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生活多艰难,普通人至少还有一种乐趣,那就是不去想它。随遇而安,表面上像猫狗一样生活——一般人就是这样生活的。如果我们想得到猫狗的满足,也应当去这样生活。
思考等于毁灭。思考本身就在思考的过程中被毁灭,因为思考等于分解。如果人类知道如何思考生命的奥秘,如果他们知道如何去感知那成千上万中个错综复杂的事物,这些事物在窥探行动的每一个细节,那么他们将永远不会付诸行动——他们甚至不想活下去。他们会惊恐地杀死自己,就像为了逃避第二天上断头台而自杀的人一样。
雨天
空气是模模糊糊的黄色,如同透过肮脏的白色看到的浅黄色。灰色空气中几乎没有一点黄色,然而这苍白的灰色的悲伤中却夹杂着一抹黄色。
新奇感
我们的日常生活若发生任何改变,都将给人的精神注入一种令人发怵的新奇,一种稍感不适的愉悦。一个习惯于六点下班的人,倘若在五点离开办公室,必定会感觉到一种精神上的放松,但同时也会有种不知所措的遗憾感。
昨天,由于有些公务需要去较远的地方处理,我四点便离开办公室,五点就将事情处理完。我还不太习惯在这个时间将自己置身大街上,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异样的城市。柔和的阳光像往常一样落在铺面上,显出一种无助的恬静,行人和往常一样与我擦肩而过,像一些从最后一班夜船登岸的水手。
由于还没到下班时间,我回到办公室,同事们自然感到惊讶,因为我已和他们作过下班的道别。什么?你回来了?是的,我回来了。与这些整日为伴的熟悉面孔分开,我在精神上感到自己不复存在。而此时我又找回这种存在感。在某种意义上这里就是我的家——这个地方就是我没有感觉的地方。
如果有人欣赏我的作品
有时,我怀着忧伤的欣慰想象:如果有一天(在不属于我的未来),有人读起并欣赏我写的文章,那么我终于有了自己的亲人,那些“理解”我的人便是我真正的家人。我出生在这个家庭,并受到他们呵护。但在我还未出生在这个家庭前,我就早已死去。我唯有在变成雕像时才受到理解,人在生前受到的冷漠对待,死后是无法用爱弥补的。
或许有一天他们会明白,我用与众不同的方式履行了我的本能职责,对这个世纪的一部分做出诠释。明白这一点后,他们会说,我在我所处的时代被人误解,我很不幸,周围的人对我的作品漠不关心,麻木不仁,这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令人遗憾。而在未来说这话的人,一定也不能理解他那个时代像我这样的文人,正如我同时代的人不能理解我一样。因为人们学习只对他们曾祖父辈有用的东西。我们只能将正确的生活方式传授给逝者。
我写作的这个午后,天终于放晴。空气中透着一股喜悦,触及皮肤,几乎过于凉爽。将尽的白昼呈现出淡蓝色而非灰白。甚至街上的石子也折射出朦胧的蓝。活着令人伤痛,但这种痛很遥远。感觉无关紧要。一两家商店的橱窗点亮。楼上一扇敞开的窗口,有人在那俯瞰大街,忙碌一天的工人已结束他们的工作。与我擦肩而过的乞丐若是认识我,一定会大吃一惊。
随后,犹豫不定的时光在建筑物反射出来的时浅时深的蓝色调中流连了一阵。
夜幕缓缓终结白昼的最后时光,在这一天里,那些有信仰和被误解的人,即便痛苦也带着无意识喜悦进行日常劳动。夜幕缓缓拂去最后一丝光波,在这忧愁而无用的午后,无雾的阴霾渗入我的内心。夜幕缓缓地、轻轻地降落在微微闪着淡蓝、水一样的午后——缓缓地、轻轻地、忧伤地降落在寒冷而纯净的大地。夜幕缓缓降落,透着无形的灰、苦涩的单调和无眠的烦闷。
天地之中
整整三天里,天气炎热无比,丝毫未见一丝凉爽,一场暴风雨潜伏在充满渴望的平静之中,最后终于转移到了其他地方,随后,一场轻柔的、几乎夹杂着凉意的温暖来临,抚慰了万物那明亮的表面。生活中有时同样如此,始终被生活重压的灵魂突然间感觉到了解脱,而这,根本没有任何明显的因由。
我觉得人类便如同气候,在风暴未到他处之前,一直处于它的淫威之下。
万物浩瀚空洞,一切都湮灭在天空与大地之中。
我是自己的旁观者
我用旁人的身份,见证自己生命的逐渐耗尽,我期待的一切正慢慢沉没。我可以坦诚地说,不需要花环去体现生命的死亡,我亦没有渴望之物——即便在某一时刻,在梦境里的某一时刻,我所安放之物——无一不在我的窗下支离破碎,像一块成团的泥土,从高高的阳台上一个花盆里摔出,然后散落成一地残土。事情甚至似乎是这样的:命运总在想方设法让我喜欢上什么或想要得到什么,以便紧接着第二天它就能够告诉我,我得不到并将永远得不到我想要的。
然而,颇有讽刺意味的是,我就像一个自己的旁观者,从未失去观看的兴致,看看生活带给了我什么。尽管此时我已预先知道,每一个朦胧的希望终将化为一团幻影,我仍然带着特有的愉悦安享希望的幻灭。就像将苦与甜掺在一起,通过对比甜更显其甜。我是一个郁郁寡欢的战略家,每战皆失,我学会通过在每一次新的交战前勾画出不可避免的撤退细节来获得愉悦。
我的命运像一个不怀好意的造物追随着我,它只能对我自知无法得到的东西产生渴望。如果我在街上看到一个适婚年龄的姑娘,在那一瞬间我会去想象(尽管我看起来若无其事),如果她属于我会是什么样子。而铁的事实就是,十步之内她将去见那个明显是她丈夫或情人的人。浪漫将导致悲剧: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局外人可能会将它看做是一场喜剧;然而,我将两者混在一起,因为我既浪漫又是自己的局外人,我将页面翻过有讽刺意味的另一面。
有的人说,没有希望的生活令人难以忍受;还有的人说,希望使生活变得空洞。对我而言,无论停止希望或没有希望,生活都只是一幅将我画入其中并供我观看的外在图画。生活像一出没有情节的戏剧,仅用来悦人耳目——像前后不连贯的舞蹈,在风中沙沙作响的树叶,云彩里不断变化色彩的日光,以及城市里蜿蜒曲折的古老街道。
在很大程度上,我与自己写下的散文几乎一致。我用语句和段落将自己铺展开来,给自己加上标点,我一遍又一遍布置一连串意象,像一个用报纸将自己装扮成国王的孩子。我以这种方式用一连串词语创造了韵律,像一个疯子用干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这些干花在我梦里依然鲜活。最重要的是,我很冷静,像一个布娃娃开始注意到自己,偶尔摇头以便使帽子上的小铃铛发出声响,死者的生活叮叮当作响,对命运发出微弱的警示。
然而,在这平静的不满之中,以这种方式去思考的空虚感和单调感曾多少次缓缓注入我有意识的情绪里啊!我曾多少次感觉到,就像从断断续续的声音里听到了某种声音,我所感受到的这种生活的潜在苦涩与人类生活离得如此远——在这种生活里,除了产生自我意识什么也不会发生!我曾多少次从这样的自我放逐中醒来,我偶然看到,成为一个彻底的小人物是多么得好,这个快乐的人至少可以感受到真正的苦涩,这个知足的人可以感受到疲劳而不是单调,遭受苦难而不是想象自己遭受苦难,杀死自己,是的,而不是看见自己死亡!
我使自己成为书里的角色,过着人们从书里看到的生活。我的一切所感都只是感觉(与我的意愿背道而驰),以便我能记下我的所感。我的一切所思都立刻化为词语,混入扰乱思想的意象,铸成别样完整的韵律。经过这么多的自我修改,我毁掉我自己。经过这么多的独立思考,我不再是我而是我的思想。我探测自己的深度,并放弃这种探测。我终其一生想知道自己是否深刻,唯有用肉眼来探测——像井底幽暗而生动的倒影——映出我那张对自己的观察进行观察的脸。
我像一张扑克牌,属于一套古老而又难以辨认的纸牌盒——是一艘沉船的唯一幸存者。我活着没有意义。我不知道自己的价值,找不到可以与自己作比较的东西,以探索自己的价值。并且,做出这种探索对任何人毫无用处。此外,用一个又一个意象描述自己——不是带着真实,而是将谎言混入其中——我最终更多地成为意象而非我自己,我叙述下自己,直到我不再存在。我将灵魂汇聚于笔下,除了写作别无它用。然而,反应停止,我重新屈从于自己,我回到从前的我,即便这个我什么也不是。我哭不出的少许眼泪在呆滞的双眼里燃烧,我感受不到的少许痛楚卡在我干涸的喉咙里。但我甚至不知道如果我在哭泣,我为何而哭泣,我亦不知道为何我没有哭出来。虚构的东西向影子一样追随着我。我想要做的就是进入睡眠。
伤悲
我的灵魂和与心灵之中充满了恐怖的疲惫。我内心伤悲,因为我从不伤悲,我不知道,在想念这悲伤之际,自己心存怎样的怀旧之情。伴随着每一个日落,我向着希望与肯定落下。
真实的虚幻
有些人在承受真正的痛苦,因为在真正的生活中,他们无法与匹克威克先生生活在一起,或者不能握住瓦尔德先生的手。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了那本小说,我留下了真诚的热泪,因为遗憾无法生活在那个时代,无法和那些人,那些真实的人生活在一起。
小说中的灾难往往都很美丽,因为小说里的血液并非真正的血液,在小说中死亡的任务尸体不腐,而且在小说之中,就连腐烂也不成其为腐烂。
匹克威克先生显得可笑之际,其实他并不可笑,因为这一切都发生在小说之中。或许这本小说可说是更为完美的生活与现实,上帝通过我们创造了生活与现实。或许我们生存只是为了创造生活与现实。文明之所以存在,似乎只是因为创造文艺;文字被创造出来也是为了表达文艺,从而被保留了下来。我们怎么知道这些额外的人物并非真实存在?我的心因此备受折磨,以至于我觉得他们都是真实的……
虚幻的思念
最痛的感觉,最伤的情感,是那些荒谬的事情:渴望得到不存在的事物恰恰因为其不存在;思念从不曾发生过的事情;渴望得到本应该能得到的事物;悲叹自己不是别人;对世界的存在心存不满。所有这些心灵意识的半色调调成一幅描画我们的凄惨图景和永恒日落,呈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对自己的感觉就像薄暮下的一片荒原,河边不见一舟,唯见芦苇丛忧伤的摆动,波光粼粼的河水在两岸之间变得越来越暗。
我不知道,这些感觉是不是惆怅情绪引发的慢性癫狂,或从我们经历过的前世遗留下来的某种追忆——这种追忆混乱、交错,仿佛梦中所见,即便我们知道那是什么,它们以荒谬而非原初的形式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不知道我们曾经是否真是其他生物,我们感知到的他们的那种更好的完整性,在我们当下生活的二维空间里,充其量以一种不完整的形式,成为一个已丧失完整性的粗略概念,仅仅是他们的幻影。
我知道,有关这些情绪的思考搅得心灵隐隐作痛。我们无法构思出与它们相对应的事物,亦不可能找到什么去替代它们在我们想象中所包含的事物——这一切重压就像一张严厉的判决书,无人知道在什么地方,由什么人或出于什么理由去宣读。
然而,这一切感觉所留下来的只是一种对生活及其态势的不可避免的反感,是对一切欲念及其所有表现形式的预先厌倦,是对一切感觉的普遍憎恶。在这些悲愤郁结的时刻——成为一个情人、或英雄、或快乐的人——皆成为不可能,甚至在梦中亦是如此。一切感觉皆虚无,甚至于我们的思想亦是如此。一切都用我们无法理解的其他语言表达出来——在我们看来不过是一连串无意义的音节。生活、灵魂、世界皆为虚无。诸神皆死于比死亡更甚的死亡。一切比虚无更虚无。一切是虚无之中的混乱。
想到这里,如果我举目四望,看看现实是否能浇灭我的渴望,我会看到毫无意义的铺面,毫无意义的面孔,毫无意义的姿态。石头,身体,思想——一切都已死去。所有运动都归于静止。对我而言,一切都毫无意义,一切都非我所知,不因为它们陌生,而因为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世界悄然流逝。我在心灵深处——这一刻它是唯一的真实——感到一种无形的悲怆,像一种黑屋子里的啜泣声。
我感伤时间的流逝
我沉痛哀悼时间的流逝。不管什么东西,当我失去它时,总会产生一种夸张的情绪。住了几个月的那间凄冷的出租屋,每周呆上六天的那家乡村客栈的餐桌,甚至那间我花上两个钟头等火车的阴暗的车站候车室——是的,失去它们使我伤心。但是,生活中的这些特别的东西——当我失去它们时,我的每根神经都敏感地意识到,我将永远不能(至少不会在完全相同的时刻))再见到或拥有它们——形而上地令我悲伤。我的灵魂骤然裂开,天国的冷风吹过我苍白的脸庞。
时光!昔日的时光!有些东西——一个声音、一首歌、一丝香气——揭开我心灵回忆的序幕……我再也回不到过去的我!我再也无法拥有过去的所有!死去的人!那些童年时代曾经爱过我的、死去的人。当我想起他们,我的整个灵魂在颤抖,我感到自己遭到每一颗心灵的遗弃,孤零零地在自我之夜游荡,像一个乞丐,在每一张悄然紧闭的大门前哭泣。
假期随笔(二)
两条小海岬将小海湾和沙滩与世隔绝起来,在这三天假日里,我在这小海湾躲避着自我。通往沙滩的简陋阶梯,上半截用木质台阶建成,下半截直接在岩石上凿出,边上搭建了锈迹斑驳的铁扶手。每当我走下这古老阶梯,尤其是走在下半段的岩石台阶时,我离开自己的存在,并找回了自我。
神秘学者(至少,他们中的某些人)说,灵魂达到最高境界时,它会在感觉或部分回忆的牵引下,唤起前世的某个瞬间、某个面孔或某个影子。当灵魂回到比今生更接近事物的初始状态时,它会体验到一种童年和自由的感觉。
我走下这人迹罕至的阶梯,然后,缓缓踏入永远空无一人的沙滩,就好像被施了什么魔法,我找到更接近本我的单原子状态。某些日常存在的方方面面和诸多特征——通过欲念、憎恶和忧虑表现出我的日常本质——从我身上消失,像逍遥法外的逃犯,渐渐消失,变得面目全非,我达到一种精神疏离的状态,记不起昨日的事,也无法相信日复一日附在我身上的自我真正属于我。我平时的情感,我平时不规律的习惯,我与别人的交谈,我对社会秩序的适应——我似乎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一切,像一本已出版的传记里被删去的页面,或某些小说里的情节,当我一边读里面的某个章节,一边想一些其他的事情,故事的线索突然断开,结果,情节落在地上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