奶的价格又那么便宜,满满一盅牛奶才几毛钱,真是幸福无比。那几头奶牛也特别乖,像是认识我似的,见了我就摇尾巴,还哞哞地叫,甚是可爱。我兴趣来了就伙同院子里的伙伴去割青草,趁主人不在家偷偷地喂给奶牛,认为这样可以增进与牛的感情,更主要的是那时我特别胖,经常要想方设法减肥,给牛割青草是一种发明,但效果很不好。因我并不认识哪种草可以喂牛,哪种草对牛有害,误把废草也割了来,牛吃了就拉肚子,牛老板见了我就发气,还威胁说再这么干就不卖牛奶给我喝,只得作罢。后来,那个私人的奶牛场因没有证照被强行关闭,我再也没有喝到过那么新鲜可口的牛奶。如今市面上的牛奶都是盒装的,包装得花花哨哨,怎么喝怎么不是滋味儿,这就使我常常怀念当年直接喝从奶牛乳房中挤出的牛奶的情景。
那时特别爱吃豆腐,因为豆腐都是农民用新黄豆磨出的,送来时才刚结成块,再新鲜不过了。吃鸡都是去农民家点杀,毕竟只隔了一堵墙。几十年间我家从市中区迁到府河外,再迁到一环路,到了我新近迁到的住宅双楠小区已是二环路边了。且房价已高达数十万元,如果外婆还在不知要作何感想。不用说那甘洌的井水再也喝不到,也不用说那喷香的白果再也啖不成,更不必说那红汁的蛇果无法再食,油炸小鱼根本找不到,单说那新米新面热豆腐鲜牛奶也都成了久远的回忆。
星期天我带女儿布头依次去寻觅我住过的旧宅,看到充满现代化气息的城市,心中十分振奋。历史总是要不断变迁才能不断演进,过去了的只能成为追忆,而未来才是更实在的风景。外婆家的旧宅早已不存,成了三十层的大厦。一座宾馆的水泥建筑正好站在我家的地皮上,而那两株银杏树被保护得完好,伸开华盖,显示着青春。女儿布头说:“爸爸,是大楼好还是外婆家的旧房子好?”我说当然是新的大楼好。新楼挺拔、气派,更显出国际大都会的风貌,它是站在低矮的旧宅上的,这就是发展!历史是一条河,总是从过去流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