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今天讲一个新的题目---关于思想和行动的关系的思考。我自己对这样一个问题的思考,已经持续了将近二十年,始终是思考的一个中心命题。大体上,可以分三个阶段。
八十年代:对于行动、实践的呼唤
首先是在八十年代,主要是对于行动、实践的呼唤。这突出地表现在我的第一部独立的学术著作《心灵的探寻》里。这正是八十年代所提出的问题。当时最盛行的,就是尼采的说法:上帝已经死了。过去我们这一代人都坚信沿着毛泽东指引的方向往前走就行了,到了八十年代,经过对文化大革命的反思,破除了个人迷信,对这个问题产生了怀疑。
因此,我们走什么路呢?这是当时所面临的问题,大家都感到非常苦恼。
我在《心灵的探寻》的第三章“于无所希望中得救”里,谈到鲁迅的思想:“将先前一切自欺欺人的希望之谈全部扫除,将无论是谁的自欺欺人的假面全都撕掉,将无论是谁的自欺欺人的手段全都排斥,总而言之,就是将华夏传统的所有的小巧的玩艺儿全都放掉,倒去屈尊学学枪击我们的洋鬼子,这才可望有新的希望的萌芽”,并重申了“曾经给无数在黑暗中摸索的人们以鼓励和力量的”鲁迅那句名言:
“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没有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里透露出了:对终于打破了偶像和自欺欺人的幻想,获得精神解放的“得救”感,和“传统”决裂的决心,从西方世界(“洋鬼子”)吸取资源的渴望,以及从新的实践里寻找新的希望的期待:这都是“五四”时代的,也是八十年代初期、中期的时代思潮与情绪,这是我所感受到和发现的二者的契合点。从今天来看,这样的历史重来,既是八十年代的意义,也是它可能有的局限。
由此而形成了我的“五四观”,其实也是对“八十年代”的一种理解:“这是历史的转折时期、过渡时期。旧的规范、原则已经被否定,新的规范、原则还没有建立。在没有现成的规范可寻,即‘没有路’的情况下,人们只有一条出路:自己‘选一条似乎可以走的路’‘姑且走走’,一边探索,一边不断校正方向,总结经验,最后走出一条路来,并创造出新的规范,新的原则。正是这几乎一无所有的空白的地上,给实践提供了最好的机会。这是‘实践第一’的时代,是‘实践创造一切’的时代”,“对于革新者,这正是施展才能的大好时机,是进行新的开拓、创造的黄金时代。他们不唯信书,也不为人所束,充满自信力,同时,脚踏实地,埋头苦干,在干中创造出一切”。——这都可以看出时代的乐观主义气息:相信通过群体的实践能够为中国找出一条新的道路来。我们当时以为又一个“五四”时代已经到来。
文章接着又反过来对中国知识分子的历史道路做了一个反顾:
“缺乏实践行动的机会与能力,曾经是中国知识分子最大的悲剧与致命弱点。历来知识分子都有报国无门的哀叹,就像卧藏隆中的诸葛亮一样,知识分子在思辨中,常常能够对历史事变的发展(或其局部)作出惊人准确的预见、猜测,并且有自己的安邦治国的韬略,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诸葛亮那样的付诸实践的机会。有高于一般的思想,在或一程度上预见到历史事变的发展,却不能参与历史变革,对历史发展施加自己的影响。心灵高飞了,身体却陷在泥淖,思辨和实际脱节,只能清议空谈,不能行动,也就成为古往今来一切有抱负有才能的知识分子最大的精神痛苦。”——这段话其实是夫子自道。如我在第二讲里所说,我们这批人在文革后期思考中国的未来,人类的出路,有许多的想法。可是身居边远地区的社会底层,没有任何实践的机会,只能限于空谈。现在好了,改革开放了,给我们这些不见经传的底层知识分子提供一个机会,来实现我们的理想和抱负。所以当时处于一种相当兴奋的状态,而我们当年这些“民间思想村落”的朋友也确实通过各种途径,以各种形式,参与了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运动和改革开放的实践。我当时的选择,是通过学术研究,参与思想、文化的实践。
这也影响到我对鲁迅的认识:比较重视鲁迅思想的实践性,强调他对中国知识分子“隐逸”、“无为”传统的批判和埋头苦干、拼命硬干,注重实践、行动的固有传统的深刻联系,以及他一再向青年发出的行动的召唤,强调“鲁迅真正寄以希望的,也正是那些挺身于变革现实的实践第一线的行动型的青年”,“他从中国共产党人在马克思主义理论指导下的革命实践中看到了中国未来的希望”。
在这一章里,我还特别引述了一位1983届的学生作业里的一个观点:“无论如何,我们应该把(毛泽东、周恩来)这一代知识分子看作鲁迅之后的,努力克服知识分子弱点的而最终成为政治家的一代而加以认真研究。”这位学生将两代人作如此对比:鲁迅是启蒙的一代,毛泽东、周恩来是实践的一代,“前者是对后者的呼唤,后者是对前者的继承。然而在这继承的过程中,肯定会抛弃其中许多丰富的东西,朝着更加实际的方向发展。发展过程中果然出现了前者曾思索过的潜在的危机。然而,前进就不能既患得又患失。只是在危机终于爆发,反过来阻止前进的时候,重新的思索、选择,又成为新一代人的使命。
这也许就是我们今天的现实。而对我们来说,我们所继承的事业的先驱者的理想仍不失为值得回味的初衷”。——这里所谈到的鲁迅和毛泽东之间的联系,以及在继承过程中出现的危机和今天必须在反思中继承:这些观点,都引起了我的共鸣。这一点,是很有意思的:如前所说,“和传统决裂”是当时的时代思潮。而我却因为一直把毛泽东、鲁迅视为精神导师,但同时认为应该对革命发展中出现的问题进行反思,以总结历史经验、教训。而在当时的读者看来,我的这个态度就不免有些保守,在阅读《心灵的探寻》一书中对这一部分论述也不加注意。我自己有时也觉得这是自己的一个历史的重负。
这位学生最后对鲁迅的评价也是我所认同的:鲁迅“在屈原以来中国知识分子愤世嫉俗的硬骨头传统中,注入行动的血液和希望的光明。这就是在鲁迅之后的青年把鲁迅作为民族魂,作为旗帜,作为真正猛士的原因”。我由此而得出一个结论:“强烈的行动、实践欲望,是鲁迅和当代青年精神共鸣点之一:他们本来就共同生活在实践走在理论前面的巨大变革的时代。”
这就是我们当时对1980年代的中国的改革开放的一个认识。这个认识是符合实际的。大家还记得邓小平的一句话:“摸着石头过河”,这和我们思想很合拍。“摸着石头过河”就是要靠实践中来解决问题。这样一个指导思想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有重要价值的,否则改革开放就无法进行下去。但这样一种“摸着石头过河”的选择,其背后又隐藏着很多危险,但是这些危险,当时的人不可能看到。我也是一直到了九十年代,在反顾从文革结束到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这段历史时,才察觉到背后的问题。
被遮蔽的问题:理论批判与创造的缺失,实用主义泛滥
这首先就是对理论的忽略。理论准备不足,这本来就是中国改革开放的一个先天性的问题。我在1997年写过一篇文章,谈到文革后期,我们这些民间的思想者,已经意识到中国将要发生巨大的变化,也意识到应该为这样一个历史大变革铸造理论武器的历史任务。这样的理论准备工作本是应由知识分子来完成的,这是它的职责所在。但在文革的后期,中国的知识分子状况是怎样的呢?一方面被排斥,整体处于被压抑的状态,另一方面,经过这几十年的改造,特别是文革的冲击,他们成了惊弓之鸟,精神已经萎缩。处于这样的现实环境和精神状态的中国知识分子,在主客观上都不能承担历史提出的为未来社会变革进行理论准备的任务。但其中少数杰出者还是做了一些工作,比如说顾准的思考就有很大的意义和贡献,但似乎也只有一个顾准,因此,后来才有人说,幸亏有了顾准,不然,中国知识分子就交了一份白卷。知识分子总体缺席,只能由当时的民间思想者来承担。而当时的民间思想者是什么人呢?大多数是青年学生,有少数像我这样的大学生,大多数是高中生、初中生,甚至小学生。我在文章中称他们为“半大孩子”。这是个历史概念。他们至多只是“未来的知识分子”,知识准备不足,更谈不上理论修养,但历史却把他们推上了思想舞台,承担起理论探讨的任务。所以这是一次不足月的精神分娩,我在文章中说:“他们思考的精神意义远远超过价值意义”,从历史角度看,很了不起,理论成果却很有限。这样,以后中国终于发生的社会大变动,即今天所说的“改革开放”,也就先天地存在“理论准备不足”的缺憾。
现在可以看得很清楚:一方面,先天的理论准备不足,另一方面,过分强调了行动与实践,又忽略了理论的意义,这就造成了许多严重的问题。
首先无法避免实用主义。如只要能发展生产,不管什么办法;只要能引进外资,不论付出什么代价;发展就是一切,其他不管,等等,其所带来的后果,今天已经是有目共睹。整个思想文化界也显得非常浮躁,缺少深入的学理的研究、探讨。从表面上看,八十年代理论界也非常热闹。大量的西方理论被引入,这对解放思想、培养新的一代人,确实有很大作用,也有很大影响。问题是,当时对西方思想的译介是有一定的片面性的,这些年一直有人对此提出批评;更重要的是,还是鲁迅当年早已指出的,许多人热衷的仅是玩弄花样翻新的“新名词”,而并不注意其真实内涵与意义,更用西方的概念硬套中国现实,从而遮蔽了中国的真实问题:这都是学术研究中的实用主义。因此,八十年代,我们高喊民主、法制,但对民主的理念、法制的实质,都缺少理论上的深入讨论,更不联系中国的实际。对中国自身的历史实践经验,在“割断传统”、“全盘否定”的思潮下,自然少有理论的科学总结,许多宝贵的思想遗产因此被遮蔽、强制割断;对历史的失误,一方面只限于道义的谴责,另一面又几乎没有进行理论的科学批判。因此,我们回顾八十年代以来的中国学术,也许在翻译阐释,某些历史研究,专业研究上,有所成就,或有可观的成就,但理论创造和建设,却是十分的稀薄,至今也没有出现真正的理论家。与此同时,却充斥着伪理论、伪学术。知识分子放弃了自己的理论职责,这是一个根本性的失责。
说到底,这反映了我们民族的一些根本弱点。我曾经说过,我们民族有两大弱点:一是理论思辨能力、抽象思维能力不足,一是想象力不足。我这个观点受到很多人批评,但我仍坚持这一看法。其实我自己也是这样:有浓厚的历史研究的兴趣,却少有理论兴趣,理论修养不足,在理论方面下工夫不够,更缺少理论的创造力。这都是有愧于做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的。
启蒙思想者的困惑
那么刚刚说了,整个八十年代都呼唤实践,是一个行动的时代,当时有非常大的意义,也蕴藏着危险。到了八十年代末,我曾有一篇《答北大校刊记者问》,谈“知识分子的角色转换”问题,是1989年2月写的,发表在《人民日报》上,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我在讲话中指出,说中国知识分子可能发生分化,当时我分析有三种类型的知识分子,一部分将会积极地参政经商,投入到政治、商业和经济的实际运动中去;另一部分知识分子是希望在学术领域从事基本的文化建设,属于学院派;还有一部分知识分子仍然坚守着启蒙的工作。我强调三种选择各自有各自的价值,同时也各自面临着自己的问题。其中特别谈到了启蒙主义知识分子所面临的“启蒙的社会结果与启蒙者的愿望相违背”的“困惑”“作为思想启蒙基本上是理性的,逻辑的,对后果也有足够的考虑,希望朝良性的方向发展。但社会运动是非理性的,一旦兴起,就难以控制。所以当它越来越激进的时候,许多倡言民主、呼吁改革的理论家往往哑口无言。”在这篇采访里,我还首次提到了知识分子的“知行矛盾”“作为思想者他必须有超前意识。思想可以超越模式,不受任何限制,但日常生活却必然受制于社会规范。”这篇讲话虽然很短,对我却很重要,因为它标志着我对“思想与行动的关系”的观察与思考重心的一个转移。
我之所以在这个讲话中,提出启蒙知识分子的困惑,首先是因为我这时正在写《周作人传》,我在考察他在“五四”运动前后的思想时,就发现了这样的矛盾:“思想文化的启蒙必然导致被启蒙者变革现实的直接政治行动,这是启蒙者无法预先控制的。扩大了说,这是一切思想启蒙者必然面临的两难境地:或者与自己的启蒙对象一起前进——从思想走向行动,不仅必然按照行动(特别是政治行动)逻辑对思想的纯正性作出某些必要的与不必要的修正、妥协(在行动逻辑中这两者本是难以划分的),而且还必不可免地为狂热的往往是偏激的群众所裹挟,给自己带来许多违心的烦恼,弄不好连自己也失去了启蒙者所特有的理性精神,在与群众同化的过程中发生自我的异化。如果拒绝这样做,那又会最后被自己的启蒙对象无情地抛弃,而且自己据以安身立命的一切,甚至那张平静的书桌,也会被群众的暴力毁于一旦——这正是启蒙的必然结果。”
九十年代初思考重心的转移:思想和行动的矛盾
到1992年,我开始直面“思想和行动的矛盾”问题,进行有距离的学术化、历史化的深入探讨。这样的思考的主要成果,集中在我的《丰富的痛苦——“堂吉诃德”与“哈姆雷特”的东移》一书中——此书涉及的问题很多,都不同程度地由国内问题及苏联、东欧事件所引发,而“思想与行动的矛盾”无疑是其中的核心问题之一。
我是从世界知识分子共同面临的精神问题入手,来进行我的探讨的。切入口又是世界文学的两大典型:哈姆雷特和堂吉诃德。具体到“思想与行动关系”的讨论,我首先关注的是莎士比亚研究史上最著名的所谓“哈姆雷特的‘延宕复仇’”问题。这个由英国批评家托马斯·汉莫于1736年提出的经典课题,揭示了作为思想者的知识分子的一个特点:常常因为思虑过多产生了行动上的犹豫不决,并引发了持续而广泛的讨论。十八世纪英国批评家寇尔列支就细致地分析了知识分子的心理结构。他们的内心有几对矛盾,一是想象世界和真实世界之间的矛盾,一是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之间的矛盾,一是心灵的冥想和感官的感受之间的矛盾。他的智慧、思考和行动之间也会有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