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里逃生
当时“红色政权”对我们这些反对派,实行“围剿”政策。最后把我们逼到了一个工厂,这个厂的周围都是山,山上由全副武装的“群众专政队”控制着——现在,他们所有的已经不是原先的铁棍,而是由军分区发放的机关枪。当时我参加了宣传队,要到被包围的车间去演出,经过一个开阔地,只见子弹横飞,我们那时也不知道害怕,一阵猛跑,就冲过去了。又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一个路过工厂的人,要从封锁线过,我劝他不要走,他说有急事,非从哪里过,结果就中弹倒下了,我冲过去把他救回来,他因为流血过多,终于死在我的怀里,我全身的衣服以至内衣全都被他的鲜血浸透了。
这是我第一次闻到血腥味,第一次面对无辜者的死亡。这也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我在许多文章中,都反复谈到“血的历史教训”,就是和这样的“血的记忆”联在一起的。我之所以不能容忍对无辜者生命的剥夺,不管用了什么名义,就是因为我曾经直接面对无辜者的死亡,任何为杀害无辜者的行径辩解的说辞,我都从中嗅到了血腥味。
而当时我们这些“红色政权”的反对派的处境却十分险恶:封锁圈越来越紧,有消息说,很快就要全面清剿我们困居其中的工厂,我们只得连夜逃跑。
那夜,正下着暴雨。我们就在夜色和风雨声的掩护下,从严密把守的两山之间,悄然无声地偷越而过。这是非常惊险的一幕。——我一生经历了不少险情,这恐怕是最危险的一次。同学们听起来可能会觉得像是看惊险电影或电视,但我们当时都有命悬一线的感觉,而且非常的狼狈。一出门我的鞋就掉了,而且完全不习惯于走泥泞路,走一步滑一步,还是一位青年工人把他的鞋脱下,让我穿上,我至今还感激这位似乎是沈姓的师傅,当时我们都在一个宣传队里。在患难中我结识了不少工人朋友,以及其他阶层的朋友,和下层社会的三教九流都有接触,这或许对我以后的价值立场也有些影响。
我们逃到哪里去呢?正好当时部队换防,来了一支原来驻云南的野战部队,或许是党内、军内斗争的缘故,他们到贵州来,就支持我们这些反对派。我们当晚就撤退到部队的营地里,得到了保护。后来听说曾有满满一车“文攻武卫”队员到我所在的学校捉拿我,幸亏我躲在兵营,才幸免于难。
我到了兵营不久,就写了一首诗。诗云:“千炮轰,万弹穿,水泡血浸烈火炼,一个个比钢硬,比铁坚,顶天立地堂堂英雄汉。一身单衣,一本宝书,无牵无挂,任围追堵截,任血腥屠杀,老子只有一句话:为保卫毛主席,献出这一百多斤又算个啥?”这里讲“千炮”、“万弹”自然是文学的夸张,而“老子”云云,则是典型的文革语言,但弹穿、水泡、血浸、烈火炼却是真实的。而经过这样一些磨炼,得出的结论却是用生命“保卫毛主席”,尽管这也是真诚的,却包含了应该吸取的某些教训。
精神的迷误
像我这样的人,参加造反派,有“逼上梁山”的成分,因为在保守派的眼里,我永远是“反革命”,只有造反派才同情、支持我,为我平反;同时,在参加造反的过程中,我获得了精神的“解放”。但这样的“解放”
却是极其有限的,而且从一开始就是扭曲的。
这就说到了文化大革命中的“造反”的另一个方面的问题:这样的底层反抗感情里有很强的狂热和盲目的成分,是一种非理性的本能的反抗,因而很容易被利用,被误导,走向歧途。
坦白地说,我是到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才觉悟到这一点的。我当时读鲁迅的著作,看到他在一篇题为《杂忆》的文章里,提到“中国人所蕴蓄的怨愤已经够多了,自然是受强者的蹂躏所致。但他们却不很向强者反抗,而反在弱者身上发泄,兵和匪不相争,无枪的百姓却并受兵匪之苦,就是最近便的证据。再露骨地说,怕还可以证明这些人的卑怯。卑怯的人,即使有万丈的愤火,除弱草之外,又能烧掉什么呢?”
读到这里,我真的出了一身冷汗:文革中的造反,在某种意义上,不就是这样的“卑怯”的“反抗”么?我们曾受到压抑,心中郁积着“怨愤”,文革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发泄的机会,但我们这“万丈怒火”,“除弱草之外”,又真的“烧掉了什么呢”?问题在于,在底层百姓和知识分子受到“强者的蹂躏”而产生的“怨愤”里,除了“愤怒”,还蕴含着“怨毒”,前者可以引发出正大光明的反抗,而后者却是一股邪气,很容易被利用,引发出疯狂的破坏。因此,鲁迅提醒“点火的青年”“对于群众,在引起他们的公愤之余,还须设法注入深沉的勇气,当鼓励他们的感情的时候,还许竭力启发明白的理性。”
文革中有一个盛行的口号:“把颠倒的历史颠倒过来。”这也是文化大革命发动者的一个追求与目标。他的理论根据是“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本来,强调“卑贱者聪明”,对打破鄙视卑贱者的传统观念,破除迷信,增强底层民众的自信,是有合理性的,并且很容易在身受等级体制压抑的底层社会引起共鸣,在文革中自然就起到了动员他们起来造反的作用。但“高贵者最愚蠢”的命题的同时提出,就意味着将“卑贱者”与“高贵者”绝对对立起来,并引申出一系列的对抗:“学问多的人”和“文化缺少者”,“社会地位高的”和“社会地位低的”,“大知识分子”和“小知识分子”,“大人物”和“小人物”,“老古董”和“年轻人”,等等(以上引语均见毛泽东著作,在文革中广泛流传),将二者绝对对立,而且赋予阶级对抗的意义,不但在价值取向上绝对倾向后者,贬抑前者,而且号召后者起来打倒前者,“将颠倒的历史颠倒过来”。这样,就将底层因受压抑的不满引向反知识、反文化、反知识分子的歧途,文化革命中的许多暴行,就是在“把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的旗帜下发生的。
从另一个角度看,文革只是一个“罢官运动”,也没有进行任何制度建设。因此,建立起来的“红色政权”,必然是一个新的官僚机构,造反派进入这个体制,成为掌权者,其自身的官僚化与腐败,蜕变为“新贵”,几乎是必然的。而且在普通老百姓的眼中,这样的靠文革造反爬上去的“新贵”更坏,因为他们是从底层陡然进入上层的“暴发户”,所谓“得志便猖狂”,是更加残暴、更加贪婪、更加不得人心的。
在这个意义上,像我这样的始终处于被压制的、边缘地位的造反者,是幸运的:我可以始终保持底层的、民间的独立观察与思考。
“民间思想村落”困惑中的艰难探索
这样的独立观察、思考与探索,发生在文革的后期,特别是林彪事件之后。林彪是毛泽东的接班人,而且是载入了党章的,突然之间“接班人”成了“叛徒”,于是,文革中制造的许多神话,都轰毁了,我们不能不产生怀疑,重新思考一切。正像有些学者指出的,我自己也写文章说过,在全国范围内就出现了许多“民间思想村落”,以青年学生为主体的小团体,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各种“沙龙”散布各地。在我的周围,也慢慢地聚集了一批年轻人。最近其中一位成员,写了文章,有这样的回忆——“在我们这个小城的西面,在距市区不远的滇黔公路边,有一条小路。小路穿过一片采石场,在一条狭长山洼的田野里蜿蜒。
路的尽头,是所学校:安顺地区师范学校。学校位于一片隆起的坡地上,旁边有座水库,依山傍水,是个读书的好环境。”
当时我就在这所师范学校里教书。前不久我回到小城,故地重游,确实感慨万分。当年的种种情景,都一一重现。正像回忆中所说——“有段时间,我们这一小群人——工人、职员、代课教师,以及没有找到工作的零工,男男女女十来个,几乎每周一次,要到那小屋里去聚会。我们常常沿着山洼里的那条小路,翻上几道高而陡的土埂,带着自备的干粮或采办的蔬菜,在那小屋里呆上整整一天。由于小屋的主人不擅烹调,我们必须为他(当然主要是为自己)帮办伙食。有时为了省事,就有自告奋勇的朋友,骑着车,专门跑到火车站的站台上,去买上一大包不要粮票的烧饼,然后就着一大锅烧好的菜汤,一屋子人一边嚷嚷着,争论着什么,一边就啃着手中的干饼。以至后来为这小屋的主人送别时,我还在一首不伦不类的诗里写下这样的句子:‘更难忘,娄山湖畔,登吟《井冈》(指一个雪天的早晨,我们一伙人爬上附近的山冈,齐声朗诵毛泽东的《井冈山》);陋室聚首,鲁迅文章;朝来暮往,笑语喧堂。遥望共产主义理想,眼前烧饼与清汤……”
“是的,我们在这里,谈马克思,谈巴黎公社,谈那些在传抄中见到的手稿;当然我们也谈文学,谈鲁迅。有段时间,小屋的主人还接连数次给我们讲《野草》,讲《故事新编》。还讲过一次莫里哀的喜剧。(因为莫里哀的喜剧是‘资产阶级的’,不能公开讲,就只好秘密地讲,找个隐蔽的地方,大家分散地偷偷溜去听讲,就像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有时,为了不太招人耳目,我们干脆到外面,沿着傍湖小路,找个清静的地方席地而坐;或者干脆爬上临近的小山,在那远避尘俗的地方,讨论一些敏感的政治问题。除此之外,我们也有轻松活泼的时候,猜谜、打鸟、野游、朗诵,以至什么‘碰灯笼’之类的游戏等等。至今我仍记得的,是在毛泽东去世以后,有那么一个夜晚,在依次朗诵了郭小川的诗,卢森堡的《狱中书简》等等之后,主人余兴未尽,竟找出一封朋友的来信中抄录的文章片断,当众朗诵起来。那苍劲浑重的男中音,从那厚实的胸膛里发出来,伴着信中慷慨激昂的情绪,极富感染力地落在我们心上,悄悄地拨动着每个人的心弦,翻涌起阵阵难以平静的心潮……”
在回忆中还谈到了我在这些青年朋友中的印象——“那时的钱师(这是年轻朋友对我的共同称谓),正处在政治和文艺的纠缠与彷徨中。一方面,他无法脱离现实,无法不被生活中那些与政治,与思想关联度极大的问题所吸引;另一方面,他又不能忘情于他的文学研究,尤其是他的鲁迅研究。因此,常陷入一种‘两条战线作战’的困惑和苦恼。谈政治的朋友来了,他与他们谈政治;搞文艺的朋友来了,他又与他们谈文学,谈创作;若遇有两种朋友在场,那话题就相当缤纷了。好在他精力充沛,目光敏锐,一只眼睛总是将文学盯得好好的。但凡文艺界有什么动向,出现了哪些新人新作,总逃不过他的眼睛,并经常向我们推荐他的发现。记得刚刚显露头角的几个作家,如克非、陈忠实、蒋子龙等,都曾受到他的推重。有意思的是,钱师当年的这种双边演串,过后竟也给他的治学留下烙印,形成他独以思想分析见长的学术风格,足见当年经历的影响。”(以上回忆见篮子:《剪不断的思恋》、《奔突的地火——一个思想漂流者的精神历程》)这一群人,聚集起来干什么呢?从前面引述的回忆可以看出,这一群人中,只有我一个人是大学生,其余都只受过中学、小学的教育,但都喜欢读书,有极强的求知欲;就其身份而言,只有我一个人是中专教师,其余都是工人,代课老师,待业的零工,是真正的底层的边缘人,“身无分文”,却“心忧天下”,有极强的社会关怀和承担意识,这是典型的文革时代所培育出来的一代理想主义者,也可以依稀看见“青年毛泽东”的影响(“身无分文,心忧天下”一语即来自青年毛泽东)。尽管面临着林彪事件引发的思想困惑和混乱,却依然坚持“共产主义理想”,以更大的激情与责任感,来讨论“中国向何处去,世界向何处去”,并且有了这样的自觉:这是保留下来的当时的一封通信里的一段话——“中国人民无疑等待着一个巨大而翻天覆地的变革。他们都对那些曾经是非常‘神圣’的油彩已经感到失望,进而……我想这样的变革,是需要我们来推动的。领导亿万人民群众来创造他们自己的历史,而掀起一个波澜壮阔的运动,这需要一个指导思想的理论,我们做的还不够,我们所拥有的还远远赶不上这种革命的需要。我们要学习,学习,再学习!学习所有人的经验,学习马恩列斯毛的经典著作,我们要吸取新的知识!新的力量!给马克思主义以活的灵魂。这是我们的任务,这个任务太重大了!它需要我们——若干有着远大抱负的人去合力完成!”(《野崖致箭飞书》)这段话表明,当时已经到了文革的后期,我们这些人已经意识到中国将发生“巨大而翻天覆地的变革”。尽管当时谁也无法预计将会发生什么,但“对那些曾经是非常‘神圣’的油彩已经感到失望”,已经不能再按文革的路走下去,必定要有一个新的思想与社会运动,寻找新的出路,却是大家的一个共识。不但敏感到将要发生的巨大的变革,而且觉得我们这些人有责任推动这个变革,首先要做的就是为变革作思想准备,铸造新的理论武器。这就需要重新学习,“吸取新的知识,新的力量”。“民间思想村落”就这样应运而生。
问题是到哪里去“吸取新的知识,新的力量”?
就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这座小城的“民间思想者”里,出现了两种不同的选择,并且引发了不同的争论。一些朋友把他们的目光转向“启蒙时代以来形成的西方自由、民主、人权思潮”,而我们这批人则“沿着马克思、列宁的思想踪迹,追溯从巴黎公社到十月革命的历史,由此进入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视域”,“进而深入下去,进一步接触到伯恩斯坦、考茨基,以及托洛斯基、布哈林、卢森堡……”这些所谓“修正主义思潮”。——正像一位朋友在他的回忆录里所说,这其实是预伏着以后中国知识界的不同路向的:前者逐步“通向现代西方宪政民主的自由之路”,后者则走向了“社会民主主义”之路(参看篮子:《奔突的地火——一个思想漂流者的精神历程》)。不过这已经是后话。
而我们这些到马克思、列宁那里去寻找思想资源的民间思想者,当时所面临的首要问题是,要打破对马克思主义的垄断,获得独立研究、思考,重新检验、判断一切的权利,发展马克思主义,创造新的思想理论的权利。于是,就有了前引回忆中提到的毛泽东去世以后的一封通信里的这段话——“我们这一代革命青年将遇到许多问题,是马克思、列宁所没有实践过的。可以肯定,这一代革命者,不但负有进行革命实践的任务,也有发展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光荣任务。这不是狂妄,每一个青年,只要他愿意是自己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战士,就要敢于想,应该想,这是唯一的科学态度。”
“要用自己的眼光来检验一切。只能肯定正确的、合符今天阶级斗争情况的经验和理论,而一定要否定那些已经被发展着的历史抛到后面去的东西。”
“我们要一面清除那些废墟上的破砖烂瓦,把前人留下来的东西一一加以审查,一面把那些能够为我们所用的武器、工具收集起来,加以改造。有人会说我们对废墟清除得太厉害了,对前人留下来的成果改革得太多了,他们是现状的既得利益者;另一些人们从一开始就会指责不应该对继承下来的现状有所保留,他们要全盘否定前辈流血流汗留下来的所有成果,他们想在这块土地上建设的原来是更加守旧、更加落后的丑陋建筑。无论如何,我们新的战斗生活就是在这种种人的叫骂的喧嚣声中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