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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政局局长老赫今天很早就上班了。2019年世界妇女大会正在县里召开。虽说这里离北京很近,但国际性的会议在这里召开并不多见。头头们一再提醒手下,叫各行各业负责人都把眼睛睁大点,莫要在节骨眼上捅出什么娄子。
老赫今天心情很不好,都是为了他的宝贝儿媳。结婚3年,她一直吵吵着不想生育。老赫原想她只是嚷嚷罢了,过几年就会改变主意的——哪有女人不想生孩子?不想生孩子的女人还能算是女人?但昨天儿媳竟不声不响去做了绝育手术,更可气的是,儿子竟然陪着她去医院。
老赫自认算不上旧脑筋,生儿还是生女,能不能接续赫家的香火,这些事他都看得很淡了。但即使如此,他也难以理解当今的年轻人,有结婚不要孩子的,有独身主义的,甚至还有一些搞同性恋的。说到底,这代人只知道自己享受,一点也不愿为后代承担责任。
他上班时,老伴还气得在屋里抹泪呢,这一辈子他们再也甭想当爷爷奶奶了,他再也甭想抱着胖孙子、用胡子扎他的嫩脸蛋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要自家这个孽种,把他留到阴山背后,看他还有什么主义可喊。不过,他知道根子不在儿子这边。儿子倒是倾向于要个孩子的,但他耳根软,没主见,凡事都看着老婆的眼色行事。老赫看过一篇文章,预测人类到2050年将出现母系社会的复辟。他想,这个时代在我家提前来临了。
虽说心情烦躁,但他还是认真地检查了全所的工作。各处室人员都已到齐,门前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穿着超短裙的小李在院中给花坛浇水,门卫在擦拭门口的铜牌。忽然,一对年轻人横眉怒目地进了大门,径直朝民政室走去。老赫远远扫了一眼,认出是前庄张胖子家的儿子儿媳,是前天才结的婚。两人衣裙簇新,但脸上显然有抓痕。
这些年轻人哪。老赫摇摇头,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20分钟后,电话响了,民政室的小李子无奈地说:“局长,请你来一趟吧。”
小李是今年才分到局里的女大学生,办事能力是欠缺了点儿。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要想胜任民政室的工作,真的需要磨不烂的嘴、饿不垮的胃和最坚强的神经。老赫笑道:“小李,遇事耐心点儿……”
小李央求道:“来吧老局长,再给我做一次示范行不?我最佩服你的三寸不烂之舌。再说,这对当事人认识你,都听你的话。好吗?”
既戴上了小李送的高帽,他只好去了。
屋内的两人回过头喊一声赫伯,又恢复了金刚怒目、苦大仇深的样子。小李满脸尴尬地迎上来说,他们一直摆着这副嘴脸,说要离婚又不说原因,无论怎样诱导就是不开口。
老赫拍拍小两口的肩膀,“莫要摆出一副不共戴天的样子,结婚才两天,有仇有恨也积不了这么深。说,到底是为啥要离婚?”
女方终于开了口:“他流氓!”
男方立即怒目相向:“我咋流氓了?你是我老婆!”
女方转向老赫恨恨地说:“他拿回一盘黄带,非要我也照样子干。我不听,他就想掐死我,你看!”
她扯开衣领让老赫看她脖子上的伤痕,男的急忙说:“甭听她的,是她先动手的,看看我脸上!”
老赫认真看了看,显然,他脸上的抓痕比女方脖颈上的伤重多了。小李红着脸,忍不住偷偷地笑。老赫瞪她一眼,回头笑着说:“好了,事情经过我已经清楚了。我要是张胖子,先一人给两个耳刮子再说。现在赫伯为你们评理,好好听着。”
他清清嗓子说:“第一,小张不是流氓。干那档事使用什么姿势,不是民政局管的事,只要双方愿意,扯不到流氓不流氓上头去。而且,听你们的口气,俩人在婚前没有发生过性行为,在如今的年轻人中这可真是难得了!所以小张不但不是流氓,你们还都是自尊自爱的好青年。”
小张得意扬扬地瞟了妻子一眼。倒是身后的小李没来南地红了脸。
“但是第二,我劝小张听女方的话。干那档事最好不要玩儿什么新花样——别在心里骂你赫伯是老脑筋,按老辈人的说法,男女行房得在黑影里,免得冲撞了天光菩萨。这是迷信吗?当然是,但这种迷信暗合着科学道理。人的快感阈值不是稳定不变的,而是水涨船高。过去乡下人羡慕皇帝每天都能吃到油条和饺子,那时他们认为油条和饺子就是天下第一的美味。现在呢,你们还认为油条好吃吗?男女之事也是一样。如果一开始就把性生活的阈值提得很高,很快它就会变得味同嚼蜡。如果开始时能够控制,你们就能在一辈子中慢慢品尝越来越浓郁的陈酒。小张,你妻子是个难得的明白人,听她的没错!”
这会儿该女方扬眉吐气了。小张显然没料到老赫伯肚里还有这一大套理论,当下也表示服气。没多久,两人就笑眯眯地离开了。隔着窗户看见两人停下来,似乎又争执了几句,不过,等走出民政局大门时,他们已亲亲热热地挽上了臂膀。
小李脸红红地奉承道:“老局长,真有你的,蛮有深度,蛮有哲理。”
老赫看看她,笑道:“是吧。把老家伙这番话记到心里,对你也没有坏处。”小李脸更红了,“下次再碰上这种事,我可不来救火啦。”
小李连忙点头。忽然,外边传来叽里呱啦的说话声——不是外国话,是卷舌头的中国话。两个外国女人笑嘻嘻地走进来,都是白人,年龄都在二十六七岁,一个穿着T恤和短牛仔裤,一个穿T恤和超短裙。门卫从她们身后闪过来,低声对老赫解释道:“她们说是世妇会的代表,美国人,想在中国登记结婚。”
穿牛仔裤的女人高兴地说:“对,我叫琳达·麦迪逊,她叫安娜·帕吉特。我们喜欢中国,想在中国登记结婚,为这次中国之行留下难忘的回忆。请问,按中国的规定,需要我们提供哪些文件?”
她的中国话说得叽里呱啦的,像是短了半截舌头,周围的人勉勉强强能听懂。老赫皱着眉头打量着两个人,说:“需要什么文件和条件——身份证啦,未婚证明啦,甚至国籍啦——倒还在其次。首先一条,按中国法律,登记结婚必须双方同时到场。我想美国法律也不例外吧?”
琳达立即回答道:“我们已经同时到场了呀。”她用英语对安娜解释,“他们要求结婚的双方必须同时到场。”
老赫一时没转过弯,虽说时下年轻人的衣着发式常常是男女不分,但眼前这两位分明都是女人,这一点似乎不必怀疑。她们的臀部被衣服绷得紧紧的,T恤衫开领很低,两对硕大的乳房呼之欲出。
老赫随即恍然大悟,大悟之后是抑制不住的恼火,他捺住性子嘲讽地问:“那么,你们中谁是妻子谁是丈夫呢?”
琳达快活地说:“我们互为妻子和丈夫,我们是完全平等的。是吧,亲爱的?”她亲热地挽住安娜的胳膊。
满屋的人都看傻了。虽说现在已经跨进21世纪,虽说对西方世界的同性恋现象已耳熟能详,但看到一对同性恋人(还是女的!)如此坦然地来登记结婚,连自诩为现代派的小李也难以接受。她惶惑地用目光向老赫求助,老赫冷淡地说:“实在对不起,中国还没有同性恋可以结婚的法律,看来不能为你们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了。”
两个女人并没有露出懊丧的表情,相反,琳达两眼放光地问:“中国不允许同性恋吗?”
到了这时,老赫已经清醒地认识到,这对女同性恋的登门并不是因为热爱中国,并不是为了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而是想制造一个轰动的政治话题。屋内围观的人不知道是谁低声骂了一句:“不要脸!”琳达听见了,立马转过头去寻找发声者,“不要脸?你是在骂我们吗?”
老赫严厉地喝道:“刘兵!不要乱讲!所有人立即回到自己岗位上去!”
门卫和屋外几个人悄悄散去,只留下老赫、小李和两个外国女人。老赫沉思片刻,谨慎地说:“我国对同性恋采取的是双非政策,既不认为它非法,也不认为它合法:这种双非政策在法律上是有先例可循的,据我所知,不少国家对卖淫现象就是采取的双非政策。”
琳达尖刻地问:“你是说,同性恋和娼妓是等同的?”
老赫真正发怒了,他尽力抑止住怒气,冷淡地说:“请不要曲解我的话。好啦,两位请回美国登记吧,我们无法满足你们的愿望。”
琳达转过身,频率很快地向安娜解说着什么。这时,刚才那对年轻人兴冲冲地进门,手里拎着一袋精制糖果,女方笑着给大家发糖,男的对老赫说:“赫伯,谢谢你的那番话,我们俩一定会记一辈子。喂,小玲,别忘了两位外国朋友。”他低声问小李,“她们是来干什么的?”
小李耳语道:“这两个女人是来登记结婚的——小心,穿短裤的这个懂得中国话。”
小张惊奇地问:“同性恋?”小李点点头。小张妻子正在为两个外国人发糖,小张忙拽住她,啐了一口,扭身就走。妻子不明所以,小张边拽边低声解释,妻子也啐了一口,“晦气!”这些粗鲁的举动丝毫没有让两个外国女人难堪,相反她们显得更兴奋了。老赫知道大事不妙,再不能让俩人在这儿收集政治炮弹了,便客气而坚决地送客人出门。
一辆桑塔纳出租车停在门前的槐树荫下,司机正眯在座椅上听《梁祝》。老赫很客气地送两人上车,司机惊奇地问:“这么快就登记完了?你们真是高效率。”
老赫背过脸低声喝道:“快走吧,少哕唆!”司机看出点眉目,便不再言语,立马开车走了。看着这辆车绝尘而去,老赫立即返回民政局,拨通了县长的电话。
2
加达斯·比利9点钟走下昆明至北京的班机,1O点赶到延庆县世界妇女大会的会场。他是《华盛顿邮报》的年轻记者,这次来中国,主要是为了采访云南的戒毒所,但既然赶上了世妇会,他也想来挖一点儿新闻。
在云南,他采访了几个戒毒所,总的印象不错。昨晚,他与参议员老爸通了电话,说云南的戒毒工作很认真,吸毒者的复吸率明显低于美国。但他也说中国的经验无法在美国推广,因为它“仍带着极权主义的痕迹”,病人一进戒毒所就失去了所有的自由:不许会见亲人,不准对外联系……这对美国人来说是难以忍受的。当时父亲淡淡地说了一句:“既然吸毒已经威胁到人类的生存,那么采取一点极权主义也情有可原。”
这话很出乎加达斯的意料,因为父亲向来是以自由派著称的。
加达斯今年25岁,刚从夏威夷大学社会学系毕业,相貌英俊,拥有亚麻色的头发和蔚蓝色的眼睛,脸庞棱角分明。这对当记者是个有利条件——尤其是当采访对象是女性时。妈妈说他酷似年轻时代的爸爸,还笑着说,老比利之所以能当上参议员,就是因为有这么一副十分“阳刚”的相貌,可以拉女选民的选票。当然这是开玩笑,父亲的才干是人尽皆知的,他一直是参议员中有分量的人物。不过,父亲从来没有竞选总统的野心,加达斯知道这是为什么——父亲10年来一直和一位情人保持着秘密关系,在经历了克林顿总统的绯闻事件之后,他绝不会自找麻烦去竞选什么总统:
世妇会上,一位厄瓜多尔代表正在发言。会场是圆形的,一排排座位围成十几个同心圆,每个座位上都有同声翻译耳机和麦克风。会场远远谈不上座无虚席——这不奇怪,世妇会代表历来是以作风散漫、思想庞杂而闻名的二这次碰上了凡事都一板一眼的东道主,因此紧凑的会议日程难免让一些代表不适应。
那位代表的发言冗长枯燥,很大篇幅是谈自己的丈夫、儿女和自己的收入二加达斯关闭了录音设备,靠在椅背上打盹儿。
这位代表的发青终于结束了,这时,两名白人妇女带着一阵风闯入会场,她们一坐定就高声要求发言,冈为她们“刚刚有过一个值得讲述的经历”。
会议主席同意了,于是琳达拿起麦克风,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她们刚刚经历的事情:“所以,”她总结道,“中国的同性恋者仍处于可悲的地位,他们的人权得不到法律保障,并且在社会上受到歧视,受到敌意的对待。我们能否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各国记者都像是打了兴奋剂,紧张地在记录本或笔记本电脑上做着速}己:加达斯也迅速做了记录,他知道这是报纸主编们喜欢的素材。这时,前边一位中国代表站起来,大声要求发言:会议主席同意了,并介绍说这是中同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员甄羽女士:
甄羽女七大约60岁,中等身高,身体极胖,满头白发,但动作带着一股年轻人的冲劲儿。她显然是性情中人,一站起来便滔滔不绝,一口漂亮的牛津式英语——她在激动中忘了中国代表发言应使用汉语的惯例。她尖刻地说:“我想这两位代表忘了起码的礼貌,忘了尊重所在国的法律和习俗二你们完全可以回到美国去享受同性恋结婚的自由嘛,为什么非要来挑战中国的法律?有礼貌的客人不会在主人的大门口撒尿。”
如果说刚才琳达的发言是用竹竿捅了蜂窝,甄羽的发言则是在蜂窝下面放了一把火会场响起一片嗡嗡声。安娜站起来大声说:“请问你对同性恋是什么态度?你能准确无误地告诉大家吗?”
甄羽干脆地说:“为什么不能呢?我一直用同情和宽容的态度来对待这种心理残疾,正像我们同情失明、失聪、兔唇等生理残疾一样,因为它们都是人类社会不可避免的痛苦。但是,正如医生们一直在用种种科学手段来医治生理残疾一样,社会学家也该用种种手段——心理咨询、道德约束等——来减少同性恋患者,而不要把‘宽容’变成‘纵容’,甚至当成一种时髦。有一点我想琳达小姐和安娜小姐不会否认吧,”她微笑着说,“至少到目前为止,作为一个族群而言,同性恋者是寄生于正常人的生殖活动之上的。没有男女之爱和他们的生殖活动,就没有同性恋者的存在。极而言之,人类就不能延续了。”
她结束了发言,在众人的复杂目光中坦然坐下。此后,会议就这个问题展开了尖锐的辩论。其间,甄羽女士又起身做了两次短时间的答辩。加达斯不由得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生活在开明的美国东部,但他对于同性恋现象的观点还是相对保守的。他知道同性恋确实已成了自由派的时髦,上层人士公开参加同性恋的集体婚礼,各大公司竞相资助同性恋的活动,有世界性的同性恋大会,某些城市中同性恋的比例已超过10%。所以,没有哪个政治家或商人敢得罪这个数量越来越庞大的群体。宽容变成了纵容,以至于反对同性恋者不能理直气壮地亮出自己的观点。就拿眼前的辩论为例,甄羽几乎是孤军作战,没有一名中国代表站出来支持她,支持她的外国代表也寥寥无几。
他对甄女士的勇气十分佩服,决定找个机会采访她。
第二天,代表们到北京参观故宫,加达斯也去了。极为宽敞的故宫宫院里没有一棵树木,只有方砖缝隙中长着细细的青草,显得十分空旷。他在这儿找到了甄女士,她正在给几位同行者作解说。她说故宫内不植树主要是出于安全上的考虑——使皇帝的敌人无法藏匿和纵火。中国封建皇朝的统治艺术是极其完善、极其周详的,这便是一个小小的例子。再者,以美学观点来看,这种绝对的空旷也能有效地衬托宫殿的巍峨。
她今天穿了一件月白色的短袖衬衫和一条蓝色裙子,脸上汗津津的,声音洪亮。加达斯走过去,把自己的中英文双语名片递过去,“甄女士你好。我是《华盛顿邮报》的记者加达斯·比利,我听了你昨天关于同性恋的发言。”
甄羽接过名片,笑着回递了一张名片,“全是陈词滥调,既偏激又迂腐——对吧?”
“不,我同意你说的,同性恋归根结底是一种寄生现象。此外,我也同意你说的,不能把宽容和纵容当成时髦。我想听听你更坦率的意见。”
甄羽注意地看看他,放慢了脚步。“在美国年轻人中间,持有这种观点的人可不多。”她笑道。同行的女士赶到前边去了,十几个中国孩子蹦蹦跳跳地登上殿前的台阶。加达斯想伸手搀扶同伴,甄羽拒绝了,“用不着,用不着,我还没有这样老吧。”
她步履轻松地上了台阶,回头说:“记得40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中学生时,看过一则报道。有些不愿生育的美国夫妇常到菲律宾领养孩子,他们帮助菲律宾孕妇飞到美国,生下孩子,让婴儿自动取得美国国籍,然后再办理领养手续。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要负担孕妇的来回机票、在美国的生活费及医疗费,再加上付给孕妇的报酬,大概要花两万美元以上。我当时很好奇——首先我佩服美国人的豁达,他们不计较后代的血统甚至是人种的差异。但同时我也很困惑。”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这是违反自然之道的。生物的所有习性都是为了保证自己的基因能最大限度地传播开来,所以,在交配期间,雄骆驼会把自己的所有妻妾都赶到一个山沟里,不吃不喝地守护着,不让别的雄骆驼染指。雄松鼠在交配后会在雌松鼠的阴道中留下一个塞子,阻止它同别的雄性交配。等等。当然,人类已经超越了动物,人类会‘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从另一方面说,尽力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骨肉’,仍然应该是人类正当的、最基本的自然属性。如果文明的发展连这种自然属性也淘汰掉,那对人类来说究竟是进步还是灾难呢?”她笑道,“当然,这是我成年后的思考,中学时代我只是直觉地感到困惑。”
加达斯对她的观点产生了共鸣,沉思片刻说:“如今在美国,不愿生育后代——不是不能生育——的夫妇更多了。”
“何止美国呢,即使在中国,这些现象也与日俱增。据统计,中围育龄夫妇中丁克家庭已占6%,同性恋估计也达到了1%。这个数字真让我寝食难安。假如一直保持这个势头,人类是否会灭亡呢?比利先生,中国的社会学家一直盯着美国,因为一个多世纪以来,美国一直是世界科技的先行者,很可能美国的今天就是中国的明天——既包括社会的进步,也包括科技带来的弊端。坦率地说,我觉得美国社会上的许多现象简直是末日来临的征兆,主要就表现在人类自然属性的日益丧失:同性恋、群交、吸毒、放弃生育后代的责任……我真不愿中同也步你们的后尘。”
加达斯心中不大舒服——这些观点难免伤及一个美国人的自尊二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些尖锐的见解有它的力量,而且其中并没有民族沙文主义的气味儿,她是站在全人类的基点上来考虑的:他沉思着,跟着甄女士迈出保和殿的后门,甄羽的同伴在喊:“甄!来给我们介绍青铜馆的展品吧!”甄女士抱歉地向他告别,加达斯说:“再见,谢谢你的话,我会认真思考的。”
3
第二天,加达斯坐上了中国飞往纽约的班机:机翼下是蓬松洁白的云层,阳光在蔚蓝的太平洋洋面上闪耀。中国空姐们个个漂亮得无可挑剔,身材修长,胸臀饱满,肤色美艳。考虑到14亿人口的基数,能挑出这么漂亮的空姐并不奇怪。加达斯一边呷着咖啡,一边欣赏着空姐们的美貌。
不过更多时候,他面前闪现的是体态浑圆的甄羽女士。与身躯的浑网恰成对比的是她见解的尖锐。美国是一个包容开放的国家,这种见解他当然不是第一次听到,但唯有这次给他留下的印象最深,也许这是基于甄女士真诚的忧虑吧。
回到费城公寓,他给父母家打了电话。是妈妈接的电话,她关心地问了一路上的情况,问他什么时候能过来,又说他父亲不在家,出门做一次短暂的公务旅行。加达斯问他到哪儿去了,如何与他联系。妈妈沉吟一会儿问:“有急事吗?”
“嗯,我有一个想法,想和他商量一下。”
“那么,”妈妈说,“你把电话打到波特兰吧。”
加达斯知道波特兰有父亲的情人南希,不免为刚才的问话后悔,这么多年来,父亲每年都要在那儿秘密度过几个星期,而母亲和他已学会了对此视而不见。今天母亲却不得不把这句话说出来。
加达斯把电话打过去:屏幕上现出一张年轻美貌的黑人女子的脸庞——他不禁感伤地想,自己的母亲确实衰老了。南希马上认出了他,高兴地嚷道:“加达斯?你好,真高兴你能打来电话。”她的喜悦确实是十分真诚的,“你父亲在和勒莎聊天,我去喊他过来。”
从屏幕上看到,父亲牵着勒莎的手走过来。勒莎抢先占据了屏幕,“你好,加达斯哥哥。刚从中国回来吗?那儿好玩吗?你什么时候能到我家来作客呢,我真想和你一块儿玩儿。”
妹妹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他不由得暗暗感动:他与这位妹妹素未谋面,但她对哥哥显然是情真意切。也许,这是凶为相同血缘(有二分之一相同)的天然联系?两人高高兴兴地聊了一会儿,父亲布莱德才接过话筒,“加达斯,有什么事情?”
“爸爸,这次我在中国采访了一位女士,我对她的观点很感兴趣,也有了自己的一些看法。”加达斯追述了当时的谈话,“我打算针对美国国内‘不愿生育’的现象做一次社会调查,深层次的详细调查,以解答一个问题:现代高科技和生活方式是否已改变了人类最基本的自然属性,以及这种现象有什么深层次的社会意义。爸爸,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布莱德没有片刻犹豫,立即答道:“很好!值得去做。”他笑道,“十分巧合的是,前段时间我正好也对一个类似的问题产生了兴趣,那就是到国外认领婴儿的美国人爆炸式增长。而且,这里可能还牵涉一个庞大的婴儿走私网。”他沉吟片刻,“这样吧,我手头正好有一张清单,包括邻近几个州中新近从国外领养婴儿的家庭资料,有合法的,也有非法的。你可以在此基础上进行调查。报社那边我想会支持你的。这项调查不仅是‘哲理性’的,如果最终挖出一个婴儿走私网,这则新闻同样是十分‘公众性’的。”
“报社那边问题不大,我自己能处理。那么,我就开始作这方面的准备了。再见。”
“再见。”
南希一直在远处斜睨着这边,这时快步走过来,从布莱德手中接过话筒,“你们谈完了吗?我和加达斯还有一点私人话题要说。”
参议员领着勒莎离开了,加达斯在屏幕上端详着爸爸的情人。算算她也年届40了,但皮肤和身形保养得很好,仍显得青春靓丽。她微笑道:“谢谢你打来电话,也谢谢你对勒莎的兄长之情。”她略为沉吟,恳切地说,“加达斯,我爱你的父亲,为了他,我的半生是在阴影中度过的,但并不后悔。再过若干年,你父亲就要退出政坛了,按照我们当初的约定,在他退出政坛后,就要公开他与勒莎的关系,否则对小勒莎是不公平的。我尊敬你的母亲,不想对她造成任何伤害……”
加达斯打断她的话,爽快地说:“你不必说了,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请放心,我会慢慢把这件事告诉我的母亲,让她对那一天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我相信她对此会泰然处之的。”
南希欣慰地笑了,“谢谢,衷心谢谢你。你为什么不来这里玩儿呢?我和你母亲恐怕只能终生回避了,但你和勒莎没理由不成为好兄妹。”
“我会去的,这次调查结束后我会安排一段时间。我也很喜欢小勒莎。告诉我,她喜欢什么样的玩具?”
“你就买几只电子狨吧,她已经有20只了。”
加达斯知道这种袖珍电子狨是一种时髦玩具,小狨猴们只要被激活,就会自动组成一个族群,选出猴王——完全遵循山林中猴群的生活方式。“好的,等我去时带几只电子狨,再见。”
“再见。”
电话屏幕暗下来,加达斯在屏幕前又愣了一会儿,思考着南希的请求。母亲那儿没问题,她实际上早就有心理准备了。问题倒是自己,真的能完全看开吗?就拿这次谈话来说吧,他多少有些内疚,好像自己参与了一项针对母亲的密谋。
两个女人都泰然接受了“一夫两妻”这种令人尴尬的关系,恐怕这最终要归因于父亲“雄性的强壮”。作家纳塔莉-安吉尔在《野兽之美》中说,为了最大限度地传播自己的基因,雄性在性关系上的进攻性是天然的,符合自然之道的。这么说来,父亲的行为就无可指摘了——从本质上说,这和雄狮、雄骆驼、雄海象的占有欲是一脉相承的嘛。
想到这里,加达斯不由得笑了——这对父亲未免不敬——然后挂上电话。
4
真正开始这项调查已经是两个月之后。巧合的是,父亲给的名单上也有琳达·麦迪逊和安娜·帕吉特的名字,从资料上看,她们早在一年前就在宾夕法尼亚州登记结婚(该州已通过同性恋可以结婚的法律),两人还互换了姓氏。加达斯冷冷地想,干吗要互换姓氏呢——这种貌似平等的做法,仍是植根于夫权主义之上啊。
麦迪逊-帕吉特夫妇于半年前领养了一个白人女婴,手续是合法的,婴儿来自巴西圣保罗的“圣贞女孤儿院”。父亲的秘书杰克逊先生说,这是近几年崛起的一家很有名的慈善机构,是某位匿名的富翁资助建造的。它从各国收养和向各国输送了数以万计的孤儿,不但不收取任何报酬,甚至每个孤儿离院时还能得到500美元的馈赠。“它的资助者一定是个家财逾百亿的富豪。”杰克逊先生说。
加达斯对这两个女人印象不佳,尤其在得知她们早已结婚之后二这样看来,她们在北京的行为未免是蓄意惹是生非了。不过,既然已有北京的一面之缘,他还是决定把她们排在调查表的第一位。
他先给两人打了电话,两人愉快地说,欢迎他去采访,随时都行。
加达斯乘车赶到了宾夕法尼亚的卡本代尔,在一个普通居民区找到了240号。这幢房屋是木质房顶,车库大门上的油漆已经斑驳脱落,门前的花丛中卧着几只驯鹿和一个裸女的雕塑:加达斯在按响门铃时,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哪个家庭中都少不了一些体力活,像油漆房间啦,修剪花草啦,那么在这个女同性恋家庭中,是谁干这些体力活呢?大概是琳达吧,她似乎更强壮一些。由此他想到,在他所知道的女同性恋家庭中,常常有一人扮演丈夫的角色,这可能说明,上帝安排的秩序毕竟是最实用的。
一个肥胖的白人妇女打开门,她既不是两人中的一个,也不像是仆人:加达斯疑惑地问:“这是麦迪逊一帕吉特夫妇的家吗?”
“不错,进来吧。”那人在身后匆匆关上门,叮嘱道,“请注意,卧室中正在进行网络直播。”
她领着客人快步走到卧室。加达斯几乎没有来得及观察屋内的陈设,因为他的注意力很快便被卧室中的情景吸引住了:那儿灯火通明,四架摄像机环床而设,在灯光和摄影机围绕的小舞台上,琳达和安娜都一丝不挂,正在非常投入地性交。另有三个妇女站在外圈的阴影里,默不作声地观察着。
加达斯忽然悟到这是怎么回事。十年前,一对美国“童男童女”在网络上直播了性交的全过程,两人声称,男女交合是天下最纯洁最美好的事情,他们愿把自己的初夜之欢奉献给全世界。这次直播曾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并被揭露其中隐藏着商业行为和欺诈行为(至少这两人都不是童男童女),之后风波慢慢平息了。此后,男女同性恋者开始在网络上抱怨:为什么让异性恋者专美呢,同性恋的性行为同样是天下最纯洁最美好的事情呀,也应在网络上留下自己的倩影呀。不过,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同性恋者的底气毕竟不足,这些鼓噪几年后才变成行动——不久前,一对勇敢的女同性恋者宣布她们已做好准备,将在2019年7月27日(就是今天)进行性交直播。由于网络上并非实名,加达斯没想到她俩恰是自己要采访的对象。
两人仍在床上呻吟着。一支话筒举到加达斯面前,“既然你是不请自到的客人,请你向网络观众说几句话,好吗?”那名为加达斯开门的妇人微笑着说。
加达斯略微踌躇后说:“好的。”
“你的姓名和职业?”
“加达斯·比利,《华盛顿邮报》的记者。”他笑道,“我是为了另外的事来采访麦迪逊一帕吉特夫妇,没想到自己先成了被采访者。”
“你对女同性恋性交过程的首次网上直播有什么看法?”
加达斯突然想起了北京的甄羽女士,想起她的忧虑,想起她说的“同性恋的寄生性”。他不愿得罪和伤害眼前这些人,便字斟句酌地说:“坦率地讲,我不是同性恋者,也不赞成同性恋。不过,我愿以宽容的态度来对待这种社会现象,也希望两位女主人宽容地对待我的不同意见。”他向床上扫了一眼,两个女人显然已到达性高潮——或者说假装达到了性高潮,加达斯不相信在4个镜头和百万双眼睛的注视下,她们真的能心静无波地干完那档子事。“我觉得同性恋的性交没有男女之合来得自然和美丽,而且,至少到目前为止,同性恋都是寄生在正常人的生殖活动之上。”
举话筒的女人没想到来客会直率地批评,显然比较扫兴,但她客气地说:“谢谢你的回答。此次网上直播到此结束,再见。”
屋里的聚光灯暗了,两位“演员”笑着从床上下来,开始穿衣服,周围的几个人在收起摄像机。加达斯突然听到了婴儿的咿呀声。原来屋里摆着一辆婴儿车,一个大约周岁的婴儿手扶栏杆站在车里,一双蓝眼珠滴溜溜地看着她的两位“母亲”。加达斯的心中忽然被敲了一记——虽然懵懵懂懂的婴儿尽管看到了刚才的一幕,也不会理解的,不会把它保存在记忆中,但不管怎样,加达斯忽然对她的“母亲”们萌生了怒意——当她们在聚光灯下性交时,肯定知道,网络观众中有很多不足14岁的未成年人哪!
他尽力把怒意隐藏起来。
婴儿开始哭闹,琳达和安娜忙跑过来,抱起婴儿,从恒温箱中取出奶瓶:婴儿安静下来,吧唧吧唧地吸着奶,好奇地看着周围的大人。琳达慈爱地低头亲她,安娜也凑过来,吻吻孩子,再抬头吻吻琳达。
加达斯看着这一幕,难以抑制嘴角的嘲讽。在看了网上性交直播后,他不敢相信这两人的母爱是自然天性之流露,他担心到目前为止两人还是在表演。
吃完奶,婴儿困了,眼神开始迷离,安娜接过来哄她入睡。3个负责录像的女人带上设备,也告辞走了,琳达把加达斯让到客厅里。
“对不起,我来得好像不是时候。”加达斯笑道。
“没关系,请开始正题吧。你是想采访有关这个婴儿的事?我们有合法领养手续,是通过州孤儿领养所和移民局……”
加达斯用手势打断了她,“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它们不在我的调查范围之内。这次社会调查的目的是比较虚的,是想了解一下:这些领养婴儿的人都出于什么动机,是不愿生育还是不能生育。如果是不愿,又是什么原因:你们当然是属于后者,因此我要换一个问法:你们自愿放弃了做母亲的权利,不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自己的骨肉,那么,你们是否会偶尔感到难过、动摇、心绪不宁?”他抬头看看琳达,“请原谅我的直率,希望你也给出坦率的回答。我保证为你的回答保密。”
琳达干脆地说:“即使和男人结婚,我也不会为他生孩子。”
“为什么?”
“为什么?”琳达半开玩笑地说,“上帝太不公平了!由男女双方完成的生殖活动,双方理应做出同样的付出,为什么只让女人受苦呢?怀胎10月、分娩时的阵痛、妇科病……你们男人呢,只是付出一点精液,还能得到超值的享受——比女人远为强烈的性快感。太不公平了。所以我们决定不生育。”她笑着说,“对不起,你也是我所抱怨的男人。”
加达斯笑道:“不必道歉,听了你的话,我已经愧为须眉了。”他沉吟一会儿继续问道,“但是,你想过没有,你们领养婴儿,是以另一个女人的牺牲——按你的观点——为代价的?”
他的口气很温和,但琳达分明领会到了温和之下的尖锐:她盯了加达斯一眼,圆滑地绕了过去:“很快就不会有牺牲了,科学家们说,用机器子宫来克隆婴儿,将在2050年前实现。”
“恐怕比这还早。”加达斯说,“我见过一些生物学家,他们说,如果认真去做的话,也许现在就能实现。但他们也都说,不会有人去做的。从伦理学的观点来看,这种发明太危险,太离经叛道,至少我很庆幸自己不是在机器子宫里出生的。”
琳达站起来,“伦理问题由伦理学家们去操心吧。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加达斯也站起来,“没有了,谢谢你接受采访。”
婴儿已经在婴儿车里睡熟了,她一头金发,一根手指含在嘴里,皮肤白皙红润,嘴角挂着浅笑,十分逗人喜爱。加达斯不禁为她难过。他想,婴儿在同性恋家庭中长大后,就会认为同性恋是完全正常的事,很可能这个世界上又要多出一个女同性恋者了。对此你是无能为力的,别作无谓的感伤啦,他在心里揶揄自己,微笑着同主人告辞。
5
第二位采访对象是谢克利夫妇,他们住在奥尔巴尼一幢极为漂亮的别墅里。丈夫哈尔今年52岁,是一名成功的房产商。妻子朱迪40岁,曾是比较有名的影视歌三栖演员,不过婚后已淡出舞台。两人都是白人,但收养了一个黑人女婴。
他们在花园里接待了加达斯。两人都穿着白色休闲服,悠闲地斜倚在白色的凉椅上,小几上放着啤酒和冰块。不远处的游泳池中,小女儿斯塔正和一个黑人女仆戏水。她是个精力旺盛的孩子,在池里尖声叫着,清澈蔚蓝的池水映衬着两具黑黝黝的躯体。
一进花园,加达斯的目光就被女主人的美貌吸引住了。从面容看,她只有30岁左右,胸脯丰满,腰肢纤细,小腿修长,毫无赘肉,一头瀑布般的金发披在脑后。在这一刹那,加达斯已经明白女主人不愿生育的原因了。入座后,他接过加冰的啤酒,衷心赞叹道:“你真漂亮,你的美貌晃得我无法睁眼了。”
女主人莞尔一笑,“谢谢你的夸奖。”
哈尔微笑着正要说话,那个女孩忽然爬上岸,水淋淋地爬上父母的膝头,在每人脸上啄了一下,又大笑着跳回游泳池。这个小精灵浑身黑得发。亮,鬈发,厚嘴唇,黑色的眼珠十分有灵气。她用力抡着小胳膊,水花四溅地游向女仆。她的父母满心欢喜地看着她的背影,连加达斯也立即喜欢上她了。
哈尔回过头,“比利先生,有什么问题请问吧。”
加达斯先向他们解释了这次调查的目的。他说,为了保证调查的准确性,希望先生和太太给出坦率的回答,报社保证为他们的隐私保密。哈尔点点头,“知道了,开始吧。”
“请问,你们领养了这个黑人女孩,是因为你们没有生育能力,还是不愿生育?”
哈尔笑着看看妻子,“不,我们有生育能力——即使现在也有。”
“那么,你们为什么不愿生育,是为了——”加达斯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尊夫人的优美体形吗?”
“我们结婚时朱迪已经36岁了,作为初产妇年龄稍大了些。另外,你说的确实是原因之一。”
“为了体形美而放弃繁衍后代的义务?这违背人类乃至所有生物的自然本性呀。务请原谅我的无礼,因为科学要求真实的回答。”他毫不松懈地追问。
朱迪温雅地笑着,但回答并不客气,“人类早在建立文明之前就开始违背自然本性了。比如,相对于其他任何动物来说,人类的生育都是早产或难产。这是因为人类在进化中脑容量不断增大,使婴儿头颅超过了妇、女骨盆所能容纳的尺寸,只好让婴儿在发育成熟前就出生,等出生后再把头骨长足。即使如此,分娩也是一个相当痛苦的过程。可以说人类当中的雌性为种族进步做出了几百万年的牺牲。”
“那么,”加达斯坦率地问,“你不愿再做出牺牲啦?”
朱迪轻松地说:“对,我不想再忍受生育的痛苦。不过社会不会责备我,反而会感谢我。毕竟我们生活在一个人口增长率过高的世界。”
加达斯苦笑着想,如果所有妇女都像你呢?但他知道自己的追问该适可而止了。他把目光转向游泳池,那个小女孩仍在快乐地尖叫嬉戏,似乎永不知道疲倦。加达斯赞赏道:“可爱的小家伙。你们领养了一个其他种族的小孩,这充分显示了你们的无私和博爱。可是,你们也许知道一句名言:基因的本性是自私的,它迫使生物用种种策略和诡计,最大限度地播撒自己的基因。谢克利先生,难道你们从来没有想过——哪怕是偶尔想过——在世上留下自己的基因?”
哈尔不快地说:“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念头。我不是守旧的墨西哥人、印度人、阿富汗人或中国人。我想你没有新的问题了吧,”他半开玩笑地说,“再把谈话继续下去,我担心会成为反对小斯塔的密谋。”
加达斯识趣地站起来,“我没有问题了,我的这次调查是很不讨好的,谢谢你们对我的宽容。再见。”他特意走到池边喊道,“可爱的小天使,再见。”
斯塔快活地在水里跳跃着,“叔叔再见。”
加达斯拎上手提箱准备离开,忽然想到了另一点,停下脚步,“太太,我的资料上说,斯塔是你们去年领养的,认领时不到半岁,怎么……”
哈尔抢先回答:“我们已向移民局纠正了这个错误,实际上,领养时斯塔已经4岁了。”
加达斯噢了一声,转身离开,但他瞥见哈尔的眼神中透着诡秘,而朱迪的神色似乎有些慌乱。这可是一件怪事,为什么会这样呢?这对颇有地位的夫妇没有必要在女儿的年龄上撒谎嘛。坐上车后,加达斯还在想着这件事,后来他认定恐怕这是自己的错觉。
6
第三位采访对象是住在黑泽尔顿的戈顿·迪克夫妇。从资料上看,他们也是去年初领养了一个黑人女婴。不同的是,谢克利夫妇是通过合法手续领养的,迪克夫妇却是从“蛇头”手里买来的走私婴儿。事后他们交了罚款,才到移民局补办了手续。
加达斯未能与迪克夫妇联系上,拨了两次电话,都是录音在回答:“主人不在家,请留言。”加达斯返程时恰巧路过黑泽尔顿,他在路上犹豫着,怕贸然赶去会扑空,但最终还是决定去碰碰运气。
迪克的住宅很容易就找到了,这是一幢破破烂烂的廉价公寓,房后是山坡,长着杂乱的树木。大门紧闭着。加达斯敲开了邻居的门,那个黑人老妇欷歔地说:“他们给女儿送葬去了,可怜的戈顿,可怜的乔安娜!”
加达斯茫然地问:“哪个女儿?他们不是才领养了一个巴西女孩吗?”
“对,就是那个女孩,小帕梅拉,她在医院住了一个月,昨天才去世的。”
加达斯的心揪紧了,“什么病?”
肥胖的黑人老妇揩着泪,悲伤地说:“是癌症。太可怜了,浑身长满了癌肿,连身形都变了。才两岁的小女孩呀,愿上帝收留她的灵魂。”
按照邻居的指点,加达斯立即赶往仁慈墓地。等他赶到时,送葬的人群已经离去。加达斯买了一束白花,向守墓人问清了帕梅拉墓茔的方位。一排排大理石墓碑无言地排列着,小径上的青草在微风中摇摆,帕梅拉的墓前点着蜡烛,堆满了鲜花,鲜花上肯定浸透了父母的泪水。墓碑上镶嵌着女孩的照片,还刻着一行字:
帕梅拉·迪克
2017年元月2日-2019年6月24日
加达斯在这一刹那惊呆了。
完全惊呆了。因为看照片的第一眼,他忽然以为是斯塔死了,是斯塔的照片镶在这里。没错,帕梅拉和斯塔的面貌完全一样,年龄也大致相同:
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加达斯对自己解释,一定是巴西一家贫穷的黑人夫妇生了一对双胞胎,其中一个被送到了圣贞女孤儿院,又被谢克利夫妇收养;另一个也没有留住,卖给了走私婴儿的“蛇头”,恰巧也流人美国——但这未免太巧合了。当你随机选取了3个人进行调查,却发现了两张完全相同的面孔,那么最可能的结论是:这种面孔在人海中不会只有两个。
何况,加达斯冷冷地想,科学已发展出了制造“同样面孔”的手段吗?在克隆人已成现实的今天,如果一味相信这是巧合,未免太迟钝了。
他把怀中的花束放在墓碑前,端详着碑上的照片,沉思了很久。她确实和那个生命力旺盛的斯塔长得一模一样。但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两人仍可能是双胞胎、三胞胎而不是婴儿工厂的产品……加达斯忽然噤住了。婴儿工厂,克隆婴儿的工厂!他脑海里滑出的这个词,正是他在下意识中已经揪住的答案啊。
他现在该做的,就是去证实或否定这个揣测。
把汽车开出停车场时,他忽然又想到了另外一点:父亲如此热情地支持自己进行这项调查,是否他已有同样的怀疑?父亲没对自己说破,大概是想锻炼儿子的观察力吧?果真如此,那么三个调查对象中出现两张相同面孔就不足为奇了,相信这个清单里还有更多的斯塔和帕梅拉。
看来这次基于“哲理意义”上的社会调查恐怕要突然转向,转到更紧急的问题上了,他想。
守墓人说那对夫妻开着一辆福特,相当破旧,一眼就能认出来。加达斯在回程中开得飞快,不停地超着车。快到迪克夫妇所住的街区时,他发现了那辆破旧的福特。他追上去与福特并行,看看侧面的车窗,立刻知道自己找到了目标,那两人的悲伤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他隔着车窗大声问:“是迪克夫妇吗?请停下车。”对方听见了,点点头。他超过去,一直开到前边的停车区停下车,福特也缓缓地停在后面。那对黑人夫妇下了车,悲伤中略带困惑。从两人的穿戴看,显然他们是低收入者,头发花白,满面皱纹中镌刻着岁月的沧桑。
加达斯趋步上前,紧紧握住戈顿的手,“迪克先生,我刚从仁慈公墓过来,在令爱的墓碑前献了花。在你们悲痛时仍前来打扰十分不恰当,不过我想,多一个朋友分担痛苦,也许对你们是个安慰。”
乔安娜用手帕揩着眼泪,声音嘶哑地说:“谢谢。”
“前边有一个酒吧,我想请二位喝一杯,顺便问一件有关帕梅拉的小事。可以吗?”
两人点头答应了。他们上了车,开到山脚下的老橡树酒吧。老板是一个中年人,客人不多,他自己兼任招待。门旁的桌边坐着一个妓女模样的女人,她放肆地盯着老板的眼睛,低声说着什么。老板气恼地甩脱她,向这边走过来。那个女人大声笑起来,在后边喊道:“胆小鬼!”
老板低声咒骂道:“快点噎死你,该死的婊子!”他来到这张桌前,“三位要点什么?”
加达斯为三人都要了马提尼,点了几样吃食。看着两人苍老的面庞和悲怆的神色,他同情地说:“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你们。我看了帕梅拉的遗照,知道她是一个多么漂亮可爱的小天使。愿上帝照料她的灵魂。”
乔安娜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溢出来,竭力忍着,才没有哭出声来。她哽咽地说:“是的,她是我们的小天使,是我们心灵上的明灯。愿上帝怜悯她!”
戈顿目光阴沉地说:“我已经不相信上帝了。如果真有上帝,他一定是个糊涂透顶、铁石心肠的家伙。他为什么夺去我们最后的希望?帕梅拉到这个世界上才两年多呀!”
乔安娜惊慌地阻止道:“戈顿,不要亵渎上帝!”
加达斯立即追问道:“她才两岁多?噢,对了,墓碑上写着她的年龄。但从照片上看,她至少已经5岁了呀。”
乔安娜惊慌地看看丈夫,丈夫摇摇头,“现在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呢。不错,她的生长速度确实非常快,大约为普通孩子的两三倍。我们不想让别人把她当成怪物,尽力对外人隐瞒着,想让她过一个正常的童年。可是……”
加达斯略一沉思,问道:“那你们想过没有,也许正是这种生长失控导致了她的癌肿?”
两人浑身一震,戈顿摇摇头说:“没想过,她的身体一直非常健康,精力旺盛,每天笑声不断。她的病是突然发作的,像野火一样突然之间就烧遍全身,从发病到去世,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加达斯小心地问:“你们能告诉我帕梅拉的来历吗?”他解释说,“不瞒你说,我碰巧知道某处有一个被领养的女孩,与帕梅拉长得一模一样,而且生长速度也是这样快。我想她们可能是双胞胎。现在帕梅拉遇上不幸,谁知道那个女孩会不会也步她的后尘呢。请你们放心,我不会把你们的话告诉警方。”
夫妇对望一眼,戈顿摇摇头,“我们是从纽约的一个‘蛇头’那里买来的,不过其间又经过几个中间人,详情我们也不清楚。”
加达斯知道他们说的不一定是实话,但他不愿在此刻苦苦逼问,便说:“那好吧,我再设法打听。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想起什么情况请通知我。还有,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请不要客气。”
在随后的时间中,三人只是随便交谈着,聊着一些不相干的事。饭后,乔安娜去洗手间时,加达斯问戈顿:“请原谅我的冒昧。你们为什么没有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是因为不育症吗?”
“嗯,乔安娜患有不育症。你知道我们的收入很低,不能使她得到好的治疗。后来,年龄大了,我们说干脆领养一个吧。帕梅拉非常可爱,我们曾非常庆幸自己的决定。但是……我们最终没能战胜命运。”
乔安娜从洗手间回来了,加达斯不再说什么,唤那位老板兼侍者结了账。迪克夫妇送加达斯上车,挥手告别。天色已暗,路灯都亮了。开出停车场时,加达斯瞥见那对黑人夫妇正蹒跚地走向自己的旧车,他们的脊背已被命运压弯了。他不由得想起谢克利夫妇,真是鲜明的对比啊,那儿是一对富裕漂亮的夫妻和一个健康可爱的女儿,这里是贫穷衰老的夫妇和一个夭折的孩子。他耳边响着戈顿的叹息:我们最终没能战胜命运。
是的,命运之神真是一个生性势利的家伙。他摇摇头,踩下了踏板。
7
加达斯没有回报社,而是直接回到费城的单身公寓。像大多数记者一样,他主要靠电话和互联网同报社联系,只在必要时才去华盛顿。到家后,他立即拨通邮报社会版主管伯勒斯先生的电话,屏幕上出现了那个乐呵呵的大块头,“加达斯,这几天的调查进展如何?还顺利吧?”
加达斯简略地谈了几天的进展,“……恐怕调查要转向了。不过,到目前为止这只是我的揣测,我想在下一步的调查中去寻找答案。有什么进展,我会及时向你通报。”
“婴儿走私网?这个题目值得搞下去。行啊,就按你的想法干吧。”
洗完澡,加达斯仰面躺在床上,枕着双臂陷入深思。父亲提供的那张名单平摊在床头桌上,可惜这份资料太简略,没有每个孩子的照片,他不知道其中是否还有面貌相似者。他想向父亲的秘书求助,把这些资料补齐,但想了想,决定采用更直接的办法。
说干就干。他跳下床,先在那份名单上找出领养女孩的家庭,开始拨电话。第一个电话很快拨通,屏幕上是一个40多岁的白人男子。
加达斯问:“是弗兰克·卡尔先生吗?我是《华盛顿邮报》记者加达斯·比利,目前正在调查从国外领养的孩子的状况。你曾在5年前从巴西圣贞女孤儿院认领了一个女孩,名叫丹茜,对吗?”
“对。”
“她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吗?”
“知道,我们没有瞒她。”
“我能否对丹茜做一次电话采访?”
“当然可以。丹茜!过来,一个记者要采访你。”
听见脚步声走近,一个白人女孩的笑脸出现在屏幕上,用清脆的童音大模大样地问:“我是丹茜,你有什么问题吗?”
她不是要找的目标,不过加达斯仍煞有介事地提了几个问题:你来美国生活得好吗?你有什么愿望?你有什么话想通过报纸告诉你家乡的亲人?然后他客气地谢过卡尔先生,挂断电话。
他又拨通了第二家。听他说明来意,本福德·乔治立即露出警惕的目光。加达斯并不奇怪,因为资料上说他的女孩梅丽是从中国台湾的“蛇头”手中买的。他一口拒绝了加达斯的采访要求:“不,我不想让外人搅乱孩子的心境。”加达斯说:“我只看看她的照片,可以吗?”本福德连这个要求也一口回绝了:“既然不采访,我认为看照片也没有必要。”
加达斯多少有些生气,不过他能理解一个父亲的苦心,便耐心地说:“卡尔先生,你的谨慎太过分了。难道我就没有别的办法得到她的照片?你难道想让我到警察局去查询?请放心,我只是做一个泛泛的社会调查,不会伤害她的。”
本福德犹豫片刻,不情愿地说:“好吧,你稍候。”片刻后,他拿来一张照片,是个黑头发黑眼珠黄皮肤的女孩。“她是黄种人?”加达斯问。
“对,不管她是什么种族,我们都真心爱她。”
“谢谢,我不会再打扰你了,再见。”
第三个电话拨通后,屏幕上立即跳出一个黑人女孩的笑脸,正是他要寻觅的目标!加达斯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仍然相当吃惊。没错,又是一个5岁的斯塔或帕梅拉,她们长得一模一样!
加达斯的思绪忽然陷入一个奇怪的黑洞中。他明明知道这是一个叫琼的女孩,但他几乎忍不住脱口喊出“帕梅拉”。他的内心固执地认为,是那个可怜的帕梅拉从坟墓中爬了出来,上帝治好了她的绝症,把欢乐还给了她。
女孩的喊声把他从思维混沌中惊醒过来:“……你要找我的父母吗?他们都不在家。”
“你好:琼——这是你的名字吧?”
“对,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是一个你不认识的朋友告诉我的。琼,你几岁了?”
“两岁——真的两岁。别人都说我长得太快。”
“真的,你长得很快。琼,叔叔问你一个问题,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你问吧。”
“我朋友的女儿长得像你一样快,但她常觉得自己身上疼,有的地方……还长有硬块。你身上没有这些毛病吧?”
“没有。我的左膝盖疼,但那是因为昨天我从台阶上摔下来,摔伤了。”
“那好,祝你幸福。再见。”
“再见。”
加达斯的心脏怦怦跳动着。现在可以肯定,这些从巴西领养的小孩中肯定蕴藏着秘密。6名调查对象中竟然有3个像多胞胎姐妹!笃信神迹的人才会相信这是巧合。那么,在这3张一模一样的面孔后隐藏着什么秘密?在巴西的热带丛林深处,难道有一间日夜运转的克隆工厂?
他按照那张名单,把电话一个个打了下去。他接连询问了6家,其中一家没人,两家领养的是白人女孩,两家领养的是亚裔女孩,一家领养的是巴西印第安人和西班牙人的混血后代。时间已经很晚了,再给陌生人打电话就很不礼貌了,他决定再打一个电话就结束。这个电话拨通后很久没人接,他已经想要挂断。忽然屏幕亮了,一个十四五岁的黑人女孩在屏幕上冷冷地盯着他,梳着冲天式的发型,涂着很重的眼影和紫色的唇膏,上身穿着一件很窄很短的牛仔服,胸部饱满,表情冷漠而厌倦。可以看出,这是一个过惯夜生活的女孩。
震惊之波再次摇撼着加达斯的神经。这是一个大一号的斯塔、活着的帕梅拉和没有笑容的琼。从资料上看,她的年龄只有6岁,但她显然已经是成熟的少女。她烦躁地等着这边的问话,可能是加达斯的目光太“贪婪”、太专注,那个女孩的表情随即转为鄙夷,冰冷地说了一句:“我的父母不在家。”
然后,便啪地挂了电话。
她的无礼并没有使加达斯懊恼,看到这个大一号的相似者,他的揣测已经得到了证实,再也无须怀疑了!
时间不早了,他决定明天再联系父亲和报社。他敢肯定,父亲给的这个名单必定是挑选过的,否则不会有这么高比率的相似者。看来,父亲已经了解这些情况,甚至可能已派人展开调查,凑巧儿子也踏进这个领域,于是,他不声不响地把儿子领到猎物经常出没的路上。那张简单的名单就是他设下的路标。
入睡前,他默念着最后一个女孩的名字:杰西卡·穆尔科克,一个乖戾而阴郁的女孩。他要把她作为下一轮调查的重点,原因很简单,她是这组女孩中年龄最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