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苏流云浑身的衣裳已被汗水湿透了几回,三千青丝乱撒在枕上。
一个碎花布裙老妇人秉烛凑上前来,烛火摇曳,照在苏流云苍白的脸上。“娘娘?”老妇惴惴不安地轻唤了一声。
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光亮在她脸上跳动着,苏流云不禁蹙眉,眼皮犹如千斤重,睫毛微动了动,她便又安静。
见此,那老妇心头一颤。撇过头,她望见一双肿得像核桃的眼睛,于心不忍,却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如心脸色刷地变白。跪在榻板上,她双手紧紧攥住苏流云的手,死死地攥住,手抖得极厉害,应是伤心欲绝,却哭不出一滴眼泪。
“……是我……是我……都怪我……”如心木然地瞪着平躺在榻上的苏流云,喃喃自语:“是我害了小姐……是我……”
这时候,妙玉挑起帘子进到内屋来。
看见如心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儿,妙玉猛然一惊,目光匆忙朝榻上看去。苏流云静静地躺着,悄无声息。
妙玉骇然看向那老妇,颤声问:“我家小姐……她……”
忽而,声音止住。
妙玉别过视线,凝着榻上一动不动的苏流云,刹那间泪水如泉涌出。
妙玉的眼泪触动了如心的心伤,一滴泪滑过面颊,又一滴……蓦然哇地一声,如心攥住苏流云的手伏在床边哭得撕心裂肺。
忽闻哭声,翠羽慌忙撩起帘子跑进屋来,看见妙玉身子摇晃了几下,惊呼了一声:“姑姑!”翠羽搀扶不及,妙玉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翠羽走到妙玉身侧屈膝跪下,一手拦其后腰,一手抓住妙玉的手臂,正要把妙玉扶起。忽而翠羽眸光一抬,不意妙玉面上糊满泪水,双唇紧抿不停地颤儿哆嗦。翠羽心中霍地一震。
从未见妙玉姑姑这般狼狈过……
小、小姐!翠羽猛地抬头望向苏流云。流云小姐静静躺在榻上,纹丝儿不动,而如心攥住她的手,呼天抢地,哭个不停。
意识到什么,翠羽脑海轰地一下子变空白,全身血液霎时冻结。
“小姐,你这是在怪如心吗?都是如心不好,都是如心害了你,你打我,你骂我吧!”
“小姐,小姐,你快醒醒呀!快醒醒啊!小姐你不要如心了吗?”
“小姐,你可以不要如心,难道你连南宫公子也不要了吗?你不要你们的孩儿了吗?”
“幸勿相忘,幸勿相忘,你忘了你跟南宫公子的约定了吗?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这些你都忘了吗?”
“就算他不回来了,我们去找他好不好?小姐,小姐,你快醒醒啊,南宫公子他还在等你的解释,他一定还在等你!”
苏流云蓦地睁开眼睛,宛若未闻耳畔那阵阵哭啼,她目光散涣直直瞪着上空。
捉月盟言,不是梦中语……
乱山千叠横江,忆君游倦何方。
知否小窗红烛,照人此夜凄凉?
恍惚中眼角已悄然地流下两抹清泪,潸潸自入青丝网中。
娇柔的唇,那于他怀中燕语莺声,笑容柔婉,南宫曾经动情地深深吻住的那唇,此时此刻,竟是这般地苍白干瘪。
只见她双唇几张几合,拧成了一个支离破碎的声音,低低地唤:“南,南宫,宫……”泪无声,蜿蜒流淌,渗入肌肤,渗入五味陈杂的心田。
奈何缘浅。
奈何情深。
就有多少委屈,更与谁人说?苏流云万分悲恸缓缓地阖上双眼,只感觉下体似被什么东西堵住般地难受,痛楚一浪接一浪,她咬唇闷哼一声。
不知打哪冒出来的力劲,她猛然挣脱如心双手,下意识地反手揪住绸被,拧成一团。
接着腹中传来一股撕心裂肺的刺痛,苏流云禁不住扯喉大喊:“啊!啊!”一个湿热的东西急急地自她体内滑出,顿时身心倍觉舒畅。
依稀听辨一阵婴孩的哭啼声。
此时,苏流云已是精疲力竭。她微微扬起嘴角,头一歪,便又晕去。
如心教这突如其来的一切给震住了。
万籁此俱静,那阵阵的嗷嗷声穿透耳膜直直地撞击她心房。如心只觉得心头轰地一跳,难以置信地瞪着绸被,怔怔道:“生……生了,生了!”慌不迭掀起绸被。
望见那血淋淋啼哭不止的小小人儿,难以言喻的激动,顷刻间铺天盖地排山倒海地冲上如心脑门。
“生了!小姐生了!”翠羽又是哭又是笑,按耐不住兴奋一个旋身,搂住旁侧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的妙玉,“姑姑你瞧见了没,小姐,小姐,哇!”翠羽蓦然放声大哭。
那碎花布裙老妇人慌忙上前,俯身翻看了一下苏流云的眼睑,这才轻吁口气。回过身,她沉默地扫眼三人脸上露着的忧心忡忡神色。
“小、小姐!”翠羽嘴巴一扁,又要嚎啕痛哭,却听得那接生婆子呵呵笑道:“娘娘福祉无边,只是刚生产,需卧榻调养补补气血。”
翠羽破涕为笑,频频点头应是。
福祉无边……如心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苏流云,忽而忆记起小姐最是得意时候所作的一首诗:
早知情深露更重,且枕北楼面侧东,红罗帐里被翻浪,一梦浮生同春老。
早知情深露更重,且枕北楼面侧东。一“早”一“且”,诉尽此生无怨悔。
如心不由得凄然一笑。
仰脸,阖目,脑海里一瞬间掠过无数个画面,都是不得不坚强的苏流云,再也记不起那个恬淡寡欲的苏流云。
明明前阵子这苏府的小姐被皇帝相中封了娘娘,为何苏府上上下下却还称其为“小姐”?
老妇心下大觉奇怪,言行却不敢表露半点。她将哭红了脸的小人儿抱起,轻哄了几声,回头冲妙玉讪笑道:“弄瓦之喜。”
室内早备好了生产之物,只见那老妇利索地为孩子沐浴,执起一柄剪刀放在烛火上烧红剪脐,留六寸缠结。
又取过襁褓迅速把孩子裹好。
“苏老爷怕是在外头等急了,老身且先抱孩子出去见过外祖。”老妇抱着孩子向妙玉微微躬了躬身,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