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母亲值得我们永远高歌的原因,这就是母亲留给孩子最珍贵的财富!
我出生在一个地主家庭,我还是家里的独生子。父母对我很娇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父母在我长到上学的年龄时,把我送到当时是资本家的舅舅家里,让我在济南读书。看起来一切前程似锦,可那只不过是人的一厢情愿罢了。我初中毕业那年,父母和舅舅再没有精力和能力供我上学,我参加了工作。几年后,我涉世未深血气方刚,多说了几句话,再加上家庭成分不好,被打成右派,遣送回原籍。
正文
我回到阔别多年家乡的第二天,就被通知去游街。
我受不了这种耻辱,躺在被窝里就是不起床。不仅仅因为这件事,我老大不小的人了,还没找上媳妇。
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
白发苍苍的母亲,坐在我的床前,说:“孩子,起来!人家叫咱游街,咱就去,别人想游街还捞不着呢!咱一不偷二不抢,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游街就游街,不但不丢人,反而正好提高咱家的知名度。”
我被母亲连说带劝起了床。母亲把饭端到我面前说:“先吃饭,吃得饱饱的,好有劲游街。”
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一碗,相依为命的母亲再给我盛一碗。
就在吃饭的时候,民兵连长已来催促好几次,母亲说:“再急也得等吃完饭。”
吃完饭,民兵连长拿着一个铜锣说:“你们娘俩一边走一边敲。”
我一听就来气,真想把铜锣一把夺过来,扔到屋顶上去,就是不接递过来的铜锣。
母亲说:“拿着,孩子。”
我很不情愿地接过铜锣,却无论如何迈不开步,没有勇气走出门去。
母亲说:“走啊,孩子,你在前面,我跟在你后面,你什么都不用怕。”
我仿佛有了靠山似的,一咬牙迈步跨出门去。在跨出门去的一刹那,我的脸“刷”一下红到耳根——门外面聚围着一堆人,有老人,有小孩,有男人,有女人,尤其还有几个年轻的姑娘,在抿着嘴偷笑。
我站在门口犹豫不决,真想扭头跑回屋,蒙上头,爱怎么办怎么办,就是不去丢那份人。
这时,母亲在后面推我一把说:“走,朝前走,只管朝前走!”
我磨磨蹭蹭走起来,却不敲锣。
旁边的民兵连长说:“敲,敲,敲锣。”
我有气无力地走几步,轻轻敲一下,走几步轻轻敲一下。走出胡同口,拐到大街上,围观的人更多,街两旁的人,脸上流露着幸灾乐祸的神情,像看耍猴一般。我感觉生不如死。
民兵连长大概还嫌人少,觉得不过瘾,呵斥道:“声音太小,都听不见,用上吃奶的劲敲!”两旁围观的人“哄——”全笑起来。
我忍无可忍,几次想把铜锣狠狠砸在他的脸上,拼个你死我活。
这时,一直跟在后面,拽着我衣角的母亲悄声说:“他让你使劲敲,你就使劲敲,把力气全使上,把锣给他敲烂。”
我“扑哧”一声差点儿没笑出声,所有的畏惧害羞通通抛到九霄云外,使尽力气“咣——咣——咣”地敲起来。
这一敲,看热闹的人脸上都流露出敬畏钦佩的神色,我仿佛找到了自信,更加起劲地敲。那声音很大,震耳欲聋,像怒吼,像呐喊,像反抗,像欢呼!我感觉我和母亲不是在游街,而是在庆祝我们的胜利了!
我走得很慢,但非常从容非常镇定,我知道走快了,三寸金莲的母亲跟不上趟。母亲又悄声说:“你看我们像是国家元首来视察,群众在夹道欢迎!”我感觉有无穷的力量,从母亲拽着我衣角的手上传到我身上!
敲着敲着,铜锣“咣”一声被我敲烂了。民兵连长说:“你怎么敲烂了!”我说:“不是你让我用力敲吗?”民兵连长哑口无言,过一会儿说:“那就光走吧。”
我与母亲游完本村,又到邻村去游,游完一村又一村。游到天黑回家,第二天接着去游……
二十五年后,“冤、假、错”案平反,我重见天日,恢复公职,全家进城。和我一起被打成“右派”的那一批人只活下来一半。其中绝大部分是不堪忍受屈辱和折磨,一死了之的。
母亲离开我已经二十年了,可我感觉我就像一叶小舟,在母亲河柔软温暖的怀抱里,跋山涉水漂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