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约翰回到家已是晚饭之后，女仆维姬接过外衣，微笑着说：“你好，罗伯逊先生。”
“你好，多娜呢？”
“在楼上小睡，她今天心情不好。”
“为什么？”
女仆摇摇头，“不知道。下午医生来过，为夫人检查了身体，没有什么新问题。希拉德先生打来电话说，苏玛小姐的手术很顺利。但夫人一直很沉闷。”
约翰点点头，“好的，我去看看她。”
他轻轻推开卧室的橡木门，妻子多娜正在宽大的双人床上小憩，衬着雪白的罩单，更显得脸色发暗，神情萎靡。床头一枝茉莉吐着清香，提花窗帘在初秋的凉风中飘荡着。约翰走过去，轻轻关上窗户。等他回过头，妻子已经睁开眼睛。
约翰带着歉意说：“对不起，把你惊醒了。”
妻子笑道：“不，我本来就是在假寐。苏玛的剖宫产很顺利吧？”
“对，生下一个9磅重的小黑人。看了今天的晚报吗？新闻界简直要发疯了！”
约翰高兴地讲述着新闻界的评论，但妻子并未在情绪上有所回应。沉默良久，她突兀地问：“你想为我更换克隆人的肝脏？报上有这样的推测。约翰，我不能同意这样做，这样做太……丑恶了，那就像是我谋杀了自己的外孙。”
约翰立即否认道：“不，那些纯属臆测。将要为你更换的是人造肝脏，你早就知道的。公司已为此研究了8年，很快就要成功了。”
多娜虽然将信将疑，但终于微笑着点点头。她知道这项研究早已开始，是用可降解生物材料作架构，浸泡在营养液中，让病人的肝细胞在营养液中繁衍，并依架构而定形。稍后，架构自动降解消失，这个人造肝脏就可以植入人体了。她也知道自己的肝病已到晚期，这种人造肝脏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见妻子没再追问，约翰立即起身，吻吻妻子的面颊说：“我还要到书房工作一会儿，你先休息吧。”
他轻轻关上门，来到那间中国风格的小屋。门口是三个汉字：静思斋。屋内的摆设古色古香，极富东方情调。一束藏香青烟缭绕，散发着清冽的香味儿。
每当需要静心思考时，他常常来到这儿，这儿的气氛确实能令他凝神静气。他想，我欺骗了妻子，但这是善意的欺骗，上帝会原谅的。确实，人造器官技术已经基本成熟，但这种用“半机械方法”制造的器官，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天然”器官精巧可靠。他已经为妻子准备好了人造肝脏，但只要妻子的身体能再支撑两三年，他仍打算偷偷地为她更换克隆人的肝脏。
目前，约翰正督促桥本制造第二批癌人。他没有打算用小海拉的器官。南于种种因素，海拉同家人的关系已过分亲昵，他不忍心对她下手，就像不忍心伤害一只宠物，一只终日绕膝的博美犬或波斯猫。
但是，从第二批癌人开始，他要预先排除这些感情因素。比如说，可以用手术制造“无脑儿”，或用人造子宫代替女人孕育。当这些产品日益远离人的范畴、被打上“非人”的印记时，社会上的反对意见就会慢慢消失了。
他用手轻轻敲打着黄梨木座椅的扶手，皱着眉头努力思索着。当他出现在公司职员面前时，罗伯逊先生是一个有钢铁般意志的总裁，从来不会犹豫和彷徨；但独处暗室时，一些恼人的思绪就从阴暗处悄悄渗出。两个罗伯逊先生在脑海中开始搏斗。
一个罗伯逊问：老约翰，你使用癌人的器官，真的没有良心不安吗？
另一个罗伯逊坚决地说：没有。我知道这是一道难以跨越的障碍，但只要硬着心肠跨过去，前边就是坦途了。现在，医生从脑死亡者身上割下器官已经是“道德”的行为，但在200年前，它同样是大逆不道的恶行，为宗教法庭所严禁。现在也有活人自愿捐献器官，他们愿以自己的一个肾、一个眼球来救助亲人，但自我牺牲精神并不能改变这种做法血淋淋的本质。
第一个罗伯逊问：从活的癌人身上割下器官就没有血腥味儿吗？
第二个罗伯逊答：多少也有点吧，就像我们屠宰猪羊鸡鸭一样。不过，连最狂热的动物保护主义者也承认，屠杀猪羊鸡鸭是正当的，因为我们可以认为，是人类的饲养帮它们延续了种族；作为报答，它们向人类提供肉体。这种说法难道不适用于癌人吗？我们甚至不光是帮它们延续种族，我们干脆是创造了这个种族。作为报答，它们也该心甘情愿地献出一两个器官吧。
好，极妙的回答，论据有力，思维清晰。你赢了。
约翰微微一笑。毫无疑问，第二个罗伯逊永远是赢家，因为他的强有力的逻辑是以8000亿美元为基础的。
这个8000亿的计划正在顺利实施。当然有阻力和敌意，但总的说来，官方和舆论界的反应并不强烈。因为这里有一个十分明显的逻辑黑洞，PPG公司可以凭此理直气壮地诘问那些批评者：先生们，你们打算向癌人颁发人类的身份证吗？不会。那么，你们已经承认了它的非人身份。所以，请闭上嘴巴，不要拿人道主义的责难来烦扰PPG公司了！
当然也有少数激烈的反对者，他们扬言要处死癌人，维护人类的纯洁。罗伯逊小心地注视着这些人的行动，但他不相信这些人能左右局势。
通话器的蜂鸣声响了，约翰按下通话键，管家克劳斯说：“雷恩斯先生求见，他在客厅里。”
约翰抬头看看自鸣钟，已是晚上10点30分。他想，保罗有什么重要事情不能在电话里说，而要急急地从100英里外赶来？他对通话器说：“我马上就过去。不，”他改变了主意，“你把他领到这里来吧。”
克劳斯领保罗来到这间小会议室，打开房门，向主人点点头，然后无声地告退。约翰迎上来同保罗握手，引他坐到一张中国式的雕花椅上，笑问：“喝点什么，是威士忌还是中国绿茶？”
“来杯绿茶吧。”
约翰对通话器吩咐一声，少顷，女仆送来两杯热茶。约翰说：“我在这间屋子里也只喝中国绿茶，因为中国茶与这里东方式的情调十分相宜：知道门外的三个汉字是什么意思吗？静思斋。每当需要静心思考时我就到这里来。”
正在品茶的保罗抬头看看他，淡淡地讥刺道：“罗伯逊先生，你觉得良心不安吗？”
这句话并未让约翰生气。他甚至微微一笑：好啊，这正是第一个罗伯逊诘问过的话。如果保罗早来一会儿，我就用不着同自己辩论了。他不准备同保罗辩论，轻咳一声，在亲切中加了几分威严，“你这么晚从实验室赶来，有什么重要事情吗？”
保罗把产自中国景德镇的青瓷茶杯放下。“当然。”他简略叙述了奈特先生的威胁，“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人是认真的。”他想起那人在说“我们实在忍无可忍”时，声调中流露出的无奈。这种声调不像是一个冷血杀手，但正是这种无奈让保罗相信，他一定会把威胁付诸行动。“因此，我郑重要求公司为苏玛小姐和小海拉提供严格的保护，尤其是小海拉，不管你们认为她是人还是非人。我想，为了8000亿美元，你们不会忽视我的警告吧。”
约翰装做没有听见他话中的讥讽，慨然道：“请放心，这是我们的义务。公司除了加强内部警卫外，还准备聘请私人侦探。谢谢你。”
两人谈了有关保卫工作的一些具体问题，保罗起身告辞，但他分明犹豫着。约翰亲切地问：“还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先生，我有一个请求。我想请你给我一个承诺：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对小海拉动什么念头。我们阴差阳错地让她降临于世，就让她安安静静度过这一生吧。”
他的客气中透露着决绝，他实际是在告诉约翰，我的要求是不能拒绝的：不过约翰倒十分高兴：因为他听出了保罗的潜台词：把海拉留给我和苏玛吧，我绝不会让她受到伤害；但对公司此后的所作所为，我不一定非要扮演一个强硬的反对者角色。
这恐怕正是多数人的态度。他们已经准备退却了，准备承认癌人的现实，但退却前他们需要一次小小的胜利。
约翰非常干脆地答应：“没问题。保罗，我已经做过类似的承诺，现在不妨重复一次。今生今世，我不会打扰小海拉的平静生活。但对今后生产出来的有专门用途的癌人，我就不作承诺了。”
他满意地发现，听了他最后一句话，保罗显得十分苦恼，十分沉闷，但他并没有明确表示反对。约翰亲切地说：“今晚就不要返回了，我让克劳斯为你安排住处。”
“谢谢，但我还是想赶回去。晚安，罗伯逊先生。”
管家代主人送保罗上车。暴雨已经停息，深蓝色的夜空十分洁净，停车场上铺满了金色的落叶。车里的电子表显示凌晨两点，州际公路上车辆很少。保罗踩满了油门，以100英里的时速原路返回。一个小时后就能赶回医院了。约翰·罗伯逊先生的承诺让他放了心，他的心境犹如雨后夜空一样，开始恢复晴朗。但在意识深处，还有一丝隐隐约约的不祥之忧。它非常微弱，时断时续，却顽固地不肯消失。
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保罗宽慰自己，但他仍焦灼地向小蒂尼克姆岛飞驰。他不知道，此时两个不速之客早已到了PPG公司实验大楼和公司医院。他们是“维护人类纯洁联盟”派来的，其中包括联盟主席哈伦·奈特。
2
凌晨两点，哈伦-奈特和尼柯尔森把车停在实验大楼旁的阴影里，耐心等候着。大楼的灯光全部熄灭了，只有底楼的警卫室里灯火通明。两名像机器人一样清醒尽责的公司警卫坐在观察窗后，全神贯注地盯着门口。还有一支巡逻分队每隔40分钟就会在院子里巡视一遍。楼内肯定也有一支巡逻分队，因为透过黑黝黝的窗户，能看到青白色的强光定时在各个楼层间闪亮。
不过，奈特和尼柯尔森并没把他们放在心上。这些衣着光鲜的公司警卫大都缺乏实战经验，刻薄点说，他们就像摆在麦田里的稻草人，以为只要站在这儿，就足以吓退乌鸦了。奈特和尼柯尔森曾是海军陆战队的队员，自信能对付这些小角色。
三天前，在肯塔基州退伍军人总部里，召开了全美“维护人类纯洁联盟”的第一次代表大会，有83人参加。代表来自各行各业，有蓝领工人、小农场主、公司经理、神甫，也有几名科学家。尽管成员身份复杂，但会上的声音出奇一致，那就是：我们已忍无可忍，我们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
生物学家乔伊是天主教徒，一个目光沉稳的好人，他苦涩地说：“癌人的出世是一个极鲜明的例证，说明科学家胆大妄为到了何种地步。如果不采取严厉的措施加以制止，相信50年内地球上就会充斥癌人、狼人、豹人、鲨鱼人和鹰人。《圣经》上预言的人类末日也会随之到来。”他强调道，“不要指望政府，更不要指望科学界的自律，作为一个圈内人，我早就看透了他们二他们太优柔寡断，太崇尚空谈。等到把有关的伦理问题搞清，各种‘非人’种族早就在地球上牢牢扎根、不可动摇了！我们必须行动，立即行动！”
遗传学家阿尔杜尔介绍了遗传工程技术的现状，“乔伊先生说得很对。目前，遗传工程的进展已经变成对自然的威胁。大家知道，生物繁衍一直遵循着种间隔绝的规律，不同种之间不能杂交，即使勉强能杂交，其后代也没有繁殖能力，像马和驴、狮子和虎。这是生物在亿万年的进化中自然形成的保护，也可以说是上帝的安排吧。但现在，在基因学家手里，这些种间屏障早就被打破了。基因可以随心所欲地拼接，比如狮子和鹰、两红柿和鱼、人和北极熊，等等：大家都知道几年前出世的‘夜光老鼠’吧，那就是把发光水母的基因拼接到老鼠体内制造出来的。到目前为止，之所以还未出现人兽杂种，只是因为科学界的自律，是舆论的力量使然。但如果制造癌人开了个头，这种平衡就会在一夜之间被打破！”
他的介绍使听众毛骨悚然。
两位先生的讲话为大会定了基调，此后的讨论集中在如何采取行动上。大会决定成立一个行动委员会，由奈特当主席，负责杀死癌人，铲除有关的科研机构：还成立了一个法律委员会，由律师哈里森任主席。行动队员行动时难免触犯法律，哈里森的任务便是把他们从法律之网中解救出来。
哈里森说：“我不敢保证让你们完全脱罪，但我保证把这场审判变成旷日持久的世纪性审判，并使法律意义上的罪犯变成公众心目中的英雄。因为你们本来就是英雄，是从科学恶魔的铁蹄下拯救人类的赫拉克利斯！”
今天是联盟的第一次行动。
奈特看看夜光表，凌晨2点30分，室外巡逻队像机器人一样刻板地经过这里，噔噔的脚步声消失在楼后。奈特拍拍同伴的肩膀，两人像狸猫一样溜到楼角。尼柯尔森蹲下来做人梯，奈特站在他的肩上，用大腿和双臂夹住楼角向上爬。不久，他就开始气喘吁吁——毕竟不是20岁的时候了，但他总算坚持到了三楼的阳台。他听听屋内没有动静，便越过阳台，又垂下绳索把尼柯尔森拉上来。
趴在地板上听听，室内巡逻队刚刚结束了二楼的例行巡视，下到一楼去了——这是他们今晚最后一次巡逻。两人推开阳台门，在走廊里轻轻挪步。有关克隆人的设备都集中在三楼，奈特用合金丝捅开门锁，用手电扫视一遍。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这里的实验设备太简单了，几乎不值得浪费他的C4炸药。
联盟开会时，生物学家乔伊曾说：“炸毁实验室只是一个象征性的行动。因为促成克隆人成功的主要因素不是设备，不是金钱，而是科学家的技能和决心。所以，如果真的要制止这项研究，唯一可靠的办法是杀死保罗、桥本和任何想干此事的人。”他苦笑道，“当然我们不愿走到这一步，不愿让手上沾染到同行的鲜血，但愿这次爆炸能把他们吓退。”
按照乔伊的交代，他们在每台重要设备上都粘上了一块塑胶炸药。20分钟后，他们顺着绳索下滑到地面，溜上了汽车，然后从黑影中开出来，堂而皇之地～直开到公司门口，又吱吱地刹住车，摇下车窗。
两名警卫从观察窗里狐疑地看着这辆汽车，其中一人按着腰间的手枪，警惕地慢慢走过来。他弯腰盯着车内的两人，客气地问：“两位先生有什么事吗？”
奈特开心地笑了，从车窗内伸出手，把一只遥控器对准大楼，调侃地说：“我们特来邀请你们，观赏一场焰火晚会。”
他按了一下遥控器，立时响起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三楼的几十扇窗户同时变得红亮，巨大的火舌排闼而出，把铝合金窗框、玻璃碎片和室内的器物都抛撒出来。无数火花弥散在夜空，真像一场盛大的焰火晚会。
在器物纷纷落地的杂乱中，那名警卫愣了几秒钟才清醒过来。他掏出手枪，但那辆黑色的福特早就溜走了。警卫一边手忙脚乱地朝车子后轮开枪，一边掏出哨子猛吹。他对跑过来的另外一名警卫气急败坏地喊：“快报警，黑色福特，车号尾数是284！”
此时，福特车已开出500米，他们从后窗里欣赏着大楼上绚烂的火舌，互击手掌，笑着离开这里。
凌晨2点40分，苏玛让奶水憋醒了，低头看看胸前，纯棉内衣被浸湿了两块。护士还没把女儿抱来，今晚是达纳值班，她一定是睡着了。苏玛喊了两声，没有回音，于是掀开毛巾被，趿上拖鞋，向育婴室走过去。
女儿。她睡意蒙咙地咀嚼着这个词，心头觉得甜丝丝的。小海拉真是个饕餮之徒，拼命吮吸着奶水，小身体迅速长大。现在她才诞生18天，体重已增加了一倍。好在我的奶水很足，她骄傲地想，我天生是个英雄母亲。
护士达纳坐在育婴室门口，歪着脑袋斜倚在椅背上。苏玛仍处在熟睡乍起的慵懒中，没有觉察到护士的睡姿有些异样。她没有惊动护士，轻轻推开半掩的房门走进去，毛茸茸的地毯吸收了她的脚步声。
然后她看见那一幕，双眼立即睁大，肾上腺素突然加快分泌，心脏超负荷地跳动：一个穿着黑色夜行衣的男人立在海拉床前，背对着大门，正弯腰观察着婴儿。苏玛的目光移到他的右手，就再也挪不开了。那是粗壮的男人的手，手背上长满了体毛，手中攥着闪着寒光的匕首，刀尖抵在海拉的咽喉处。
海拉醒着，脸上漾着甜甜的笑容，在育婴室微弱的脚灯灯光中，嵌在黑脸庞上的一双大眼睛分外明亮。她仰面躺着，襁褓下端露出的双脚时而踢蹬几下。
一个是穿着黑色夜行衣的凶神，一个是裹在雪白襁褓中的婴儿，两人之间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这一幕对比强烈、色调狞恶，使苏玛一时呆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黑衣男人轻轻抬起右臂，把刀尖移向婴儿的脸颊，在她的脸蛋上触了一下。海拉把刀尖当成了母亲的乳头，迅速向这边转过脸，撅起小嘴，急切地寻找着。她没有找到乳头，便生气地咧着嘴哭起来，哭声在静夜里显得十分响亮。
在海拉发出哭声之前，苏玛被恐惧麻醉了，一直站在那个定格的画面中。女儿的哭声一下子解除了她身上的魔法：她要行动，要从凶手手中救出自己的女儿！她急切地扫视着四周，想找到一件可用的武器：护士桌上放着一块大理石镇纸，她回身轻轻抓起来，放轻脚步向黑衣人潜行过去。
她的心脏怦怦跳动着——但愿心跳声不要被凶手听见！黑衣人仍在全神贯注地看着婴儿，没有觉察到身后的袭击者。苏玛高高举起镇纸……
忽然，黑衣人烦倦地说话了：“苏玛小姐，把那玩意儿放下吧。”
苏玛僵住了。黑衣人转过身二这是一个40多岁的白人男子，面容粗犷，表情冷漠，他的刀尖仍在海拉面前晃动。屋内的声音使海拉安静了一会儿，她侧耳倾听着，片刻后又哭了起来。
苏玛哆哆嗦嗦地扔下镇纸，泪水夺眶而出。她哀求道：“先生，请你饶了小海拉吧，她是个才生下十几天的婴儿，有什么罪过？你怎么忍心向她下手？”
黑衣人愤怒地嚷道：“她是一个小癌魔！她将搅乱人类的谱系，把人类变成魔鬼的杂种！”他瞪着苏玛，目光中怒火熊熊，奇怪的是，他的怒火巾浸透了沮丧和绝望。只是在这场风暴过去之后，苏玛才明白，这名杀手的怒火主要是针对他自己的。
那人恨恨地说：“我在这张床前站了20分钟，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我真是个最无用的蠢货！”
他抖手一甩，匕首带着啸声，深深扎在壁柜上，刀把还在微微颤动：等苏玛从匕首上收回战栗的目光，黑衣人已经不见了。苏玛追到阳台，看见那人正顺着绳索飞快地缒下去，消失在树荫下。半分钟后，一辆黑色轿乍滑出树荫，向大门方向开去。
小海拉听见妈妈的声音，哭得更加理直气壮，小胳臂小腿儿起劲地弹动着忽然，夜空中传来沉重的爆炸声，病房的窗玻璃哗啦啦地抖动着二小海拉顿时止住哭声，似乎在倾听。达纳被惊醒了，跌跌撞撞地冲到床边二她刚才被麻醉了，这会儿四肢仍是软绵绵的，不听使唤：她看到了壁柜上的匕首，还有刚从阳台返回、脸色惨白的苏玛，慌张地问：“苏玛，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
苏玛迅速把海拉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瘫坐在床上，泪水喷涌而出？
走廊中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听见保罗边跑边喊：“苏玛，快去照看海拉！”
3
保罗是2点50分赶到医院的，他把车停在大门口后，略微犹豫了一会儿。夜深人静，这时闯进医院似乎有点莽撞，难免惊扰苏玛的好梦，毕竟他只是接到了一个威胁电话，即使他们要采取行动，也未必会在今天。
不过他想起，苏玛照例要在3点钟给女儿喂奶，那就上去一趟吧：他拉开车门走下来二忽然，阴影中滑出一辆黑色轿车，飞快地开过来，在他的车边刹住。
驾车人摇下车窗，喊道：“是保罗·雷恩斯吗？”
保罗狐疑地绕过去，见车内是一个穿夜行衣的白人男子，正恶狠狠地盯着他。保罗警惕地后退两步，沉声问：“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驾车人没有答话，向车外扔了一沓纸，狠狠骂了句脏话，将汽车嗖地开走了：
保罗满腹狐疑地捡起一张纸，一眼就扫视到其中一句：“……维护人类纯洁联盟，对这次爆炸和凶杀事件负责。我们已忍无可忍了！”
夜空中随即传来一声巨响，地面抖动了一下二东边的夜空闪着红光，那可不是霓虹灯的闪亮。医院的警卫跑出来，慌乱地挥着手枪。保罗冲进大门，高声喊着：“实验楼被炸，海拉可能被害，赶快报警！”
他边喊边向楼上冲去。
苏玛紧紧搂住海拉，面色苍白，肩膀微微颤动着。达纳同样脸色煞白，心有余悸地盯着阳台。一个登山爪卡在栏杆上，下面垂着一根白色的尼龙绳。海拉已经找到了奶头，正咕嘟咕嘟地吞咽着，用余光静静地瞄着室内每一个人。
保罗原以为冲进屋里后会看到一两具血淋淋的尸体，这时终于松了一口气，疲乏地坐到床上。
苏玛看着他，泪水又涌了出来，“保罗，一把匕首！他用匕首顶着海拉的脸蛋，你看！”
海拉的左边脸蛋上的确有一道血痕，很细很浅，但划在婴儿非常娇嫩、吹弹可破的皮肤上，仍显得十分明显。
保罗尽力安慰她：“不要紧，只是一道划痕。苏玛，不要害怕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们能告诉我当时的情形吗？”
惊魂未定的达纳断断续续地说：“我在门外值班，似乎听见屋内有动静，就进屋去察看。刚一进屋，就被人用毛巾捂住嘴，之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苏玛也讲了当时的情形，“幸亏是一个心肠软的凶手，否则海拉早没命了！”
保罗不由得回忆起那个凶手的奇特表情：愤怒加羞愧。他明白了何以如此。凶手是怀着对癌魔的满腔仇恨而来，但他面对一个可爱的婴儿时，这些仇恨再也聚集不起来。他一定羞于回去无法交差。所以，海拉是在刀口下捡了性命。保罗心中十分沉重，因为这种幸运是无法再现的，下一次他们不会再派这样的人来了。
达纳出去了。一边的奶水已经被海拉吃空了，她生气地踢蹬着，但苏玛完全没有觉察，她微仰着脸，定定地思考着，神情中显出决绝。海拉没有得到妈妈的回应，生气地哭起来，苏玛这才从冥思中惊醒，忙把另一个乳头塞进去。
她低声对保罗说：“我决定带着海拉逃走，隐姓埋名把她养大。”
保罗长叹一声。实际上他已经知道这条路非走不可。他沉闷地说：“苏玛，这可是一条荆棘之路呀。”
“我知道，但我不会退缩。”
“你让她终身做一个女鲁滨逊？”
“不，她不是鲁滨逊。她有母亲守在身旁。等她长大了，有了自卫能力，我要让她堂堂正正回到人类社会。”
保罗又叹息一声，“好吧，我陪你一起去。”
苏玛立刻目现异彩，这正是她暗暗希望却不敢奢望的。但她随即想到了保罗的妻儿，目光暗淡下来，犹疑地说：“不，你有自己的生活……”
保罗摆摆手，“不要劝说了。严格说来，我比你更有责任保护她，因为是我创造了这个生命。只是……”
只是我始终不知道这条路通向何处，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不知道这个癌人变得强大后对人类是福是祸。我十分羡慕女人式的思维，她们只凭直觉行事，从来不会有像我这般的内心折磨……他笑道：“就这样决定了吧。对这个打算要注意保密，除了与家人的辞行必不可免外，不要对任何人说起。”
4
两辆警车啸鸣着开到实验楼下，上次来过的索恩警官费力从座椅中挤出来。他是一名50岁的老警官，身材魁伟，左腿微跛，浓眉下是鹰一样的目光。他冷冷地打量着爆炸现场。三楼的窗户都成了黑洞，各种仪器设备的残片或挂在树权上，或抛散在花丛中。他对前来迎接的保罗和桥本说：“两个星期内我已经来两趟啦，看来你们的麻烦还远没到头哩。”
保罗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幸灾乐祸的味道，隐忍着没有吭声二他和桥本领着警官察看了三楼的现场：
索恩赞赏道：“嗯，是内行干的，各种设备都被彻底破坏了，墙壁和地板却只有轻微损伤。一定是内行干的，他们意在警告而不是伤人。”
保罗冷冷地说：“他们还向医院派去了杀手，只是由于意外才没有得逞。”
“是吗？”索恩客气地反问，“不过，这个由癌细胞克隆出的玩意儿究竟算不算人，目前还没有定论。所以，从法律意义上说，我还不能把那些人称为凶手。”
保罗和桥本对视一眼：毫无疑问，索恩的观点和那个“维护人类纯洁联盟”是一致的，说不定他就是其中一员。公司警卫马尔科姆没有听出索恩的爱憎，还在详细追述着昨晚的情形。他说：“破坏者的车牌号我记下来了，并且在电话中通知了警方：警官先生，这个号码是否已经查出来了？是不是真实号码？”
索恩冷淡地说：“是真实号码，不过没有什么用处。昨晚的那三人已向警方自首，一个庞大的律师团表示要帮他们把官司打到底。雷恩斯先生，桥本先生，贵公司的麻烦要接踵而来了，这完全是你们自找的。我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费神费力地研究什么癌人，你们是些变态狂吗？”
保罗已彻底对索恩警官丧失了希望，不再指望他能公平客观地处理这件案子：他以冷淡的客气口吻说：“警官先生，这个问题超出了你的知识水平，所以，你有一些疑问是很正常的。这些以后再说吧，现在请你采取必要的措施，保护我们不再受到威胁。”
“请放心，我会恪守警察的职责，哪怕心里并不情愿。”
送走了索恩和他的手下，保罗和桥本苦笑着面面相觑。保罗低声咕哝道：“也许我们真的错了？”
也许我不该来到PPG公司；也许我不该有这方面的技术造诣，就像3岁孩子不该拿到火柴。保罗想，我刚才在讥笑那位警察大叔的无知，可是我自己呢？我真的已经全知全晓，可以把上帝也不放在眼里吗？
他的眉峰中凝着深深的苦恼。桥本看着他，心中觉得愧疚。在几个研究者中，他是唯一的知情人。事实上是伊恩和他摆好了圈套，让保罗掉进来……不过，还是先去管自己园中的荒草吧。
就在今天早上，爆炸把他惊醒后，他接到了一个电话，匿名者严厉地说：“请桥本先生立即退出该项研究，不要做人类的罪人。在迫不得已时，我们只有以恶制恶，请你不要逼我们。”
匿名者一一列举了桥本父母妻儿的名字、住址和工作单位，然后啪地挂上电话。这个威胁太凶险了，直到现在桥本还是忐忑不安。也许真该向老板辞行？12万的年薪确实吸引人，但亲人和自己的性命更宝贵。
窗外响起啸声，一架直升机盘旋着降落在停机坪，桥本看看手表，6点30分，他对保罗说：“肯定是罗伯逊先生到了，咱们去迎接。”
这时电话响了，保罗拿起听筒，“我是保罗，请问是哪一位？”他把话筒移开，对桥本说，“是我妻子，你先去吧，我随后就到。”
电话中，妻子的诘问像洪水一样滔滔不绝：“保罗，我已经见到了电视台的报道，给你的寓所和办公室打了十几次电话都没人接。你受伤了吗？你为什么不给我来个平安电话？你难道没有想到，我听到这个消息后会多么担心？”
保罗好容易才截断了妻子的话头：“我很好，这儿只是损坏了一些设备，没有任何人员伤亡。”
妻子又担心又气恼地说：“可是，你们的做法已引起了公愤！到处都在谈论你的癌人，到处都是怒冲冲的责骂。这些情况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们事先没有料到有这样激烈的反应。”
“保罗，不要再干下去了。回来吧。”保罗久久没有回答，话筒那头大声问道，“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保罗咽着唾沫，艰难地说：“维多利亚，我正想找机会告诉你，恐怕两三年内我不能回家了：苏玛决定带着女儿逃亡，我责无旁贷，只能陪着她：毕竟海拉的生命是我创造的，而且她和奶奶又有直接的血缘关系。”
妻子沉默了很久，才抑着怒气问：“请问雷恩斯先生，这个决定是为了海拉，还是为了那位漂亮的苏玛小姐？我和吉米在你的天平中究竟占了多大分量？”
保罗苦涩地说：“你有这样的想法我很难过。以后你会理解我的。”
他还想解释几句，但妻子已挂断电话。保罗愣了许久，耳中一直回响着决绝的挂机声。而后他摇摇头，摆脱这些思绪，拨通医院的电话，“是帕米拉吗？请苏玛接电话。喂，苏玛，”他压低声音说，“我想现在就该走了。我刚才见了警方，他们的态度很不友好。如果让警方把你和海拉‘保护’起来，恐怕情形会更糟。我们该当机立断了。”
那边低声回答：“好的，待我收拾一些随身用品。可是……你真的要跟我们一块儿去吗？”
“对，你不必犹豫了。快准备东西吧，15分钟后我就赶到。”
记者们在大门口拥挤着，公司警卫努力把他们推到门外。约翰、阿尔伯特和伊恩都在三楼，看着狼藉的爆炸现场。罗伯逊先生显得很镇静，表情淡然地听着桥本的叙述。
最后，桥本壮着胆子说：“我们事前没料到，社会上会有这样强烈的反应，甚至可以说是敌意。是否再慎重考虑一下今后的计划？”
约翰听出了他的胆怯，和阿尔伯特交换着眼神，但没有说话。伊恩似乎被这个事变震晕了，神情沮丧地沉默着。门外响起脚步声，保罗匆匆走进来。老约翰忙笑着迎过去，同他紧紧拥抱，“你好，毁了几台设备没关系，只要你们安然无恙就是幸事。”
保罗压低声音说：“我能同你单独谈谈吗？”
约翰看看他，“好的。”他领保罗走到隔间，关上破损的房门，“有什么事？”
保罗低沉地说：“苏玛已决定带着海拉逃亡，逃到一个偏僻的地方，直到社会上平静之后再回来。我打算陪她一块儿去。”
约翰犹疑地说：“不必吧。事态不至于如此严重：公司此后会提供绝对安全的保护。”
保罗坚决地说：“苏玛的决定已经不可更改了：如果事态向好的方向转变，我们很快就回来。”
约翰沉思了10秒钟，“好吧，你们先避避风头也好。需要我做什么吗？”
“请尽快给我们准备10万现金，就算是预支给我的年薪吧，到隐居地后，我们不想使用信用卡，也不准备同你们建立联系？我想，只有这样才是最安全的。”
“没问题，这10万元由公司来出。”
保罗看看楼下的直升机，“苏玛让我代她向夫人告别，时间紧迫，她就不过来了。另外，请用直升机送我们一程。”
“可以。”约翰感伤地说，“我不去同苏玛道别了。我给你一个秘密电话号码，如果需要我帮忙时请打电话。祝你们好运，也希望你们早一点回来。咳，我该怎样同多娜讲这件事啊……”
5
直升机刚在医院停下，苏玛就抱着海拉跑了出来，帕米拉在后边提着一只硕大的旅行箱。海拉睡得正熟，小脸蛋上漾满了圣洁的微笑。帕米拉不知道苏玛的计划，以为她只是回家休养，她兴高采烈地同苏玛告别，喊道：“苏玛小姐，过些天我到特伦顿去看你！”
苏玛含糊地答应着，爬进机舱。保罗关上舱门，帕米拉退到旋翼外，直升机轰鸣着离开地面。
驾驶员回头笑道：“苏玛，你好。”苏玛正在同地上的帕米拉挥手作别，这时收回目光，高兴地说：“你好，克里奥叔叔。”
直升机已经升高，城市的高楼缩小成了积木玩具，白色的特拉华河蜿蜒而过。克里奥问：“现在该往哪儿飞？”
苏玛和保罗相视苦笑。虽然已经上了直升机，但他们对这个问题还没有认真考虑过呢。该往哪儿去？哪儿是安全之地？这次逃亡何时才能结束？这些都是未定之数。
保罗耸耸肩膀，笑着说：“让海拉来决定吧。就按海拉此时的右手方向——这个方向应该是西南吧——向西南直飞300英里，然后你返回，我们再去闯荡。”
“好的。”克里奥调整了方向，直向西南飞去。
直升机擦过蔚蓝的切萨皮克海湾，沿着阿巴拉契山脉的东麓一直向西南飞去。下午，他们越过群山向西，在里奇伍德市郊停下。克里奥让他们待在机舱内，自己叫了一辆出租车匆匆走了。半个小时后，他开着一辆半旧的克莱斯勒车返回，车窗上的“售价4200”还没擦去。他把苏玛母女扶下机舱，安顿到汽车后排。海拉已经醒了，不哭不闹，两只眼睛溜圆溜圆地盯着克里奥。克里奥不禁低下头吻吻她。他是公司的老人，苏玛第一次乘坐他的直升机时，正是海拉这个年纪。现在，苏玛要带着女儿逃亡了，此去是吉是凶尚未可知。他感伤地吻吻苏玛，声音喑哑地说：“我要返回了，祝你们好运。”
苏玛动情地揽住他的脖颈，同他再次吻别，“再见，回去代我向我的父母问好，请母亲保重身体。”她想到身患重病的母亲，不知道此去还能否见面，浓浓的离愁如海潮般涨起，淹没了全身。她哽咽着重复道：“再见，也许要不了两个月我就会回来的。”
保罗从前窗探出身体向克里奥道别，郑重地说：“克里奥先生，这一路的情形不要向外人泄露。”
“放心吧，除了罗伯逊先生和夫人，我不会告诉第三个人。”
保罗开车走了，克里奥也随即登机，在天上盘旋了两圈。克莱斯勒汽车向西开去，车窗玻璃上映着金黄色的夕阳余晖。他们看见了直升机，从车窗里伸出手同他挥别，还拉着小海拉的手伸到窗外挥着。克里奥压低机头从汽车右侧掠过，算作告别，然后拉起机头飞进云层。等他再回头张望时，那辆汽车已经缩为一只金背甲虫，很快融人车流，再融人夕阳的余晖中。
克里奥叹息着，向来路返回，一路上怏怏不乐。他在心里为苏玛担忧，只怕她从此与麻烦解不开了。他的估计没有错。保罗和苏玛的这次隐居长达三年，而且，他们竟然把家搭到了狼窝附近。麻烦一直紧紧地缠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