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不安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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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没有材料的自传(43)

他聆听我朗读自己的诗句——那天我读得很好,因为我很放松——他带着自然法则的朴素对我说:“如果你能够一直这样,但换张不同的脸,你就会是个可爱的人。”“脸”这个词——它的意义远不止它的本义——猛地将我从我无知的衣领下拉出来。我在房间里看着镜子里那个并不可怜的乞丐的那张可怜而悲哀的脸。然后,镜子移开了,道拉多雷斯大街的幽灵像一个信使的天堂出现在我面前。

我的敏锐感觉像一种与我无关的疾病。它折磨着其他人,我只是那个人的生病部位,因为我相信,我必须依靠更强有力的感觉能力。我像一种特殊的组织,或者仅仅是一个细胞,首当其冲地承担着整个生物体的责任。

我思考,因为我在游荡,我做梦,因为我醒着。我的一切与我自己纠缠在一起,我的每一部分都感到不知所措。

抱歉

我们时常生活在抽象中,这抽象属于思想本身还是思想的知觉,与我们自己的情感相悖,还是现实生活中的事物会成为幽灵——就连那些我们独特的个性能感受的更细腻的东西也不例外?

无论我与某人多么交好,情感多么真挚,他生老病死的消息只会给我留下模糊不清的印象,这印象让我尴尬不已。只有直接接触,真实的情景会激发我的感情。我们靠想象过活,便会用尽全力去想象,尤其是为了想象那些真实的存在。我们的精神生活远离不存在也永远不会存在的事物,结果我们丧失了思考可以存在的事物的能力。

今天我发现一位好久不见但我时时真心怀念的故友,刚刚住院做手术。这个消息在我心中激发的唯一一个清晰确定的感觉就是,想到不得不去探望他,我很疲惫,甚至我想放弃这次探望,任由自己愧疚。

就这么多……处理的太多阴影,我自己也变成了阴影——我思想,我感知,我是我。我的存在包含我从未成为的正常人所具有的怀旧情感。这个,只有这个是我的感觉。我其实并不为将要做手术的友人感到伤心。我其实不为任何要做手术的人,或是遭受苦难的人,或是悲伤不已的人感到伤心。我只是为不能成为一个会伤心的人而伤心。

突然间,我想起了另一个人,不知是被何种力量所驱使。好像我产生了幻觉,我从未感受过的也从未成为过的一切与沙沙作响的树木,汩汩流入池塘的水流和并不存在的农场交织在一起。我变成了自己的影子,好似我的存在向它屈服。与德国故事里那个叫彼得的傻子恰恰相反,我将我的肉体卖给魔鬼,而不是影子。我因不痛苦,因不知如何痛苦而痛苦。我或者还是仅仅在假装活着?我睡了还是醒着?炎热的白天吹来一股凉凉的轻风,我忘记一切。我的眼皮惬意地变沉……我想起同样的太阳正照在我不在也不希望去的田野上……嘈杂的城市间浮现广辽的寂静……这是多么柔和!但若我能感受到,它会柔和得多!

我什么要写作

甚至写作也失去了它的吸引力。用语言表达情感,精心地遣词造句,这些都变得像吃喝一样平庸。我做这些事情时或多或少带着些兴趣,但总是带着某种超然,没融入真正的热情或才智。

鱼钩

开口说话,就会表现出太多对他人的关心。就在他们张开口之际,鱼,和奥斯卡·王尔德如宿命一般地上钩了。

幻觉和假象

只要我们把世界看作是一种幻想和错觉,就会把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任何事情看作是一场梦,看作是我们睡着时幻想它们存在的东西。对于生活中的一切挫折和灾难,我们会用一种巧妙而彻底的冷漠对待。拐进街角的人已死,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们的原因;遭受苦难的人从我们眼前经过,如果去感觉,他们就是噩梦,如果去思考,他们就是令人不快的白日梦。我们自己的苦难甚至和这种虚无并无不同。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向左边侧睡,即便在梦里也能听见受到压迫的心跳声。

没有别的东西了……一点阳光,一缕清风,远处的几棵树,对快乐的渴望,对时光流逝的哀叹,永远令人怀疑的科学,永远找不到的真理……就是这样,没有别的东西了……没有了,没有别的东西了……

虚无

为了获得满意的神秘状态,而不致承受其所带来的艰苦;为了在无神、无神秘和无祭祀之路上做一位狂人的追随者,没有起始;为了思考一个你不相信的天堂而度过一天——所有这些对于灵魂来说都是一种美妙的滋味,而灵魂知道它一无所知。

寂静的云在我之上的高空里飘动,一具肉体处在阴影里;隐藏的真理在我头顶高处飘动,一抹灵魂被囚禁在一具肉体里……是的,万事万物都在高处流过,飘走;受人期待的万事万物都在远方,远远地飘走……是的,万事万物都具有吸引力,万事万物都是陌生的,万事万物都飘走了。

我怎么才能知道,在阳光下或在雨中,作为一具肉体或一抹灵魂,我也可以飘走?无济于事——只能希望,万事万物都是虚无,是虚空,因此,又成为万事万物。

上帝

每一个心智健全的人都信仰上帝,没有一个心智健全的人信仰一个具体的上帝。有这样一种既真实又不真实的存在,他统治着万物,而他的容貌外表(如果他有)无法被定义,他的目的(如果他有什么目的)也无法被看穿。通过把他称作上帝——由于上帝这个词——没有明确的含义——我们一言不发地证实了他。我们有时把无限、永恒、全能、公正或博爱这些定语加在“上帝”的前面,但都被去掉了,就像名词前面的所有多余的形容词。他的无限性没有属性,正因为如此,“上帝”一个绝对名词。

同样的确定性和同样的难懂性与灵魂的存活共存。我们都知道我们会死;我们都觉得我们不会死。使我们产生关于死亡是一种误解的朦胧直觉的,不只是我们的欲求或期望,还有一种出自本能的逻辑,摒弃……

我没有吃午餐——每天我都会说服自己必须去做的事情——沿着塔古斯河漫步,然后沿着街道往回走,甚至不愿假装知道散步对我有好处。即便如此……

花时间去生活不值得,唯有花时间去观看才算值得。只看,不生活,给人带来快乐,但这就像我们梦见的一切,不可能实现。不将生活纳入其中的快乐是多么伟大的事情!

至少,要创立一种新的悲观主义,新的消极思想,借此我们能够获得一种幻觉,以为我们留住了自己的某些东西——哪怕是不好的东西!

思考

“你在笑什么?”莫雷拉并无恶意的声音从两座书架那边飘过来,那些书架成为我的小尖塔的边界。

“我将一些名字弄混淆了。”我回答道。我的肺部也平静下来。

“哦。”他飞快地说,飘满尘埃的办公室再次寂静下来,我也平静下来。

夏多布里昂子爵在看这些书!亚米哀教授坐在这张皇家高凳上!阿尔弗雷德·德·维尼伯爵a在格兰德拉百货商店记账!瑟南古b走在道拉多雷斯大街上!

阿尔弗雷德·德·维尼(1797—1863年)生于洛什市的一个贵族家庭,波旁王朝复辟时他参加国王的宪兵队,护送路易十八出逃,1823年晋升为上尉,1827年退伍。他是诗人、剧作家和小说家,主要作品有、历史小说《桑—马尔斯》(1826)、中篇小说集《军人的荣誉与屈辱》(1835)、剧本《夏特东》(1835)等。——译者b瑟南古,18至19世纪法国作家。——译者。

甚至没有可怜而又可悲的布尔热a,他的书像没有电梯的大厦一样令人讨厌……我转身探出窗外,再次看着圣·日耳曼大街,恰恰在那个时候,农场主的合伙人从隔壁窗户向外啐唾沫。

我处在思考和吸烟之间,不去将一件事和另一件事联系起来,我在精神上发笑时感受到烟味卡进我的喉咙,演变成一阵轻微的、听得见的笑声。

怀旧与现实

似乎很多人会觉得,我只为自己而写的日记太过虚伪。但对我而言,虚伪恰恰不做作。除了仔细记下这些心理笔记,我还能用什么聊以自娱?尽管我并不十分在意如何去记录。事实上,我草草写下它们,既没有按照特别的顺序,也没有花费特别的心思。我散文里的优雅语言就是我自然而然想到的语言。

对我而言,外在世界是一种内在现实。我的这种感觉并非是按照形而上学的方式,而是通常被用来掌握现实的感觉。

昨天的琐事是一种怀旧之情,侵蚀着我今天的生活。

这里就是隐居地。夜幕降临在我们的逃避之上。垂暮的太阳在池塘的蓝眼睛里反射出最后的绝望。这些古老的花园里有着属于我们的太多的东西!这些雕像和英式布局的林阴小道将我们体现地如此艳丽多姿。戏服、花剑、假发、优雅的动作和队列,这一切不过是我们精神的部分实质!然而,这个“我们”到底指的是谁呢?正如废弃的花园里喷泉喷出来的水花,在忧伤地尝试后,仍然无法像曾经喷的那样高。

布尔热(1852~1935年),法国小说家、文学评论家。布尔热的重要作品有《残酷的谜》(1885)、《爱之罪》(1886)、《安德雷·科内利》(1886)、《谎言》(1887)、《门徒》(1890)、《国际都市》(1892)等。——译者。

百合花

遥远河岸边的百合花,清冷而肃穆,在真实陆地的中心,在这永远没有尽头的日子里。

没什么别的了,然而完全真实。

月夜景色

整个景色就像完全不存在了。

荒谬的哀愁

我站在影影绰绰的斜坡上往下看,冰封的城市在月光下沉睡。

一种成为自己的焦虑常常困扰我,将我淹没,找不到一条出路,使我变得敏感、恐惧、悲伤和孤独。

一种难以言表的过于荒谬的哀愁,一种悲伤,孤独而荒芜,形而上学的我……

夜色朦胧的城市

寂静而朦胧的城市在我怅然若失的目光下延展开来。

形状各异的建筑物构成一团混乱而独立的建筑群,死寂的影子在珍珠般飘渺无常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引人注目。那里是屋顶和影子,窗户和中世纪,但市郊什么也没有。我看见远处的一切是一条线(都闪着微光)。我所站之处的上方是黑色的树枝,整个市镇的沉睡充斥着我幻灭的心。月光下的里斯本,我的倦怠,只因为明天!

一个夜晚!这样的夜晚,令任何塑造世界细节的人感到欢欣。在这些孤寂的月夜时分,我对曾经总是了解的自我不再了解,对我而言,没有比这更好的旋律或时刻。

我并未思考,也没有微风和人来打扰。我像醒着一样沉睡。但我的眼皮还有感觉,仿佛什么东西使它们变得沉重。我听得见自己的呼吸。我是醒着的,还是睡着了?

我拖曳着双腿走在回家的路上,感觉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消失的爱抚、化为虚无的花、从未被念出的我的名字、犹如河岸之间的河流一般的我的不安,放弃义务的特权,以及——祖先花园里的最后一个弯道——那是另一个世纪,像一座玫瑰园……

理发师之死

我像往常一样走进理发店,带着一种愉快的感觉,轻松自如地走进一个熟悉的地方。新事物总使我感到不适,只有呆在曾经到过的地方,我才觉得舒服。

我在椅子上坐下以后,年轻的理发师将干净冰凉的围巾围住我的脖子,我突然想起要问候一下他的那位年老的同事。那位老者总在右边的椅子那边干活,他虽然生病,但动作麻利。我提问并不是要无话找话,而是说,这个地方让我想起了他。当理发师的手指从我的衬衫领子和脖子之间的亚麻围巾里伸出来,他在我身后淡淡的回答道:“他昨天晚上去世了。”就像旁边椅子上永远也看不到那个理发师一样,我整个毫无理由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一丝寒意袭遍整个思想。我说不出话来。

怀旧之情!我甚至怀念对我无足轻重的人或事物,因为时间的流逝令我感到痛苦,生活之谜是一种折磨。我在走惯了的街上见到那些见惯了的面孔——如果我看不见他们,我会感到伤心。或许,除了是一切生活的象征,他们对我无足轻重。

我经常在早上九点半遇到的那个绑腿脏兮兮的无趣老头……总对我纠缠不休却白费功夫的跛脚的彩票兜售者……在烟草店门口抽着雪茄的面色红润的肥胖老人……脸色苍白的烟草店老板……因为我经常见到而变成我生活的一部分的这些人,他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明天我也会消失在普拉塔大街、道拉多雷斯大街和范奎罗斯大街上。明天的我——我和这颗感受和思考的心灵,这个为我而存在的宇宙——是的,明天我也将不再行走在这些街道上,会突然被其他人想起来,并问起:“他怎么了?”我的一切所为,一切所感和一切生活都不会比每天行走在其他城市或地方的街道上的路人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