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又愿意这样沉浸,为了母亲的心。
不敢写母亲。想做又不敢做,是一种负罪感。活了将近20年,我在19岁的尾巴上领悟到母亲对于我、对于一个人的意义。小时候写关于父母的作文是容易的,那时的母亲就是一个幼小孩子的全部世界,她的存在是安慰,怀抱是坚固的堡垒,让我免受任何压力与伤害;温暖的体温,手上的雪花膏味,围裙上的油渍和米饭腾起的热气,抑或冰箱里自制的雪糕带给舌尖的甜蜜,是我闭上眼仍能清晰忆起的童年时光,挥之不去。
小学三年级的一个中午,回姥姥家吃完午饭,暴雨顷刻连结了天地;母亲照例是骑车送我上学的,她披上雨衣,让我坐在车后,钻进雨衣里,以免被雨淋到。
我钻进雨衣,贴在母亲背上,低头看着车轮下飞速后退的大地和湍急的雨水。耳畔只有隆隆的雷声,面部感到的是母亲脊背的一弓一伸,费力地顶着大风,冒着暴雨,蹬着车子。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世界再疯狂,母亲的雨衣就是我暂时的家;母亲的爱则可以是我永远的雨衣。
车子停在教学楼门口,我钻出来,跑进楼里,转过身,我被我看见的场景惊呆了:母亲的头发乱着,从雨衣帽檐上流下的水流顺着母亲的额头、脸颊淌下;母亲的嘴唇冻得发青,眼镜上布满了大颗大颗的雨滴。新的雨滴还在拼命挤到镜片上,像发狂的野狗。
母亲伸出手抹了一下我头上的雨水。她的手冰凉,颤抖。我想说点什么,却只撇了撇嘴。“妈,你……”母亲一笑,“没事儿,快进屋去吧。”我只能低下头,想忍住眼泪,却正好看见了母亲湿到膝盖的裤腿。
地下的雨水还在淌成一条条小溪。我嗓子一紧,只好匆匆向妈妈挥挥手,跑进楼去。才转过身,我的眼泪就急着流下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伤心、委屈、感动杂糅在一起,哽在喉头,涌上心头。
许多年以后,当我读到朱自清的《背影》,眼前浮现出那个午后母亲淌满雨水的脸和湿透的头发、裤子,我才明白,为什么朱自清用最朴素的语言,描写出了最深沉的感情。
因为,他只能用朴素来诠释一种平凡的伟大。
这种平凡的伟大随处可见。我还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一个暑假晴朗的午后,母亲放下手中的活,只为了我一时兴起的“妈妈,你听我数数”。我还能清楚地勾勒出当时的画面:一个不到五岁的小孩,在兴致勃勃地数数:“一,二,三,……,九十二,九十三,……,一千,一千零一,一千零二……”年轻的母亲坐在孩子面前,一直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儿子,一面不时地点头,投出鼓励的目光。明亮的阳光穿过玻璃窗,照在这一对母子身上,成为这幅以母爱为题的照片最恰当的比喻。整整一下午,母亲都在听我数数。也许对于难得有整块时间来做家务的母亲来说,这时间流逝得毫无意义。但是,这许多年的时间之河却淘出了那一个下午,它的意义也在我生命里越发彰显。
无忧的童年总是短暂。为什么那不可避免的叛逆要伤害自己最亲近的人?这也许是人类成长史上永恒的难题。而母亲,伟大的人类之母,则用母爱,作为永恒的解答,抚慰成长的疼痛。在最灰暗的一段日子里,母亲用每晚的一碗煮水果和睡前的一杯牛奶、两个核桃,于无声中向我传达了最响亮的安慰。
雨过天晴。我不禁反思:是否只有在经历了12年寒窗苦读之后,才能读进母爱这部大书?是否只有在经历了首次离家远行的分别之后,才能唤起沉睡的感恩之心?远离了母亲,会否因为距离而淡忘了一颗在远方惦念的心?
在忙碌于活动之余,是否一个多月才想起给家里挂一次电话?或者会在电话里肆意倾诉我们的疲惫与苦闷,让母亲的心成为一块吸收我压力的海绵,给母亲增添一份心灵的远程负担?
我不敢让自己想起母亲,因为怕太多的话语,太悠久的感情冲破我自私的现实生活。我怕沉浸于这感动,这感恩的愿望。这过往点滴的回忆,以及那些永不回来的美丽记忆,那倾盆的大雨,那午后的阳光,那深夜的奶香……我怕沉浸其中,却不知如何回到过去,如何珍惜现在,如何面对未来。最善言辞的人,当他面对母亲的真心,恐怕也会默然无语吧!
然而,我又愿意这样沉浸,为了母亲的心。为了我暂无法给予更好安慰的母亲的心,就让我无语沉浸。因为我将难以忘记,父亲曾平静地告诉我:你进了宿舍楼之后,你妈一转身,眼泪就哗哗地下来了。怎么劝也劝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