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想过一个男人的眼泪可以这样多,竟是这么多。
当日谷若素两次离弃,他没有哭。
从喜娘手中接过秤杆,轻轻挑起红盖头,烛火映丽颜,睇着那欲笑还羞花一样的脸庞,他没有哭。
后来骇然发现,只因为大哥是庶出,竟被血亲生生毒死,目的是为了引得那不知去踪唯一的嫡子火急回府。自知罪虐深重时,寸断肝肠,他仍是没有哭。
然如今……
仰天无力叹,惟是泪纵横。
冬日苏州本不萧条,却不知何故,此刻寒风凌冽,竟是少见寒极。苏意一步一步逶迤走向灵堂,随行的老管家周伯垂泪上前搀扶,岂料他霍然挥臂甩开,双目空洞直直地瞪着十米之外的灵堂,就这样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朝着灵堂缓缓行去。
镶玉金发冠突然坠地。
顷刻间狂风弄乱发,日光熠熠之下,只见黑与白在风中互相追缠,却是分不清到底黑发多一些,还是银发多一些。
灵堂正中央放置着一副乌木棺材,上头浮雕着凤鸟祥云图。凤鸟仙姿飘逸,双翅舒展,飞入祥云。
苏意急急跨过门槛,扑跌上前,纵使双臂齐展,却只得抱住棺材一角。老脸轻轻磨蹭那棺材上雕刻的“凤鸟归天”,再也禁不住痛哭出声。
苏夫人谷若秀随后哭哭跌跌而至,抬脚正要迈过门槛不料反被绊倒。
妙玉这时候才追来。苏意抬起脸看向伏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的发妻,哀声嗷嗷,无尽的凄凉。犹是不忍相看,他侧开脸,声若嘶哑道:“扶夫人下去……”
那苏夫人起是不愿离开,无奈心力交瘁,略略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被妙玉与周伯众人半扶半拉的带离灵堂。
一时灵堂中只剩苏意一人。风吹拂着灵堂布置满室的白绫,呼呼,呜呜,妙儿轻灵的笑声竟在房梁之上飘荡回传。
“爹!”
时而似在耳畔低语,苏意猛地扭头,笑声又由身后传来,飞快地回身,却已躲在白绫翻飞间。
苏意追着那笑声拨开一坠坠的白绫,一次次地扑空,不知不觉涕泪满脸。
苏意顿住,仰面而泣。
“流云,我儿,你怎么忍心要爹白发人送黑发人?”
“如若一切可以重头再来,你是不是,还愿意爱上那个人?”
“小姐是愿意的!”如心出现在门口,“老爷,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小姐她一定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说着走进灵堂,跪落在乌木棺材前。
如心脸色平静,显然已经接受了现实。抬手,轻轻地抚着乌木棺材,眸中有怀念,也有惜别,阳光自身后照入,倾泻在她清瘦的身体,微风拂动她绑在额上的白带。
她明白,哪怕是把眼睛哭瞎,乌木棺材里面躺着的人,再也不会醒过来。
“老爷也不要太难过了,毕竟人死不能复生。或许你们都觉得小姐太任性,可是,倘若不是顾虑着老爷和夫人,小姐她早就去东鲁找南宫公子了,又怎会……”想到那人活着的时候就好似折断羽翼的飞鸟,想到她终于得偿所愿,如心心里又是心酸又是欢喜。
眼睛一阵发热,如心侧过脸,对着苏意笑道,“权力只可以让一个人的躯壳屈服,现在小姐自由了,如心很为她高兴。”笑着,笑着,眼泪滑过面颊无声滴落,“虽然看不见,可是如心知道,小姐此刻一定比任何时候过得都要好,都要好……”如心手指默默摩挲着乌木棺材上的一朵祥云,是吧?见到南宫公子,你一定很开心是吗?
笑容由唇边渐渐淡去,很快地,眼里又盛满了欣慰。
如心,我觉得……我好像在等一个人。
没有他的世界,你就这样的一刻也呆不住了是吗?只是往后的日子这样漫长,没日没夜地磨人,你要如心一人怎地熬?
苏意用悲凉的眼神静静打量着如心,却不知她在想什么,表情一下是喜一下是哀。他黯然垂下眼睫,呜咽道:“遵照我朝律令,凡是后宫妃嫔薨、薨逝……一律葬入皇陵。”
如心愕然瞪着苏意,只觉得天地一片顷刻之间冰结。
小姐……
她绝望地缓缓合上眼睛,当最后一线光亮慢慢收拢消失……不!眼眸倏地睁大,如心直直地毫无焦距地瞪着前方。
不!她绝不会让那些人把小姐送去皇陵,小姐不属于那个地方,小姐死也不愿意做瑾妃,他们又怎可以让她以后和那个人葬在一起生生世世?不!她要阻止,断不能让这一切发生!
如心看向苏意,二人相顾,只见眼泪潸潸地流。哭了一阵,她扯着衣袖擦拭脸上的泪痕,吸了吸鼻涕,哽声道:“小姐替孩子取了单名,梅。”
苏意僵住。
听说老爷心里面的那个女人并不是夫人,而是夫人的姐姐,听说当年老爷也是因为绝情香忘了所爱,才在阴差阳错下把夫人娶进门。
还听说,当年夫人也不爱老爷,所以跪了三天三夜求来绝情香的解药。
如心勾唇一笑,似嘲似怜定定看着苏意。谁也想不到,苏流云不需要什么解药,不需要任何人跪求。
胸口处隐隐作疼,疼痛中还渗杂了一丝丝骄傲,如心垂下眼睫,似怨似叹道:“忘得天地,唯不忘相思。”这究竟是怎样深沉的感情?她不懂,今生今世她再也来不及去懂。
如心拖着双膝跪到苏意跟前,泪水在眼眶打转,汹涌而出,她神色却是平静,仰脸望着苏意,轻声道:“当日姑爷离去,尚不知小姐有了身孕,所以这事不能怪他,我跟小姐都不相信他是寡情薄意之人。后来小姐被封为娘娘,只怕姑爷定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心中怨恨了小姐,故而迟迟未归。”
如心忽而伏身一拜,苏意想拦也拦不住,“老爷,改日姑爷回来了,如心恳求你一定要告诉他真相,让他、让他把小姐……带走。”说着,又叩首一拜,“姑爷和小姐的孩子,万万不能落入宫中,如今孩子定然不能继续留在府中,可又不能无人照拂……如心替孩子叩谢外祖!”
见苏意没有出言反对,如心含笑三拜,最后自袖中扯出一只金色麒麟锦囊,“这里面有一支梅花竹节碧玉簪,原本成对,另一支在姑爷那里。玉簪成双,美名‘长相守’,而此刻……两支玉簪分散两地,又名‘长相思’。等孩子长大了,请老爷把这支玉簪交给她,就当、就当做个念想吧。”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地滚落,正好打在锦囊绣着的火红麒麟上,“这锦囊……当初在宫里的时候,小姐跟一人约定好了,如果生下来的是个女娃,便婚配与他,这锦囊正是故人贻赠之物,如果宫里……”如心掀了掀眸,直直望进苏意眼底,“若是连老爷也无能为力,就带着这锦囊去找他,他、他是……”只见如心双唇动了动,苏意垂泪点点头,接过她双手递过来的锦囊,哑声问:“你不陪孩子……”冷不防咚的一声,如心倒在地上七孔流血。
原来她事先已经服下剧毒,早就不打算活着走出灵堂。
苏意扑上前抱住她,“何必……你这又何必……”老泪纵横,泪泪滴在如心脸上,和着血流染红了她的他的衣服。
如心双手紧紧抓住苏意的,“宫,宫里,让我……我代替,替小姐去,去皇,陵。”
冬悄悄地潜入苏州,没有语言。寒风飒飒低吟,可笑垂柳依依园林湖畔。此番风光年年如旧,惟岁岁朝朝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