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富和玉秀走后不久,佘家湾村家家户户挂在墙头的广播匣子,就响了起来。先是一阵沙沙的电流声,接着放了一首叫《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歌曲,最后才响起了一个不同于往日毛开国的声音——这声音干脆有力:“村民同志们请注意,村民同志们请注意,现在播送一个通知,现在播送一个通知。吃过早饭,在村小学召开全村村民大会,在村小学召开全村村民大会……”听见这声音,消息灵通的人一下就知道了是新任支书龙万春在行使支书的权力了。不知道的人愣了一阵后,就向已经知道的人打听,也很快明白了。只是,大家都不明白要开啥会。不过这不要紧,眼下活儿不紧,除了扯扯田里的稗草也没别的事干。庄稼人听到喊声,吃过早饭,也就非常听话地赶往村小学开会的老地方去了。
因为活儿松,这天上午的会,中明老汉和文忠都去了。
他们走到村小学,操场里已经东一伙、西一伙地坐满了人。开这样全村的村民大会,这些年已经不多。因此,人们凑在一起,就好像有开不完的玩笑和说不尽的闲话,嗡嗡的嘈杂声仿佛闹市。中明老汉父子俩人缘好,一走进会场,就有人对他们打招呼,让座。父子俩客气地谦让着,自己找了一块地方坐下。
中明老汉坐下后,才抬头看主席台。台上坐着刘副乡长、陈民政、小吴这些乡干部,新支书龙万春在台前招呼着开会的人。小伙子三十五六岁年纪,高高大大,一件衬衣扎在裤腰的牛皮带里,显得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台上还挂了一幅横标,被风吹得纸哗哗作响,中明老汉不认得字,问了问旁边一个小伙子,小伙子回答:“‘一青二白’工程动员大会!”
中明老汉不懂,又问:“啥叫‘一青二白’工程?”
小伙子说:“我也不晓得,总又是啥新鲜花样嘛!”
中明老汉听了,就不再问,吧嗒吧嗒地抽起烟来。
这时,毛开国走进了会场。这位前任支书的心里,肯定还被一种失落感控制着,他低着头,好像不好意思似的,也不朝别人看。他走到会场边,稍微朝两边瞅了瞅,瞅见了一个将头靠在膝盖上打盹儿的汉子旁边有一块空地方,就走过去,悄无声息地蹲了下来。
没想到,那汉子忽然抬起头,两眼像见了仇人一样,怒气冲冲地看着毛开国。
毛开国一看,也愣住了。这汉子正是昨天下午奚落、挖苦、向他扔稀泥和杂草的佘文兵。
毛开国的身上,立即像爬满了许多小虫子一样不舒服,他的屁股往上抬了抬,想站起来离开。可随即又蹲下了——他也不愿太丢一个男人的面子。
佘文兵似乎看出了毛开国的心思,立即说:“咋了,毛书记?要到主席台上去坐是不是?”
毛开国的脸一下涨红了,说:“我到哪儿坐,这你管不着!党的干部能上能下,有啥值得嘲笑、讽刺的?”
佘文兵冷笑了两声,故意装作不懂地问:“哦,你真下了?”
毛开国回答:“下没下也不关你的事!”
佘文兵又乜斜着眼问:“这么说,你不能凶了?”
毛开国说:“我凶啥了?”
文兵突然将一口痰,唰地喷到毛开国脸上,誓不两立地对毛开国大声说:“你害得老子没有人种,我和你是子孙仇!”
毛开国的身子哆嗦起来,黏稠的痰液随着面皮的痉挛,慢慢往下像蚯蚓一般蠕动着。他没来得及揩掉,就气愤地一把抓住了佘文兵的衣领,也怒不可遏地厉声问:“你干啥?干啥唾我的痰?”
佘文兵也反过手去,抓住了毛开国的衣领,叫道:“我就要唾!就要唾你这个老东西!”
听见吵声,人们纷纷回过了头,好奇地看着他们。文忠坐在离文兵不远处,这时站了起来,对文兵说:“文兵老弟,算了,让人是福!再说,计划生育也不是他兴的政策!”
文兵听了这话,扭过头对文忠说:“文忠,你还蒙在鼓里!告诉你,你们家没让他在鱼塘入股,他就把五保户弄给你们养。这是他有一次喝醉了酒亲口讲的,你说他有多坏?专整老实人!”
文忠听了,立即不吭声了。他猛地想起春季里那天去向他要钱的晚上,毛开国对他说的那些话。又想起第二天去卖粮碰着文义回家取钱时说的一番话,如今果然得到了证实,心里就一下生起气来。接着,又想起家里卖掉的两千多斤黄澄澄的稻谷,就更恨起毛开国来。过了一会儿,也不由自主地冲毛开国说:“原来是这样!别说唾你一口,就是唾两口也是活该!”
他幸灾乐祸的话音刚落,中明老汉在他后面,举起烟袋,猛地朝文忠打来。
文忠猝不及防,回头一看,见是父亲,立即不知所措地愣住了。
中明老汉脸上挂着怒气,举着烟袋,气冲冲地指着文忠说:“你杂种还晓得趁火打劫呢!哼!老子啥时生了你这个现世报,啊?看着别人落井,你还去下石?啊?!”
文忠的脸立刻羞得红了起来,可中明老汉仍余怒未消地骂着文忠。但明白人一听,就知道老汉是在指桑骂槐,故意让文兵听的:“你杂种充啥能干?人家在台上时,你咋不找人算账?还哈儿哈儿像狗似的,捧都捧不赢呢!生儿生女往上长,不积点德,下世也怕生不出人种!”
周围的人听了,都哄地发出一阵笑声。文兵听了,脸臊得像一块红布。他看了看中明老汉,嘴唇动了两下,却没说出话来。
这时,主席台上的刘副乡长、陈民政、小吴和新任支书龙万春,也走了下来,严厉地批评了佘文兵,刘副乡长还表态要严肃处理这事,佘文兵才理屈词穷地松开了毛开国的衣领,气咻咻地坐下了。
人们平静下来以后,会议才正式开始。刘副乡长首先代表乡党委,宣读了关于龙万春任职和毛开国免职的文件。接着由包村干部陈民政讲话,陈民政脸色蜡黄,一手捂着胃部,一手拿着稿子,走到台前,看了大家一眼后说:“同志们,在还没有收获水稻以前,把大家请来,主要是传达县委、县政府提出的‘一青二白’工程……”
刚刚说到这里,台下的村民又纷纷议论起来。有人大声问:“啥叫一青二白?”
立即有人笑话:“是不是菠菜煮豆腐—— 一青一白!”
陈民政说:“大家莫说笑话!一青二白是县委、县政府在全县农村,实施的扶贫工程。青,就是种青麻;白,就是栽桑养蚕!县委说,要致富,栽桑树;要发财,种麻来!”
村民们这才明白,有人说:“哦,原来是这样!”可他们脸上的表情却十分淡漠,仿佛陈民政说的,只是一件很遥远的事。
可是接下来,陈民政却说到了具体的事,他对着稿子,大声宣布说:“县上要求:每家农户,至少要拿出一亩以上的好田好土,栽密植桑园。每人要拿出三分面积的好土,种青麻!”
这一下,会场马上活跃了,只听得一片闹闹嚷嚷的声音,仿佛蜂群炸了窝,把陈民政的声音给淹没了。
龙万春见了,立即走到台前,大声吆喝说:“雅静!大家雅静!有话一个一个地说!”
招呼了半天,会场才安静了一些,于是有人大声问:“拿了这么多好田好土种那些东西,还种不种粮食了?”
接着又有人说:“边边角角都种上粮了,哪来的闲田闲地?”
陈民政听了,立即说:“我们知道哪家也没有闲田闲土,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所以县上要求,就是拔了地里的庄稼,也要完成栽桑种麻的任务。”
刚刚平静下来的会场又一下沸腾了,这次,人们高声喊叫了起来。喊声中还带着不满的情绪:
“说个屁!”
“这不是剜肉补疮的事吗?”
“谁知道种上青麻,卖不卖得到钱?!”
连中明老汉听了陈民政的话,心里也吃了一惊。他眼前立即浮现出自己地里冒活活的庄稼,如果要拔掉来种青麻、栽桑树,他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的。
刘副乡长看了看闹哄哄的人群,沉下了脸,走到前面,发起脾气来,说:“吵啥?闹哄哄的像啥?这像开会的样子吗?简直是无政府主义嘛!”
看见乡长发了脾气,人们的吵闹声又小了下来。
陈民政这时丢掉了稿子,尽量用了和蔼、亲切的声音对大家解释说:“乡亲们,我们知道大家的心思!大家都是种庄稼的,哪个不把庄稼当作宝贝疙瘩?再说,这养蚕、种麻大家又没干过,心里不踏实,也是可以理解的,是不是?”
群众说:“那当然啰!”
陈民政说:“可是,乡亲们,我说句心里话,这是政府为我们群众好!大家想一想,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我们这里除了不饿肚皮以外,为啥还这样穷?原因就是大家死守着种几亩庄稼。要改变贫穷落后的面貌,还得发展经济。乡亲们,说实在话,这些年乡党委、政府为发展经济,没有少说话,少跑路,一个项目论证过来,一个项目论证过去,就没有一个有把握。为啥?就是因为祖先把我们生错了地方。地面没资源,地下没矿产,你们说能够发展个啥?”
人们默不作声了。
陈民政接着说:“要想真正脱贫致富奔小康,我们还是得立足实际,因地制宜,那就是大力发展粮食生产,积极开展多种经营,在土地上做文章,大家说是不是?”
人们虽然没答应他,可一个个在心头却有些诚服了。
陈民政也不等大家回答,又一口气说下去:“一点不瞒大家,县上这次给我们找的路子,算是找准了!栽桑种麻,投资少,见效快,收入高,能迅速脱贫致富。这次,县上组织了我们这些干部,专门出去参观别的地方栽桑种麻的情况。可不是冲壳子,我都快六十岁的人了,一辈子没说过假话,人家那儿遍地都是青麻,一年收三茬儿。人家那个富呀,家家都是新楼房,彩电已算不上稀罕物了。听说小日本人、大鼻子的美国人,把我们国家的麻布当金宝卵呢!不瞒大家说,就是大鼻子洋人和我们订了合同,要大量进口我们的麻纱,所以,县上才决定大力发展青麻的!”
大家一听是外国人要青麻,又叫了起来:“那更不行!和洋人做生意,我们还不吃亏吗?”
陈民政说:“不会的!具体组织实施是县外贸公司,大家的青麻还是由县上委托供销社收购。”接着,陈民政又讲了一会儿实施“一青二白”工程的目的和意义,说完了,接着由刘副乡长总结。刘副乡长走到台前,话说得十分干脆:“该讲的,陈民政都讲了,我不再重复。我这儿要强调的是,这事丁是丁,卯是卯,铁板上钉钉,没有走展的!我们乡政府实行了责任制,我和陈民政、小吴就负责你们村。今天之所以要先开一个动员会,就是让大家有个精神准备。另外,也好早点把买麻苗、桑树苗的款子准备好……”
听到这里,屏声静息的群众又禁不住吵了起来,纷纷说:“还要钱呀?”
刘副乡长不满地瞪了说话的群众一眼,说:“不要钱,人家麻苗、树苗白送呀?”
群众说:“那,我们可没钱!”
刘副乡长听了这话,心里气愤起来,大声说:“有钱没钱都得执行,哪里和你们说着玩?!”
说话的群众见了,立即不再说什么了。
接着,新任支书又讲了一通话,希望大家支持他的工作。又布置了一下当前的各项工作,如抓紧收割水稻呀,踊跃送交定购粮呀,不准超计划生育呀……然后就散会了。中明老汉刚要走,猛然看见毛开国蹲在会场外边,耷拉着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想起刚才发生的事,心里还在替毛开国抱不平,于是就走过去对他说:“老毛兄弟,走吧!”
毛开国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委屈地说:“老佘大哥,你走吧,我可得找领导说说这事!”
中明老汉听了,刚想离开,可又停住了,回头对毛开国说:“老毛兄弟,你去说吧,我等等你!”
毛开国果然站了起来,朝刘副乡长走去了。
一会儿,毛开国回来了,脸上仍然挂着不平的怨气。中明老汉问:“说了?”
毛开国点了点头。
中明老汉又问:“领导咋说?”
半晌,毛开国才说:“他说,他回去向党委、政府汇报。这还不是官话!”说着,毛开国忽然又蹲了下去,双手捧着头,带着哭腔说,“老佘大哥,你说,这事咋的了,啊?我和他无冤无仇,都是因为工作……”
中明老汉知道他心里想不通,于是便说:“老毛兄弟,你只权当他是一条狗,一个脓包!”
毛开国说:“话是这样说,要我受不了这份窝囊气呀,老佘大哥!虱子咬不死人,却让人痒得难受呀!”
中明老汉听了,再找不出啥话安慰他了,再一想,他的话也确实对呀!就伸手扶起他,说:“那是!这事搁在哪个心里,哪个也不好受。我们边走边说吧,老毛兄弟!”
毛开国听了,这才随中明老汉一起,离开了会场。
走在路上,中明老汉从后面去仔细地打量毛开国。见毛开国一头硬硬的短发茬儿,像是撒了一层严霜,透出灰白来。背也佝偻了,走起路来有点像往前窜。腿也没那么灵活了,迈出去的步伐显得僵硬。中明老汉不由得叹息了一声,心里对他的怜悯和同情更加深了。他把毛开国当干部的三十多年,细细想了一遍,却回忆不起他干了啥坏事。可是,如今人们为啥要这样对待他呢?使他不明白的是,今天会场上那么多人,明明知道佘文兵是故意欺负、奚落他,咋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着毛开国说几句话?俗话还说,大路不平旁人铲呢,这人心咋个就变得这样冷淡、生疏和刻薄了呢?
走到分路的地方,中明老汉忽然对毛开国说:“老毛兄弟,我请你喝酒!”
毛开国听了,似乎吃了一惊。过了一会儿,急忙说:“不!老佘大哥,这可要不得!”
中明老汉诚心诚意地说:“有啥不行?我们两弟兄再好好摆一会儿龙门阵。”
毛开国还是红着脸说:“不了,老佘大哥我可不好意思!”他想起上午文忠说的那些话,哪里还有脸去人家家里喝酒呢!
可他没把这层意思说出来,只是坚决不去。
中明老汉却一时没想到毛开国拒绝的原因,只以为他是客气,见他执意不肯去,也就不再勉强他了。
可是,一回到家里,中明老汉却从柜子里取出一瓶白酒,夹在胳肢窝里,就朝毛开国家里走去。
到了毛开国家,正见毛开国一个人坐在屋里,闷着头想心事。中明老汉啥话也不说,从胳膊下取出酒瓶,放在桌上,说:“叫你到我家喝酒,你客气!现在,我把酒提来了,来,我们弟兄喝两杯,把那些窝心事都丢一边去!”
毛开国见了,愣了半天,忽然颤抖着对中明老汉说:“老佘大哥,你,你真是仁义人呀!我不当支书了,别人都躲我、骂我、挖苦我,你却找我喝酒,老佘大哥,你……”说着,两滴泪珠顺着脸上的皱纹滚落下来。
中明老汉忙过去拉着毛开国,说:“老毛兄弟,你说这些干啥?杯子在哪里,你快去拿来!这人心打比一个样,搁在这时候,哪个心里也难受!去把杯子拿来吧!”
毛开国激动地说:“是,我就去拿,老佘大哥。今天和你喝个痛快。喝醉了就睡觉!”说着,又笑了起来。然后,进屋取了杯子。没有下酒菜,老伴又在外面没回来,毛开国就去取了早上的一点剩菜,又去泡菜坛子里摸出几个大蒜,就和中明老汉喝起酒来。
两杯酒下肚,毛开国就觉得心里热乎了。他忽然抡起巴掌,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对中明老汉说:“老佘大哥,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中明老汉惊奇地问:“你这是咋了?”
毛开国说:“我对不起你,老佘大哥!今上午佘文兵说的那事,是真的!我把五保户……”
说着,他又要继续打自己的耳光,被中明老汉一把拉住了。中明老汉沉下了脸来,不高兴地说:“老毛兄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可是来找你喝酒的,不是来听你赔礼的。你这不是故意糟蹋我吗?打鱼子不说隔年话。水都过几滩了,你还提这些干啥?再说,我养了那样一个人,也没见就穷了!别人没养,也没见就发起财来,是不是?人家还买母行孝呢,这有啥行不得的?”
毛开国听了,心里更感动得不行。从春上佘天志老头生病起,毛开国就对自己当初的做法产生了懊悔。而从昨天以来,见中明老汉这样关心、安慰自己,那种懊悔在心里更难以排遣了,甚至觉得今后根本没脸见佘家人了。可现在中明老汉不但没责备他一句,而且从心底原谅了他。不,不是原谅,而是压根儿没把他的歪心眼儿和行为放在心上,连提也不让他提一句,这使毛开国一下从罪孽深重的感觉中得到了解脱。他突然觉得身子轻松了起来,端起酒杯,想找几句恰当的话表示感谢,可一时找不出,只不断地对中明老汉说:“老佘大哥,好人呀!你真是好人呀!”
中明老汉说:“老毛兄弟,我们不说那些,喝!”
毛开国也说:“喝!”
两人喝了一阵,都觉得有些醉了,才停下来。毛开国要留中明老汉吃午饭,可被中明老汉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