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作为一个普遍性的命题,将知识分子简单地还原为“思想者”,笼统提出“还思想于思想者”,则可能产生偏颇。首先是没有和周作人的选择划清界限。周作人在大革命失败以后所作出的选择,自有它的意义,但也明显存在两个问题。首先,周作人,以及类似他的知识分子,之所以要将思想与行动脱钩,就是因为他们认定,行动,特别是群众的行动必然是非理性的,是应该规避的。这前提本身,其内含的精英意识,反群众的倾向,就是可以,也应该质疑的。更为致命的是,周作人的“还思想于思想者”,实际上是要否认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感,要把自己还原成“纯粹的个人”,根本斩断个人和社会的联系,完全放弃知识分子的历史使命。思想一旦失去了和实际生活的联系,就成了自娱自乐的智力游戏:而这正是周作人所追求的——当然,他还有矛盾的另一面。
问题的严重性在于,在提出“还思想于思想者”这一命题的九十年代初,周作人的选择,正是一些知识分子所需要借鉴的,所谓“岗位意识”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提出的,而我当时对此是缺乏警觉的。尽管“还思想于思想者”的命题,对于我自己,不会,也没有导致对现实的逃离,如前所说,我即使站在边缘位置,也是在关心、思考时代的中心话题,这是由我以及我们这一代人的特殊经历所决定的,但作为一个普遍性命题,笼统地不加分析地强调“还思想于思想者”,就可能给淡漠现实的知识分子提供口实:这也是必须正视的。
九十年代中期以后的问题和我的矛盾
另一方面,强调知识分子的理论创造和批判功能,是完全必要的,如我在前面几讲中一再提到的,理论创造力与批判力不足,一直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两大问题,这是有负知识分子职责的。但如果因此而忽略或者没有充分重视直接参与社会实际的实践型知识分子的意义和作用,也会产生偏颇。如前所说,八十年代初,我们曾片面强调实践和实践型知识分子,后来又走到另一个极端。特别是到了九十年代中期、后期,以至到了今天,远离现实生活,脱离脚下土地,沉湎于知识名利场和小圈子,自恋、自怜、自闭、自我表演、自我玩弄,几乎成了一种知识分子病。从整个中国的社会变革的大局来看,这个问题就更加严重。知识分子和民众的隔绝,知识分子和实际社会的隔绝,已经成了一个社会问题。
我们今天所谓“自由主义者”和“新左派”,吵得昏天黑地,社会根本不予理睬,就是因为都是“空谈”,与社会无关。我的选择是偏于进行理论的创造和思想的批判,因而必须关注现实,但又要保持一定的距离。这当然有局限,但却是适合我的,包括我的精神气质:总体上看,我是一个思想型,而非实践型的知识分子。这就是我的问题:我意识到知识分子参与社会的重要性和迫切性,但我自己做不到。
不能把社会实际运作理想化和浪漫化。这也是鲁迅的一个经验。
鲁迅在1927年底在《关于知识阶级》里说了那番话以后,他自己就真的投入了社会实际,与反抗国民党统治的共产党合作。今天有些人居然说,这是鲁迅的一个错误选择。我真不知道这是从何说起。在国民党白色恐怖下,这是需要非凡勇气的,我就做不到。而更难能可贵的是,鲁迅一方面参与共产党领导的社会实际运动,一方面又依然保持着他的清醒和批判态度。这是有别于同时期的太阳社、创造社的知识分子的,他们一旦和工农社会实践运动相结合,就将其理想化,绝对化,神圣化,完全放弃了知识分子自身的独立批判性。这其实就是当年鲁迅和太阳社、创造社知识分子论战的实质。
鲁迅自己也因此陷入了深刻的矛盾与痛苦中:一方面,要参与、支持社会反抗运动,因此而承受着各方面的巨大压力——如前所说,时至今日,这还是鲁迅的一大“罪状”;另一方面,他又要坚持知识分子,一个思想者的独立批判立场,因而发现运动的很多问题,而且发现了以后,还要进行斗争,这又要承受来自“自己人”的同样巨大的压力。但一面斗争,一面还要支持,因为这是当时唯一反抗国民党统治的运动。在鲁迅这里,可以说是把思想与行动,理想、信仰与实际社会运动,思想者与实践者之间的复杂万端的纠缠关系,推到了极端。
采取多种方式建立思想与行动、实践的有机联系
鲁迅和其他先驱者的经验对于我们无疑是非常重要的。问题是,今天我们究竟怎么做,如何处理思想与行动的关系。
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我们首先要确立一个大前提:知识分子不能脱离社会现实,不能放弃应有的社会责任,必须关怀现实,和实际生活,和脚下的土地、土地上的人民,保持精神的联系,必须参与社会变革,建立思想与行动、实践的有机联系。在这样的大前提下,通过什么途径,以什么方式,建立怎样的联系,是可以,而且应该有多种选择的。
一种是从现实问题出发,进行理论思考研究,为社会改革铸造理论思想武器,为社会提供根本性的价值理想。这样一类理论家型的知识分子,其理论创造的抽象程度越高,从表面看来似乎远离现实,其实是和现实的更深层面、更高层次上的结合。这样的知识分子的意义和价值不可低估。今天的中国,这样的知识分子还没有出现,但却是我们今天这个价值失落的时代所迫切需要的:时代正呼唤着真正的理论家。
第二类是我在前文所提出的以批判作为和现实主要联系方式与极限的批判型知识分子。他们与现实的联系,自然比较引人注目,但也自有其限度。
第三类是直接参与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实践,以及不同形式的实际社会工作的行动型、实践型的知识分子。
不可忽视的还有专家型的知识分子。他们主要从事专业知识的生产、积淀、传授、传播。而他们的专业知识有的与现实生活联系密切,有的则是间接的,更为隐蔽、曲折的,看似无关却有关。尤其是他们中有的知识分子在主观上是以远离现实,躲进象牙塔作为自己的选择。就我个人而言,我不赞成这种象牙塔选择。但我觉得有一些人,他就关在房间中做研究,不问窗外事,只要他是认真的严肃的努力、创造,尽管有缺陷,但仍然有他的不可替代的价值,这样的选择,也应该得到尊重。我们要建立的是多元的思想、学术的生态平衡。
其实,说到底,我们这里所说的所有的选择,在自有其价值,因而有其存在理由的同时,都有其局限,都存在着走到极端就会落入的陷阱。
我们今天讨论的这些问题,我的思考到现在还没有结束,我的思想有些混乱,可以听得出有些前后矛盾,也就是说还没有完全理清楚,说出来只是为供同学们的思考作参考。
还有一点时间,我们就来做课堂讨论吧。请大家提问或发表意见。
发言者一:谢谢钱先生的讲课。我觉得你很诚实,你做不到的你敢承认,这是非常难得的。你说你愿意站在边缘,害怕处在中心位置,怕被群众情绪影响,怕辩论,这就证明你本身的思想还没想透,自己还不坚定。因为一个真正掌握真理的人,不管什么人,哪怕全体的人都反对他,也不怕。因为他相信,真理与他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