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沉闷是对世界的倦怠,对生存的恼人不适,对活下去的疲惫。事实上,沉闷是对万事皆无边虚空的肉体感觉。但是,更进一步说,沉闷是对另一个世界的倦怠,无论那个世界存在于现实之中还是想象之中;沉闷是对活下去的不适,尽管用另一个人的身份、以另一种方式、在另一个世界活下去;沉闷是一种不仅对昨日和今朝,甚至对明天和永恒的疲惫,如果存在这种疲惫,或者它是一种虚无,如果这种虚无就是永恒。它不仅仅是万事万物、芸芸众生的空洞虚无,灵魂遭受沉闷折磨所致的烦恼,它也是对其他一切事物的幻灭——是感受虚无的灵魂对自身虚无的感觉,是一种激发自我厌恶、自我排斥的幻灭。
沉闷是一种混沌不堪的身体感受,一种一切皆混沌的感觉。这种心烦意乱、身体不适、疲惫不堪的感觉,只有被关在狭小牢房里的犯人才会有。那些痛恨生活困顿的人感觉自己在一间宽大的牢房里披枷带锁。不过,那些被沉闷所困的人感到自己在一间无边的囚室里,被毫无意义的自由所囚禁。那些心烦意乱、身体不适、疲惫不堪的人或许会被狭小牢房的高墙粉碎和埋葬。那些痛恨生活困顿的人,他们的枷锁或许会脱落,可以趁机逃之夭夭,又或者,他们在徒然挣扎着摆脱枷锁时,那些枷锁会带给他们痛苦,这种疼痛的体验使他们苏醒过来,忘记昔日的憎恨。但是,无边的囚室里的高墙无法摧毁我们,将我们埋葬,因为它们并不存在,我们也不会因为挣脱枷锁所带来的痛苦而苏醒,因为枷锁也是不存在的。
面对这平静而美丽的永恒的薄暮,我纷繁的思绪油然而生。我凝望着高远的碧空,看见模糊如云影的粉红色的形状,就像展翼飞翔的、遥不可及的生活拍落一片无法触及的、柔软的羽毛。我低头望着河水,波光粼粼的,反射出一片蓝色,那颜色似乎比蓝天更蓝。我再次举目望天,在看不见的空气中,那互相纠缠的五颜六色渐渐松散开来,此时被苍白的云影渲染,仿佛在更高远、更纯净的万物层次上,有属于其自身的实质上的沉闷,一种无法实现自我的感觉,一种无法衡量的肉体上的痛苦和孤寂。
但是,在那高远的天空,除了它的高远,还有什么?除了本就不属于它的色彩,天空中还有什么?除了从夕阳反射来的一点点柔和的光线,在那些支离破碎的东西里还有什么?它们甚至不是云彩(那些云彩是否存在都值得我怀疑)。除了我自己,那里还有什么?啊,在那里,仅仅是在那里,还存在沉闷。这里所有的一切——天空、大地和世界——除了我,一切都不存在!
沉闷是我的伙伴
我已达到这样一种境界,沉闷变成一个人,一个被赋予肉身的虚构人物,一个属于我的伙伴。
生活舞台的演员
外面的世界就像是舞台上的演员:你可以看到他,但看到的不是真是的他,而是另外一人。
挫败感
一切是一场无药可救的顽疾。感觉的慵懒,永远不知道如何处事的挫败感,行动无力……
雾还是烟
雾还是烟?它是从地上升起,还是从天而降?这无法说得清:这更像是空气问题,而不是散发或下沉而来。有时候,它似乎不是一种自然界的现实,而是我们的眼睛出了问题。
无论它是什么,整个景观呈现出朦朦胧胧的不安宁的气氛,遗忘和衰败则构造成了整个的不安宁。就好像渎职的太阳,它的沉寂呈现出不完美的躯体,又像是某种普通的直觉,某些事情就要发生,可见的世界不得不用它掩饰自己。
很难说得清,天空中满满的是云还是雾。它只是一种蛰伏的薄雾,处处染上颜色,显出稍稍发黄的灰白,但也有例外,有的地方变成虚幻的粉红,或定格在湛蓝色,但这种蓝是天空本来的颜色,而不是覆盖于其之上的另外一种蓝。
一切没有定数,即使是不确定也不是绝对的。这便是为什么把雾称作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为它看起来不像雾,或者说问及是雾还是烟,很难给出定论。因为即使空气的温度都能影响我们的判断,是我们产生疑问。它谈不上热或冷,或不热不冷,不过,组成它的成分似乎和热量毫无关系。事实上,雾看起来很凉爽,却似乎给人温热的触觉,仿佛视觉和触觉是同一种感觉能力的两种不同的感觉方式。
在树木轮廓或楼角四周,我们甚至找不到真正的雾勾勒的模糊轮廓和边缘,也没有真正的烟若隐若现。就好像万物在白昼之下向四面八方投射出朦朦胧胧的影子,没有任何光源来解释这些影子的出处,也没有任何特定的场地用于投射这些影子,以证明它是可以被看得见的。
事实上,它本身也是模糊的:它不过像是某种快要现形的东西,和先前一样彻底,就好像它在犹豫是否要现形一样。
是什么样的感觉占了上风?彻底没有了感觉,心裂变成碎片,所有感觉变得杂乱不堪,意识在恍惚中存在,某种类似于听觉的能力在提升——但在心里,人们竭力去理解总在若隐若现的天启,看似明白,却枉然一场,就像去理解真理,而真理的另一面却永远不会现形。
我的思绪又回到了我的睡意上,但现在这睡意早已消失,因为仅仅是打呵欠似乎就费了不少功夫。哪怕不再观看下去,我的双眼也感到疼痛。整个灵魂已然游离,毫无生机,唯有外部的、遥远的声音还在为不存在的世界留存。
啊,另一个世界,另一些事物,用另一个灵魂去感受这一切,用另一个思想去认识这个灵魂!任何事物,甚至沉闷——只要不是模糊不定的灵魂和事物,只要不是这略带蓝色的、一切事物被人遗弃的无穷无尽,就已足够!
漫步在森林里
我们沿着森林里峰回路转的小径向前走着,时而一起,时而分开。他们的步伐与我们不同,我们踏着一致的步伐走在沙沙作响的柔软落叶上,黄绿相间的树叶散落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但是,我们也会各行其道,因为我们想法不同,除了我们以同样响亮的步伐踏在同样的地面这个事实,再无相同之处。
秋天已经来临,无论我们走到哪里,或曾经走过哪里,除了脚下的落叶,我们还能听见风的粗糙伴奏声,伴随着树叶不断飘落,或落叶的沙沙声。眼前除了森林,别无其他景致,森林已将一切蒙上一层面纱。不过,对于我们这类人(我们唯一的生活方式就是时而步履凌乱、时而步伐一致地走在垂死的地面上),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地方。我相信,这是一天的结束,那一天或任何哪一天的结束,或者一切日子的结束,在这象征性的、真实的森林里,一个秋天意味着所有秋天。
我们甚至不能说,我们可以遗弃家庭、责任和爱情。在那一刻,我们不过是旅行者而已,徘徊于遗忘和未知之间,守卫一个被遗弃的理想的步行骑士。但是,随着不断被践踏的落叶声和永远粗糙的飘摇无常的风声,我们离别或返途的原因得到了诠释。因为不知道路在何处,或者说,为什么,我们不知道是去是留。我们周围落叶声用哀伤将森林安抚入眠,而我们并不知道这些叶子落在了哪里,我们看不到它们。
尽管我们从未注意到彼此,但我们也从未打算继续独处。我们以彼此为伴,双方都感到倦意绵绵。我们的脚步声如此一致,我们甚至都忘记了彼此的存在。然而,我们各自孤独的脚步声又使我们记起了对方的存在。森林是一片虚幻的空地,就好像森林本身就不真实,或者是一场结局,但无论森林还是虚幻,都不会结束。我们继续踏着一致的步伐,在树叶的践踏声周围,我们听见,森林里响起非常柔和的落叶声,这便是一切。在森林里,这便是宇宙。
我们是谁?我们是两个人,还是一个人的两种形式?我们不知道,也不能问。薄雾朦胧的太阳或许依然存在,因为森林的夜晚并未到来。模糊不清的目标或许依然存在,因为我们仍在继续行走。某个世界或另一个世界或许依然存在,因为森林依然存在。但无论它是什么,或者可能是什么,都和我们不同,两个永远在行走的步行者踏着一致的步伐,对于落叶来说,他们没有什么区别,也不是什么倾听者。什么也没有。时而刺耳、时而温和的神秘风声在低鸣,时而响亮、时而柔和的落叶的沙沙声,一个痕迹,一个疑惑,一个目标在消逝。一个从未存在的幻觉——森林,两个步行者,还有我,不确定哪个人是我,或者说两个人都是我,或者都不是,还未看到结局,我便见到除了秋天、森林、总是飘摇不定的粗糙风声,以及已经飘落或正在飘落的树叶,什么也不曾存在的悲剧。一直以来,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无处存在——在喧嚣而又寂静的森林里,仿佛太阳就在那里,一天就要结束。
颓废者
我猜想,我就是被他们称作颓废者的那类人,表面上,这类人的精神被定义为闪着忧郁光芒的虚伪怪癖,用一些不同寻常的词语来体现一个焦虑的、巧妙的心灵。是的,我想这就是我,我很荒谬。这便是为什么本着一个古典作家的精神,我至少尝试带着另一个心灵的矫饰华丽的感觉,使数学运算变得有表现力。当我在某种程度上陷入写作构思时,我就会忘记我到底在专注于什么——是否在我试着描述时产生的、我是在试着描述如同神秘挂毯画的散乱感觉,还是在我试着描述这种描述行为时用心斟酌的语句上,这些语句吸引着我,令我分心,使我看到了其他事物。
由各种想法、想象和词语构成的、清晰可见的自由联想将我困扰,我说出来的想象中自己的感觉和我的真实感觉一样多。我无法去区分来自心灵的启发和源自想象并从心灵跌落在地的果实。我也不知道,是否那些不和谐之音或偶然出现的措辞的节律可能不会将我的注意力从已经模糊不清的观点和深藏在心的感觉转移开来,从而使我不去想,也不去说,就像为了散心而进行的长途旅行。所有这一切正如我所说,激起一种徒劳、失败和痛苦的感觉,只给我插上金色的翅膀。
当我开始谈论我的想象时,那些想象便开始在我脑海中滋生,虽然我应该避免滥用。当我抽身去拒绝那些我没有感觉到的事物,我开始有种特别的感觉,甚至我的拒绝也被粉饰修剪了一番。当我想使自己沉湎于思考中,不再做出努力,一个温和的短语,或者一个清晰而具体的形容词突然像阳光照过一样,使我豁然开朗,清楚地看见出现在眼前的隐匿的纸页,我执笔写下的字母就像荒谬地图上的神奇符号。像对待我的笔一样,我把自己搁置一边,将自己裹进微微倾斜的流动的海角里,遥远的,中间的,顺从的,像一个溺水的漂流者看见不可思议的岛屿,被同样紫色的海水吞没,他在遥远的床上如此真实地梦见这一切。
文字
让我们赋予感觉纯文学的接受能力,当我们的情感不惜屈尊变得透明起来,让我们把它们转变成看得见的物质,变成雕像,刻着流畅的、熠熠闪光的文字。
冷漠的创造者
我想用“冷漠的创造者”来当做我此时精神的座右铭。我希望生活中的活动首先能包括:教导别人要更少的注重自己的感觉,同时又要遵守动态的集体主义原则。通过精神消毒来教导人们,防止他们被共性和粗俗感染,我渴望成为内在规律的教导者,这是我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高命运。如果我的读者能够达到——当然是渐渐地达到我的研究主题的要求——对他人的观点甚至目光完全不敏感,这足以编成花环,来弥补生命中学术的停滞不前。
从形而上学方面的原因来说,我的缺乏行动力已经成为了一种疾病。我总是觉得,做任何动作都意味着对外在世界的干扰和反馈。我总有这么一种印象,或许我的任何一个举动都会搅得地动天摇,星辰不安。因此,哪怕最细微的一个动作都很快使我觉得有一种形而上学的、令人吃惊的重要性。我形成一种对待一切行动的至诚态度,自从这种态度在我的意识中固定下来,它使我不再和有形世界产生任何强有力的联系。
迷信的艺术
找到变迷信的方法仍是一门艺术,这门艺术能使一个高尚的人变得完美,与众不同。
自我欺骗的方式
自从我利用闲暇时刻观察和思索,我注意到,我注意到,人们并不赞同或者了解生活中什么是真正重要的,什么是真正有用的。最为严密的科学是数学,数学有其自身的一套法则和定律。当它被应用到实际,是的,它能够用来解释其他科学,但它只能阐明已经被发现的事物——它不能应用到发现事物的过程中去。在其他科学中,唯一确凿的、公认的事实就是,它们和生活的最高目的无关紧要。物理学知道铁的膨胀系数,但它不知道组成世界的真正结构。我们越是进一步了解想知道的事物,就越落后于我们已经知道的事物。形而上学似乎是最高向导,因为它关注的是终极真相和生活的最高目的,但它甚至不是一门科学理论,而只是一堆砖块,这样或那样的双手笨拙地将它们垒入房子,却没用灰泥把它们粘合在一起。
我还注意到,人和动物的唯一区别在于他们欺骗自己的方式,以及对生活的无知状态。动物不知道它们在做什么:它们出生,它们长大,它们生生死死,没有思想、反思或真正的未来。人活着和动物有多大的区别?我们都会睡觉,但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们会做梦,在于我们做梦的层次和质量。或许死亡会唤醒我们,但我们也无法确定,除非通过信仰(因为信仰就是拥有)、希望(因为希望就是占有)或宽容(因为给予就是获得)。
在这寒冷而忧伤的冬日下午,天下起雨来,这雨就好像一直没有停过,自从这个世界诞生以来一直这么下着,毫无变化。天下起雨来,我的感觉就像被雨水冲刷成一团,我垂下迟钝的目光,凝视着地面,那里雨水横流,什么也没灌溉,什么也没冲刷,什么也没有变振作。天下起雨来,我突然有一种沉重感,仿佛自己是一种动物,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动物,我梦见它的思想和情感,退缩到一个空间区域,就像躲进一间茅舍,因从永恒的真理那里获取一点点热量而心满意足。
存在即拒绝
“人们”就是寻常之人。
人们从来不是人道主义者。被称为“人们”的这些家伙的最大特征是就是对其本身利益狭隘关注,以及尽己所能对他人利益小心排斥。
当人们失去传统之际,也就意味着这份社会纽带被切断了;而当这份社会纽带被切断之际,那么人们和与他们不相类似的少数派之间的纽带也被割裂了。少数派和沉迷于死亡艺术及真正科学之人之间的社会纽带也出现断裂,主要媒介的存在是文明的依托之物,这种断裂意味着这种媒介被终结了。
存在即拒绝。今日的我是什么样子,今日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拒绝何人以及昨日之我是什么样子?存在即反驳自身。生活的最象征,莫过于那些新闻消息,报纸上昨天还在这些新闻消息中预测今日之事,可今日发生之事与那些新闻消息之预测完全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