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视线从前面那个男人的背影移开,转向走在街上的其他每一个人。那个并未意识到我走在他后面的男人带给我温情,我以同样冷漠而荒谬的温情与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拥抱,他们跟他一样:边聊边向车间走去的姑娘们,边开着玩笑边走向办公室的年轻小伙子们,采购一大堆东西后往家赶的大胸脯女佣,送第一批货的送货员——所有这些人,尽管有着不同的面孔和身姿,却同样没有意识,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用同样的手指操控着活动的牵线木偶。他们以自己的方式,用各种身姿手势表达意识,而他们什么也意识不到,因为他们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意识。无论是聪明还是愚蠢,他们都同样愚蠢。无论是老是少,他们都是同样的年纪。无论是男是女,他们都同属一种不存在的性别。
用思考去感觉
我认为,我深刻感觉到自己与别人格格不入的原因在于,大多数人用感觉去思考,而我用思考去感觉。
对一般人而言,感觉就是生活,思考就是学会如何去生活。对我而言,思考就是生活,感觉不过是思考的食粮。
奇怪的是,我仅有的一点热情被那些与我性情迥异的人唤起。我最崇拜的文学家当属那些与我有着极少相似之处的古典作家。如果不得不在夏多布里昂和维埃拉之间做出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维埃拉。
越是与我不同的人,看起来就越真实,因为他不像我那样依赖自己的主观性。这便是为什么我不断靠近去研究的客体,恰恰就是我憎恶且避之不及的人性。我爱它是因为我恨它。我喜欢去凝视它,是因为我不愿去感觉它。风景如画一般美好,却绝少能做成一张舒适的床。
风景是什么
亚米哀说,风景是一种情感状态,但这句话是一个虚弱的做梦者的一块有瑕疵的宝石。一旦风景成为风景,它就不再是一种情感状态。使事物具体化就是创造事物。没人会说,一首已完成的诗是一种关于写诗的思考状态。观赏或许是一种做梦的形式,但是,如果我们称之为观赏而非做梦,我们便可将这两者区分开来。
然而,这些推测如果应用于语言心理学中会有什么好处呢?青草的生长与我无关,它在雨水的滋润下生长,阳光洒落在已生长或将要生长的草地上;那些小山已有些年头,大风刮过,和当年即便并不存在的荷马听到的风声并无二致。如果说一种情感状态就是一处风景,这样或许会更好。因为这句话包含的不是理论的谎言,而是隐喻的真理。
在普照大地的阳光下,我从阿尔坎塔拉的圣佩特罗堡了望台上鸟瞰了这座城市的全貌,便胡乱写下这些偶感而发的语句。每当我观照一片开阔全景时,便忘了我的肉身,那五尺六寸的身高和一百三十五磅的体重。我对着这些将做梦视为梦的人发出崇高而玄秘的微笑,我热爱那些有着至高无上纯净的理解力的、绝对外在的真理。
背景里的塔古斯河是一个蓝色的湖泊,在水一方的山那头便是地势平坦的瑞士。一艘小型轮船——一艘黑色的货轮——离开波克·多·比斯波,朝着我看不到的河口驶去。愿诸神(直到我生命的终结)将这客观现实中明朗而灿烂的风景、我的微不足道的本能意识、渺小存在的舒适和能够想象自己快乐的慰藉全部为我保留。
人生的高地
到达天然高地的孤独顶峰时,我们体验到一种获得特权的感觉:加上自己的身高,我们比这座顶峰还要高。至少在那里,自然之巅被踩在我们的双脚下。我们所处之地使我们感到自己是现实世界的国王。周围的一切相形见绌:生活是逐级渐缓的斜坡,或毗邻高地的低洼平原,或我们所达到的巅峰。
我们的一切源于机遇和自欺欺人,我们所吹嘘的高度不属于我们;在那处顶峰,我们并不比自己的正常身高要高。我们脚下的山峰将我们抬高,是脚下的山高使我们变得更高。
富人能更轻松地呼吸,名人能活得更自由,贵族头衔其本身就是一座小山。一切都是虚假的,甚至这种自欺欺人也不是我们的。我们登上小山,或者被带到那里,或者出生在山上的一座房子里。
然而,伟大的人意识到,从山谷到天空,和从山顶到天空,它们的距离并无差别。如果水位升高,我们在山顶会更好一些。然而,当天神发起诅咒,譬如朱庇特的闪电雷鸣划过天地,或埃俄罗斯的狂烈疾风呼啸而过,那么,最好的掩蔽便是躲在山谷,而最好的防御便是蛰伏起来。
明智的人,尽管身强力壮,有潜力爬到山巅,却在意识里放弃了这种攀登。凭借着凝望,他的心中便拥有一切山峰。立于所处之地,周围一切都是山谷。(相比那些站在山顶忍受强光的人,阳光照耀顶峰,对他来说更显绚丽)相比那些被囚禁在屋子里、已将其遗忘的人,谷底的人视野中的森林里高高耸立的宫殿,会显得更华丽夺目。
尽管(既然)生活无法令我宽慰,我从这些反思中得到慰藉。这些象征符号与现实融为一体,作为一个在通往塔古斯河的低洼街道上匆匆路过的灵与肉,我看见城市里明亮的高地在闪耀着光芒,像来自彼岸的荣光,折射着已经落山的五颜六色的太阳光。
雷雨
在静静的云彩间,湛蓝的天空被染上一层透明的白。办公室后面,那个小伙子将永远在缠绕包裹的绳子在手里停留了片刻。“我想起了另一次,也像这样。”他的话像是在统计。一阵冰冷的寂静。街上的声音像是被一把刀子切断。然后,整个世界沉入一阵长时间的屏息,一种波及一切的恐惧。整个宇宙陷入死寂之中。一分一秒,一分一秒,一分一秒……寂静使黑暗变得更黑。突然,咣当咣当……电车发出的金属声多么富有人味啊!雨简简单单地涌向从深渊里复苏的街道,这是何等欢快的景象!啊,里斯本,我的家!
我讨厌危险
我不需要通过飞车或特快列车去感受速度带来的快乐和恐惧。我只需要一辆电车和我对抽象性的天赋,我将这种能力发展到一种令人吃惊的程度。
坐在一辆开动着的电车上,通过持续不断的短暂分析,我能够将电车的概念和速度的概念区分开来,我能够彻底地分清它们,它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不现实的事物。然后,我能够感觉到自己不是乘着电车,而不过是乘着速度前进。如果我感到厌倦,渴望急速前行,我可以将自己的观念转换到纯粹的模拟速度上,任意增减速度,比火车可能开到的最快速度还要快。
我讨厌真实的危险,但这不是因为我害怕过激的感觉,而是因为它会破坏我对感觉的完美聚焦,这使我恼怒,使我失去了自我感。
我从来不去冒险。我害怕危险带来的乏味感。
太阳落山是一种理智现象。
分裂自我的形而上学思考
有时,我喜欢(用一种分裂的方式)思索一种可能性,它关乎我们的自我意识的未来图形。我相信在未来,有关自己感觉的历史学家或许能够用一种对待科学的严谨态度去对待他的自我意识。我们仍处在这门艰难艺术的开端——此时,它仅仅是一门艺术:迄今为止,它只是处在炼金术阶段的感觉的化学。未来的科学家将更加注重他的内心生活,通过一种在他身上创建的精密仪器去分析这种内心生活。在我看来,从思想中提炼出铁或铜制作这种用于自我分析的精密仪器不存在与生俱来的困难。我的意思是说,这些铁和铜是真正的铁和铜,只是由思想冶炼而成。或许这是唯一的制作办法。或许我们有必要拟定制作这种精密仪器的计划,使它具体到可视化的程度,以便能进行严密的内心分析。诚然,我们还有必要削减思想中的某些实物,以便为这种精密仪器腾出位置。所有这一切取决于我们的内在感觉是否精炼到极致,如果我们的感觉做到了,它们将无疑为我们展现或创造一片空间,这片空间和放置物质的空间一样真实,尽管回头想想,它并不真实。
我只知道,这种内部空间可能是其他空间的新维度。或许,科学研究最终将发现,一切事物都处在同一空间(这种空间既不是物质的,也不是精神的)的不同维度里。因此,我们的肉体生活在一种维度里,而灵魂生活在另一种维度里。我们所生活的其他空间或许还存在一些其他维度,有着同样真实的我们的另一面。有时,我乐于迷失在这种无用的冥想中,看看这种研究最终可能会将我们带向何处。
或许,他们还会发现被我们称作上帝的东西,它显然处在一个超越逻辑和时空现实的平面上。这是我们的一种存在方式,一种来自另一个存在维度的自我感觉。对我来言,完全有这种可能。或许梦是我们所生活的空间的另一个维度,又或许,它们是两个维度的交叉点。我们的身体生活在长、宽、高的空间时,我们的梦或许也存在于理想、自我和空间——有形物质表现在空间里,非物质本质表现在理想中,只属于我们的个人维度表现在自我中。自我,就其本身,是我们中每个人的“我”,它或许是一种神性维度。这一切错综复杂,无疑都取决于事物所处的时代。今天的梦想家或许未来会成为终极科学的伟大先驱者。当然,我不相信未来的终极科学,但这无关紧要。
偶尔,我会像真正研究科学的人一样集中精力去做这样的形而上学思考。我可能已真正开始研究这门科学。我必须小心谨慎,不能太过骄傲,因为骄傲会破坏科学客观性的公正严谨。
别人眼中的自己
没有什么消遣像科学的应用一样,或者,由于带着点徒然无果的科学的味道,我常常心无旁骛地研究自己在别人眼中的灵魂,以此来打发时间。这种没有结果的研究带来时而悲伤、时而痛苦的快乐。
我仔细研究着我对别人的总体印象,然后做出结论。我是一个大多数人都喜欢的家伙,他们甚至对我有一种模糊而好奇的尊重。
但我得不到热烈的感情。我没有挚友。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人尊重我的原因。
如梦似幻
某种感觉像一种睡眠,如同迷雾般弥漫在我们的思想里,使我们不能思考,不能行动,不能真切而简单地成为我们自己。我们仿佛并未入睡,梦想之外的梦想在我们眼前徘徊,初升的太阳懒洋洋地将我们停滞不前的意识表层温暖。我们迷醉于自己什么都不是,我们的意志像院子里的一桶水,被路人无精打采的脚步踢翻。
我们投出目光却什么也没看见。长长的街道挤满披着衣服的动物,像一块平坦的布告板,上面的字母毫无意义地绕来绕去。房子仅仅是房子。无论我们看得多么清楚,我们也无法对所见之物赋予意义。
近在咫尺的木箱店传来一阵阵锤击声,听起来恍若远在天边。每一击明显与下一击隔开,伴随着回音,声音平淡乏味。在暴风雨肆虐的日子里,货车照例嘎吱嘎吱地驶过。人声从空气中浮现,而不是发自人们的喉咙。作为背景的河水也疲惫不堪。
这不是我们感受到的单调,这一切也不痛苦。我们只是带着另一个人的个性睡意绵绵,因加薪而能够忘记一切不快。我们什么也感觉不到。或许唯有走动性自动症,使我们的双腿在不由自主地走路时,鞋里的脚拍击着地面。或许我们连这些都感觉不到。有些东西在蒙住我们的双眼时挤压着我们的头部,就好像用手指堵住我们的耳朵一样。
这就像心灵的一次感冒。而这种患病的文学形象使我们期望生活是一个康复期,我们不得不停住我们的脚步。而康复思想令我们渴望呆在城郊的房子里——并非是房子周围的花园,而是舒适的房子深处,远离马路和车轮声。不,我们什么也感觉不到。我们意识到穿过一道不得不穿过的门,而这个事实足以让我们入睡。我们穿过一切地方。小熊站在那里,你的铃鼓在哪里呢?
自我满足
像刚刚开始一样微弱,落潮气味飘过塔古斯河,在临海的街区散发腐臭,极为令人作呕,带着冷漠大海的那种冷冰冰的麻木。我在胃里感受到生活,我的嗅觉转入到眼睛后面。高空稀疏的云团悬挂在虚无里,它们的灰瓦解成某种伪白。怯懦的天恫吓着大气层,仿佛是用某种听不见的雷声,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
甚至飞翔的海鸥也停滞下来,轻盈胜过空气,仿佛被什么人定格在那里。压迫并不存在。黄昏的不安是我自己的感觉。凉爽的微风断续地吹着。
我注定要落空的希望,缘起于我不得不去过的生活!它们就像此时的空气,无雾的雾,一场露出真面目的虚假风暴。我想要呐喊,结束这样的景观和我的冥想。但是,大海的恶臭渗入我的意志,内心的落潮在远处的某个地方搁浅,露出它的黑色淤泥,尽管我唯有凭嗅觉才能感觉到。
一切愚昧无知的坚持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一切愤世嫉俗的意识不过是一种虚假情感!我的心灵与这些情感、思想与空气和河流的纠葛——一切只说明气味不佳的生活损伤了我的意识。一切都因不懂得说出那句出自《约伯记》的简单而又放之四海皆准的隽语:我的灵魂厌倦了我的生命。
悲伤的间奏(四)
我厌倦一切,包括那些并不使我厌倦的东西。我的快乐像我的痛苦一样痛。
但愿我是个孩子,在农庄的水池里放纸船,头上是纵横交错的葡萄藤搭成的乡村大棚,阳光透过葡萄藤,在闪着暗光的浅水表面投射下格子图案和绿色阴影。
我和生活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无论我多么清楚地看见和了解生活,就是触不到它。使我的悲伤合理化?如果合理化需要付出努力,那如何才能做到呢?悲伤的人是无法付出努力的。我甚至无法摒弃那些我痛恨至极的庸俗行为。摒弃也要付出努力,而我又无法去做任何努力。
我曾为不去当一个汽车司机或马车夫而屡次感到懊恼!或者过着想象中其他人的平庸生活也行,因为这种生活不属于我,它使我产生强烈渴望,用它的别样风味填满我的内心!如果我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不会再把生活当成一件可怕的事情,也不会被对生活的整体思考粉碎我思想的肩膀。
我的梦是愚蠢的避难所,就像用雨伞遮挡雷电。我感到如此倦怠,如此愁苦,如此缺乏姿态和行动。无论我怎么去探究自我,所有梦想之路都通往焦虑的空旷之地。有时候,甚至连梦都避开我这个执迷不悟的做梦者,于是我看清了事物生动形象的细枝末节。让我躲藏的雾已散去。我灵魂的肌肤被每一条看得见的边缘划破。我的器官在发现它们的粗糙时,被每一件看得见的粗糙物刺痛。我的灵魂被每一个物件的可见重量沉沉压住。
我的生活仿佛就是被生活鞭打。
倦意
小货车在街上缓缓驶过,独特的车声与我的倦意有着某种表面的相似。已到了午餐时间,我仍然待在办公室里。今天的天气很暖和,天色有些阴沉。出于某些原因,车声,或许我的倦意,和这天气如此相像。
外在感觉
傍晚,一阵阵微风拂过我的前额,撩起我的领悟力,带来一丝说不清的朦胧抚慰(谈不上是抚慰,它太过轻柔)。我只知道,心头的沉闷有所变化,我得到片刻的安慰,就像一小片衣角不再摩擦我的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