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望去,头顶正有一方纯洁而美好的天,温暖的阳光倾泻下来,似汨汨的细流在心中静静地流淌。
母亲出生时,正值阳春三月,春花灿烂,姥姥疲惫地看着瘦小的婴孩长叹一声:为什么不是个小子呢,送了人吧。其实早在母亲出生之前,姥姥就已跟人约定要是还生女孩儿就和别人家换个男孩,在那个年代,母亲未能实现姥姥急切抱儿子的心愿。但姥爷坚决不同意:三闺女是一座山,我们将来的靠山(在家乡三和山同音)。姥爷疼爱这个小女儿,不许任何人动她一根毫毛,更不容人生硬地将孩子抱走。实际上,姥姥也有些舍不得了。几经风波,妈妈总算可以安心地生活在父母身边。
妈妈的童年,有着清苦生活中简单的快乐,亦有上不成学的委屈,直到现在她常遗憾不已:要是当年你姥姥让我念上一年半载的书总不至于大字不识一个,像个睁眼瞎子。
母亲22岁出嫁。父亲与母亲的结合并不具有浪漫色彩,父亲比母亲大六岁,平凡而辛苦的日子也随即展开。
事情也许常常存在着某种巧合,我的出生并没给妈妈带来多少欣喜,我是个女孩儿,是她的第三个女儿,想要儿子的妈妈终究还是没有把我送人,三闺女是一座山!庆幸的是在我之后,弟弟欣然降临,一个贫困的农人家庭才有了更多的欢言笑语。然而由于多年的积劳和落后的生活条件,妈妈落了一身的病。
童年的我淘气十足,但与弟弟相比,是小巫见大巫。我们俩打架简直就是家常便饭。每次弟弟占足了便宜便去找妈妈。她不问青红皂白,拿起木棍就冲我来。我既不求饶不掉泪不认错也不逃跑,人倔强得像头牛,直到她打得不忍心下手,我才开始委屈地大哭,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地不停息。起先妈妈放下木棍愤愤地说:“早知这样,还不如当初送了人,真活活要气死人。”说着就背过脸去抹眼泪,却不会来哄我的。我就越哭越凶,泪水似滔滔江水,直到累得睡去。醒来时却发现妈妈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我。“以后不能哭着睡着,会变成结巴的。要听话,妈给你煮了鸡蛋吃。”我赌气不做声。吃着热腾腾的鸡蛋,摸着身上红一条青一条凹凸不平的小道道,泪止不住地流。弟弟在一旁满脸羡慕的表情瞅着我手中的鸡蛋。我会猛地将鸡蛋扔在炕上,冲妈妈大吼道:“你不打他就打我,你偏心,不亲我,气死我了。”接着不由分说大哭起来。
妈妈至今对我的淘气仍记忆犹新:“我哪偏心了。你们都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一个也舍不得打。你姐见打就跑,你弟弟没等打就哭着求饶。只你太犟脾气了。也不哭,眼睁睁瞪着人,我也就狠心压压你的脾气。”听妈妈讲起这些,我会顽皮地说:“你打我了吗?我咋不记得呢?”妈只笑笑说:“像是着了魔似的,一念上书就变了,听话、勤快。哪像你姐从小没挨一下打,现在反倒常和我顶嘴……”
想来那是个春花灿烂的日子吧。我被送进了学校,不过到秋天才正式上学前班:一程求学路,一路耐艰辛,父母省吃俭用供我们姐弟几个。2003年夏天,我以优异的成绩初中毕业。但我清楚地知道,家已经不堪重负。弟弟也快毕业了,父母要有所选择,初中毕业对我而言可能就是停止学业。我隐约地听到人们对妈妈的好心劝告:“念完初中已经不容易了,女孩子念多了也没用,将来也指望不上。”“女孩子越往高念越笨,考不上大学还是白念。再说你的小子也要升学了,供一个就够受了。”然而妈妈的回应,说不上在我的意料之中还是在意料之外,却让我的心久久地酸楚不已:“只要她不说不读我就是砸锅卖生铁也要供,我那时要是识点字,不至于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累死累活的。”妈妈说得那般坚决。我终究没提不读了。我知道这对父母是残忍的,但自小的经历让我无法放弃也不愿放弃。
冥冥之中,似乎苍天真的有眼。那年夏天我被南方的一所慈善学校录取了。妈妈显出欣喜的表情。可是流言纷起。“那么远你们大人也放心地将孩子送去,又是女孩儿。”“万一出点事,天不应地不灵,上哪里找人去。“众说纷纭。妈妈似乎被说动了;但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和多方打听,她还是让我去了。
临走前一晚,她在屋檐下几块陈砖烂石搭设的小灶上,为我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她叮嘱了我许久,接着又开始准备我的行李。煤油灯亮起来了,我可以感觉到黑暗在悄悄隐散,母亲的身影却被拉得好长好长。
第二天,父母亲自送我到自治区教育厅,千叮咛万嘱咐地把我拜托给了送我到校的领导。那样子仿佛若是我有事,他们必找教育厅要人。我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其实只要妈妈说句不放心不让我走的话,我也许就留在了家里。但她始终不听人劝,倔强得很。就在那晚,我登上了南下的列车,第一次离家远赴几千里外。透过车窗,望着外面星星点点的灯火,画出一条条上下颠簸的曲线,映在窗上,像一幅幅心电图。我在心底轻声呼喊,别了我可爱的家乡,我的亲人。父母在窗外一直挥动的手臂也渐渐模糊了。
后来暑假回家,听亲戚们说起,在我走后的几个月里,妈妈每天几乎以泪洗面。她不知是后悔还是矛盾,觉得留我在家,拮据的环境迟早会误了我,但去了又是百般不放心,尤其周围众说纷纭。而且我刚去那段时间,由于军训和紧张的学习我只往家里写了一封报平安的信(家里没电话)。然而不到半年的时间,我发现妈妈明显地变黑变瘦了,气管炎、腰椎病也一直折磨着她。可我知道她的心一定更累。她一直掐指数着我放假。我能平安地回家过年,让那些谣言不攻自破,也终于可让妈妈的心轻松地歇歇了。
三年间,为了学习,我有两年没有回家。我想妈妈应该是放心了。我能考上大学也许是对她最好的补偿。高考结束回到家,我一脸惭愧地说:“妈,我忘了你的生日。那几天没顾得上翻日历。”(这也是理由!)妈妈宽恕地笑笑:“你那里一年四季都像春天,每天都是妈的生日。”
是啊,春花灿烂时,妈妈的生日如约而至。但每每劳累的她要么说自己忘了,要么只草草地过一下。而我从上初中就没能守在妈的身边陪她过上一个生日。而今已年近50的妈妈,仍为一家人没日没夜地忙碌着。
春绿隐现,鹅黄点滴,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呈现一片春花灿烂的景象,也就会迎来妈妈的生日。可远在他乡的我,那份心情却无法弥补。想着在北方滚滚的沙尘中,妈妈挂满泥土的裤腿,弯得弓似的背。我的心中,注满了愧疚。
抬眼望去,头顶正有一方纯洁而美好的天,温暖的阳光倾泻下来,似汨汨的细流在心中静静地流淌。此时此刻,对春景的向往,似投入了母亲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