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不安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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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不安选集(6)

有时,我会感到灰心丧气,萎靡不振,就连做梦的能力也像秋天的树叶一样枯萎了,唯一可以做的梦就是回味以前的梦。我像翻阅一本书一样一遍遍地浏览它们,除了无可避免的文字,找不到别的东西。于是我问自己,你是谁,你这个穿越过我没精打采的视野中所有未知的风景,古代的内陆,和盛装的游行的形象到底是谁呢?你出现在我所有的梦中,以梦的形态,或作为一个虚假的现实跟我一同。跟你一起,我可能进入了你梦境的领域,见到了你缺失的非人的身体,你融化成宁静的平原和某地秘密的荒山的实实在在的躯体。也许,除了你,我没有梦。也许,正是我靠近你的脸时,从你眼中看到,我看到的这些不可能的风景,这些不真实地沉闷,这些藏于疲劳的阴影下和不安的洞穴之中的感觉。也许,我梦中的风景是我不梦见你的方式。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确实知道自己是谁?我真的知道做梦意味着什么?我能因此得知把你称作我的梦意味着什么吗?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我的一部分,也许你还是我最真实,最基本的一部分呢?我怎么能知道其实我只是个梦,而你才是真实,你不是我的梦,而我才是你的呢?

你的生活是怎样的?我该从何种角度看你?你的侧面?从不相同,但也永不改变。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知道,却不知道自己知道。你的身躯?无论穿衣与否都没有差别,或坐或站或躺也都是同样的状态。这毫无意义的意义又在哪里?

我的人生如此悲哀,我甚至都不想为其哭泣;我的日子如此不真实,我甚至都不想试图改变。

我怎么能不梦见你?逝去的青春时光的女士,停滞不前的水和腐烂的海草的圣母,无垠的沙漠和荒山峭壁的守护女神,请救我脱离我的青春。

忧郁者的慰藉,从不哭泣者的眼泪,从不敲响的钟点——请救我脱离快乐和幸福。

所有静默的鸦片,未曾拨过的七弦琴,远方和放逐的彩色窗户——让我被男人憎恨,受女人鄙视。

临终者涂油礼上的钹,触及不到的抚摸,阴影下死去的鸽子,做梦时刻的燃掉的灯油,请救我脱离宗教,因为它太甜蜜,请救我脱离无信仰,因为它太强大。

午后无力的百合,纪念品盒里枯萎的玫瑰,祈祷者之间的静默——请让我厌恶自己活着,憎恨自己健康,鄙视自己年轻。

哦,所有朦胧的梦的避难所呀,让我变得无能无用吧;哦,悲伤的经验的流水呀,让我变得没有缘由的纯洁,冷淡的虚伪吧;哦,不安的连祷啊,厌倦的大弥撒啊,花冠啊,圣水啊,升天啊,让我的嘴巴变成一幅凝结的风景,我的双眼变成两塘死水,我的姿态变成慢慢枯萎的树木吧!

太可惜了,我只能把你当做女性一样祈祷,不能像热爱男人一样爱你,也不能像那些从未进过天堂的,没有真实的性别的黎明天使一样尽情地看你。

我向你祈祷就是在爱你,因为我的爱本身就是祈祷,但我不把你看做我的至爱,也不把你当做圣人。希望你的行为成为舍弃的雕塑,你的姿态成为冷漠的基座,你的言语成为否认的彩色玻璃窗。一无所有的光辉,起自万丈深渊的名字,来自遥远天界的宁静……永恒的纯女,存在于诸神之前,存在于诸神之父之前,存在于诸神之祖父之前,所有世界的不孕处女,所有灵魂的不孕处女……我们向你举起所有时光和万事万物,星星是你神庙的贡品,疲惫的诸神像鸟儿回到无意中筑的巢一样回归你的胸脯。站在高高的痛苦上,我们看到青天白日映入眼帘,若我们看不到白日,那就让那天成为出现的一天吧。闪耀吧,缺席的太阳,发光吧,褪色的太阳……只有你,暗淡的太阳,才能照亮洞穴,因为洞穴是你的女儿。只有你,虚幻的月亮,才能赋予山洞,因为山洞……

你的性是梦的形式,是各种形象的不孕的性。只要一个模糊的侧面,一个单纯的站姿,甚至有时只需要一个懒懒的手势,你是精神化的属于我的时刻和姿态。

哦,内心静默的圣母呀,我梦见你,并非被你的性,你永恒的袍子下的肉体所吸引。你的乳房不会让人想要亲吻。你的身体是灵魂一样的肉体,不过,它仍是肉体,不是灵魂。你肉体的物质不是精神的,它本身就是精神性。你是堕落之前的那个女人,仍旧是那个天上的泥土捏成的雕塑。

对有性别的真实的女人的恐惧引领我来到你这里。尘世的女人必须承受男人的体重才能,这样的女人人们怎么能爱上她?预见了性(……)带来的欢愉,人们的爱怎么能不枯萎?谁能尊重一个妻子而不去想她是个淫荡的女人?谁能忍得住鄙视自己从母亲的阴道里出生这个讨厌的事实?想到我们我们灵魂的肉体的起源,想到带我们的躯体来到这世界的不安的行为,我们又怎能不鄙视我们自己呀?无论这躯体有多么美丽,它起源的本质是丑陋的,它也因为是被分娩出来而可憎。

现实生活中有些虚伪的理想主义者为妻子写诗,向母亲的概念下跪……他们的理想主义是伪装的披风,而非创造的梦境。

只有你是纯洁的,梦境的夫人,我可以不想任何污点而把你当做情人,因为你是虚幻的。我可以把你当做母亲,爱慕你,因为你从未被可怕的受精和分娩所玷污。

只有你自己是如此可爱的时候,我怎么能不爱慕你?只有你自己是如此值得被爱的时候我怎么能不爱你?

也许我是在梦境中创造的你,你在另一种现实中真实地存在;也许就是在那里,一个与众不同的纯洁的世界里,你是我的,我们不需要有形的躯体就可以深爱彼此,我们用另一种拥抱,别样的理想的占有。也许我没有创造你,也许你早已存在,我只是以一种不同的视角看到了你——纯洁的,内在的——在另一个完美的世界。也许我梦见你只是意味着我找到了你,我爱你仅表明我想念你。也许我蔑视肉体,憎恨爱恋,只是因为我有模糊的欲望,想要执著地等你,尽管不清楚你的存在;也许这就是我不确定的希望,在我还不认识你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你。

也有可能是我在某个模糊地所在早已爱上了你,我对那份爱恋的怀念,让我现在生活的一切单调乏味。也许你只是我对某物的怀念,是某种缺失的化身,是某个远方的存在,也许你只是因为一些与女性无关的原因具备了女性的气质。

我可以把你当做处女,也可以将你视作母亲,因为你不属于这个世界。你臂弯里的孩子从不会小到被你孕育在子宫里而玷污的程度。你从来都只是你,不是别人,所以你怎么可能不是一个处女?我既可以爱你,又可以爱慕你,因为我的爱不会占有你,也不会让让你远离。

请成为永恒的白昼,用你太阳的光线做我的日落,与你永不分离。

请成为看不见的黄昏,让我的不安和渴望成为你迟疑不觉得暮色,成为你不确定的色彩。

请成为绝对的黑暗,唯一的夜晚,让我在那里面迷失,遗忘自己,让我的梦像星星一样在你远方和否定的身体上发光。

让我成为你罩袍上的褶皱,你花冠上的珠宝,你指上戒指那抹奇异的金色。

让我成为你壁炉里的灰烬,因为若我是尘土有何不妥?或是让我成为你房间的一扇窗户,因为若我只是空间有何不妥?或者让我成为你漏斗里的一个时辰,因为若我逝去,但仍是你的有何不妥?若我死去,但仍是你的,若我失去你,但通过失去你又找到你?

荒谬的主人,废话的信徒,希望你的静默成为我的摇篮,催我入眠。希望你纯真的存在抚摸我,安慰我,哦,天界的先驱夫人啊,“缺失”的女王啊,静默的处女母亲啊,冰冷的灵魂的炉底石啊,荒凉的守护天使啊,哦,悲伤永恒但完美得不真实的人间风景啊!

你不是一个女人。你在我心中连一丁点女性的感觉都没激起。只有在我讲话时,称呼你为女性的措辞能勾画出一个女性的轮廓。因为,我忍不住温柔爱慕地讲起你,只有将你称作女人,这个词语才能算名副其实。

但是你,那模糊的实体,其实是虚空。你没有现实,甚至没有一个只属于你的现实。严格说来,我看不见你,甚至感觉不到你。你像一种客体是自己的感觉,被完全包含在自己存在的内心里。你一直都是我想要看的那片风景,是我没看到的罩袍上的褶边,迷失在路边弯道外永恒的现在里。你的轮廓就是你的虚空,你不真实的躯体破裂成散落的珍珠,成为那个轮廓的项链。你早已过去,你早已离开,我早已爱过你,这就是我感到你的存在时的感觉。

你占据了我思想的空白和感官的缺口,因此我从未想过你,或感觉到你。但我的思想充斥着对你的感觉,在你崇高的召唤下,我的感觉很野蛮。

照在黑暗之上的迷失的记忆之月,我不完美的自我意识生动的旷野。我的存在隐约感觉到你,好似是你的一条腰带在感觉你,我靠近你在我不安的夜水中紧张而又不安的脸庞,知道你是我天空中的月亮,产生了这个倒影,或是水下一轮陌生的月亮,不知怎么就捏造了一个。

要是有人能创造一双“新眼”,从而用其来看你,一些“新思想”,从而用其向你,一些“新感觉”,从而用其感觉你。

我触摸你的罩袍时,我的表情变得疲惫,言语也僵硬,劳累,痛苦不堪,因为我要努力伸直它们的手。一只飞鸟盘旋在我对你的评论之上,看似要在靠近,却从未到达过,因为我的话语的主旨根本不能模仿你轻轻落下的脚步、慢慢的一瞥,抑或是你从未做过的姿态,那苍白悲伤的色彩的本质。

若我能与远方的人谈话,若你今天是一片可能的云彩,明天化作现实的雨滴洒落大地,千万不要忘记你神圣的起源——我的梦。无论你在现实生活中为何,做一个孤独者的梦吧,不要成为一个情人的避难所。履行你作为一艘船纯粹的船的职责。实现你作为一个无用的细颈瓶的愿望。不要让任何人用河流的灵魂谈及河岸的话语来谈论你——河岸的存在是为了限制河流。最好不要在生活中随波逐流,最好让梦想干枯。

希望你的本质在于充盈丰富,希望你的生活是注视自己生活的艺术,是被注视的艺术,永不雷同。不要再为其他。

今天,你只是这本书创造的一个轮廓,一个具象化的与其他时间分开的时刻。如果我能确定这就是你,我会在爱你的梦上创造一个宗教。

你是万物的缺失,你是每件事物上遗失的那部分,这让我们永远爱它。你是圣庙遗失的门钥,你是通往圣殿的密道,你是遥远的岛,永远隐藏在迷雾的后面。

佩德罗的田园曲

我不知道我何时何地见过你。我不知是在图画里,还是在真正的乡村看到被鲜活的草木环绕的你;也许就是在图画里,你在我记忆中充满诗情画意,栩栩如生,尽管我不知道与你的邂逅是在何时,也不知道我们是否真的见过(因为有可能是我连图画中的你也没见过),但我真心诗意地感到那是我生命中最平和的时刻。

你是一位优雅的牧民,牵着一头温顺的公牛顺着宽宽的道路缓步走来。我好想记得从远处就能看见你,你向我走来,从我身边经过。你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你慢慢地走着,丝毫不去在意那头大公牛。你的端详的眼神忘记了所有的记忆,看来你的内心生活有大片的空白:你的自我意识抛弃了你。那一刻,你只是……

看着你,我记起城市一直在变,田野却永恒不变。若是我们说山石是《圣经》的,那是因为它们确实一如《圣经》时代那个样子。

我把田园风光在我心中唤起的感觉,跟你一闪而过的无名的身影相联系;当我想到你时,从未体验过的宁静充斥我的心灵。你走路时步履轻盈,身姿轻摇,举手投足间有鸟儿的欢快;无形的藤蔓绕着你胸前的……你的沉默——天色渐晚,戴着铃铛的羊群在逐渐变暗的山坡上疲惫地叫着——你的沉默是最后一个牧羊人的歌他未没写入维吉尔从没写过的田园诗,所以他一直没有被传唱,成为一个永远游荡在田野的轮廓。可能你在微笑——对你自己,对你的灵魂,在心里看你自己微笑——但你的嘴唇像群山的轮廓一样静止不动,你打手势的粗糙的手(我不记得)围绕着田野的花朵。

是的,我是在一幅图画你见过你。但是,既然我当时能看见你,现在仍能看见你,以后也一直能看见你,又怎么以为看到你过来,经过我,我只是继续前行,未曾转身呢?时间突然停止,让你经过,而我试图将你放入现实或类似现实的环境里是大错特错了。

圆柱列

我的爱啊,在我不安的静寂中,在风景渲成生活的光晕而梦就只是梦的这个时刻,我举起这本书,像是一间弃舍洞开的门。

我收集每一朵花的灵魂去写它,用每只鸟儿每首歌那稍纵即逝的瞬间编织永恒和静止。我是一个坚定的织工,坐在生命的窗前,忘记了自己在那里生活,也忘记自己曾经存在过,我用为静寂的圣坛编织的贞洁亚麻,包裹自己的沉闷。

我给你这本书,因为我知道这书赏心悦目但却毫无用处。它不能传道授业,不能鼓励信仰,也不能激发感情。这书仅仅是一条小溪,流向灰烬的深渊,风将灰烬吹得四下飞扬,于土壤无利亦无害。我穷尽毕生之力写这本书,书写之时却从未考虑过它,因为我只在考虑悲伤的自己和独一无二的你。

我喜爱这本书;我想将其赠送出去,因为它无用;我想将其送予你,因为将其赠予你不带任何目的性……

你阅读这本书,将是为我祈祷;你喜爱它,则是为我祝福;然后忘记它,今天的太阳忘记昨天的太阳一样,像我忘记不太擅长的梦境中出现的女子一样。

静寂的渴望之塔啊,愿这书像“古代奥秘”晚上月光,转变你的容颜。

痛苦的不完美之河啊,愿这书像一艘小船,顺着你的河水漂流之下,一直飘到梦魇的海中。

“疏远”和“放逐”的风景啊,愿这书像你的“时间”一样属于你,不被你或假冒的紫色“时间”所限制。

永恒的河流在我的静寂之窗下流过。我一直注视着远方的河岸,不知为何从未梦到过自己身处那里,做一个不同的人,过快乐的生活。可能因为只有你能安抚慰藉我,也只有你能涂抹油膏和主持仪式。

你中止了什么样的弥撒,来向我展示你的存在并且祝福我呢?你旋转的舞步,同“时间”一起在哪一刻突然停下,又是哪一刻踏上了我的心灵之桥,对着我华丽的皇族紫衣微笑呢?

节奏不安的天鹅,不朽的七弦琴,神秘哀伤的微弱的竖琴声——你既是那个等待的人,又是离开的;你既是受到伤害的那个人,又是抚慰伤害的那个人,你用忧伤粉饰快乐,用玫瑰装点悲恸。

什么上帝创造了你?什么上帝会被创造世界的上帝所憎恨?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不想知道,不想不知道。你把所有的目的从生活中剥离,你用非现实的光晕渲染你的存在,你用完美和无形包装自己,这样“时间”就无法触碰到你,“白天”也不会对你微笑,“黑夜”也不会来临,更不会把把百合花一样的月亮放入你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