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怔着说不出话,他是真没想到麋竺找他是为这件事,他慢慢地回想起来,麋竺的妹妹?他想起那次受麋竺之邀,在麋家彻夜畅饮,大醉而归,酒酣耳热之际,麋竺曾唤其小妹奏琴助兴。因是家宴,也不避讳,可惜隔着一道纱帘,琴声清越,动人心魄,偏不知佳人模样。
“主公意下如何?”麋竺紧张地说。
刘备沉默,忽然大笑:“子仲欲为刘玄德大舅子么?”
麋竺一颗悬吊的心实实在在地落在肚子里,他谦顺地说:“不敢不敢,贱妹能侍奉主公,是麋竺之幸!”
一个月后,麋竺果真将妹妹送到州牧府,那段时日,徐州大小僚属都在议论这件事,有说人家天造地设郎才女貌,也有说麋竺心机深沉,拿自家妹子当牺牲,这是上赶着给新主公谄媚讨好呢。
麋竺当那些议论仿若轻风,他只是觉得自己选定了主公,哪怕倾家荡产,颠沛流离,生死不改须臾。
很多年后,已经是蜀汉皇帝的刘备提起麋竺,总是说“麋子仲破家从吾”,其中的深厚感激仍然跃然而上。
雨没有停,淅淅沥沥地敲着窗下枯黄的蕉叶,疏淡的蓼烟在院墙上袅袅。诸葛玄怔怔地站在窗前发呆,眺望着染黛的远山被雨水削去了一个角,一颗心似乎空落了,冰冷的风雨没有阻碍地灌入脏腑,可他连寒冷也忘记了。
他的手里捏着一封信,他加急发去寿春的信,一个月后袁术才回复。袁术说,豫章局面混沌,他起初也没料到会逆转如此,深为抱歉,他如今正有百事缠身,实在不能分力驰援,请诸葛玄往西城暂避,待得风波平定,他会上书朝廷,请政府裁决。
真讽刺啊!诸葛玄在心里狠狠地冷笑,他忽然领会了蒯越的忠告,他错信了一个反复无信的小人,是他太君子太肝胆,甚至太迂阔。
他才在豫章待了两个月,笮融和朱皓便率军包围了豫章郡治南昌城,逼着他交出豫章印绶,将他这个“冒牌”太守扫地出门。
这莫大的耻辱深种在心底,诸葛玄恨着自己的懦弱和迂腐,若不是顾虑着未成年的侄儿,他或许已自绝了。
他踌躇满志地来豫章上任,想为自己隐忍多年的才干谋一个可以施展的天地,也为家人谋一个太平生活,可他却被如此可笑地戏弄了,命运对他的折磨太残酷,也太儿戏,他就像被人操纵的玩偶,受着他人的指使和戏耍。
或者他这一生注定只能做荒野间碌碌的庸人,在嘲笑和自欺欺人中过完一辈子,而后,他便可以结束生命。
“叔父……”背后有人轻轻呼唤。
诸葛玄无力地转过身,却是一愣:“小二?”
诸葛亮静静地倚在门边,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和肩膀簌簌落下,清俊的脸上也有水沫子飞溅,恍惚还以为是泪。
诸葛玄向他招手:“别在那儿站着,当心伤风。”
诸葛亮慢慢走进来,他猛地扶住诸葛玄的胳膊:“叔父,你别难过……”
诸葛玄为侄儿的善解人意感动,他从梓桁上取来一条巾帕,给诸葛亮擦掉身上的雨水,温语道:“叔父不难过,叔父只是觉得不能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对你们有愧疚。”
“叔父,人为什么会失意?”诸葛亮突兀地问。
诸葛玄好似被掐中了死穴,一口气梗在胸膜,他费力地挖开胸臆,沉沉地说:“欲所求而不可得,故而失意。”
诸葛亮自言道:“倘若无所求便无失意,可人怎么能无所求呢?求生,求好,求美……可在这扰攘之世,求生尚且艰难,何况其他。”
他好一会儿沉默,他缓缓贴近了诸葛玄,眼泪忽然没有保留地流淌下来:“叔父,我真难过。”
诸葛玄知道诸葛压抑很久了,那些悲伤储存在少年的心底,始终折磨着他,他长久以来的沉默不过是悲伤说不出口的沉重窒息。这次豫章的变故或许便是打开倾泻口的钥匙,他并没有阻扰诸葛亮的悲情,只是温柔地揽住他。
诸葛亮戚戚地说:“叔父,你知道么,我亲眼看见小螺死在我面前,还有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他们都是无辜百姓,手无寸铁,可他们还是死了……”
“他们死了……”诸葛亮重复着,他小声地抽泣着,泪水却放肆地汹涌着。
“叔父,我想了许多天,他们原来不该死,皆因为天下大乱,刀兵四起,如果天下太平,他们就不会死了,可天下太平要等到哪一天呢,天下太平一日不致,还会死很多很多人……”
诸葛玄温声慰藉道:“天下太平不会永远不致,天下的百姓求太平,民心所思,为世事所向。”
诸葛亮低声呢喃:“那会在哪一天呢?”
诸葛玄没法回答少年的问题,他和少年一样,也在大雾弥漫的沼泽地里行走,仿佛看见前方有一线温暖的光亮。当他们欢喜地靠近时,却发现原来光明其实离得很远很远。
诸葛亮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叔父,天下太平不能等,需要有人去做,我想去做致太平的人,只是以为自己力量微小,害怕不能担此重任。”
诸葛玄震住了,他原以为诸葛亮压抑多日是为少年人经历惨事,遭了打击,短时间缓不过劲来。原来诸葛亮这许多日子的不语,不仅是在沉淀痛苦,更是在思考对策。那场祸难仿佛火信,灼灼地激发出他内心中的可怕力量,他动容道:“好孩子,你能这么想,叔父很欣慰,只是致太平者往往辛劳,前途会有无止尽的艰难困苦,便是付诸一生的努力,也未必能实现。”
诸葛亮默然良久,他一字一顿地说:“总要有人去做,若是人人坐享其成,没有人迎难而上,所谓天下太平,当真便实现不了。”
诸葛玄不知如何作答,少年的志向让他感动,亦让他感伤,他喟然一叹,轻轻地拥住了少年。
诸葛亮脸上的泪在慢慢干涸,他默默地看着窗外密雨斜侵、凉风敲扉,低低地说:“他们的死都在我心里……心里……”
海贝似的雨点敲在门前台阶上,滴滴答答宛若少女的花间清音,叔侄依偎着,默然凝望着风雨间蒙蒙缭绕的黄烟,宛若一生美好的梦,悠悠然渐渐散开。
奉迎天子,曹操擅权
天气初肃,清朗高天宛如一方浸满了水的玉砚,几缕流云缓缓溢过,便是那砚台中洇出的淡淡松墨。
曹操很喜欢兖州的天空,明净无染,把心底的杀伐血腥都洗净了。他站在鄄城高如山麓的城墙上,俯瞰着城外一马平川的绿茵原野,稀疏的风摩挲着城墙凉薄的胸膛,安静中,甚至能听见守城士兵在风里的呼吸声。
他终于把兖州夺回来了。
两年了,他和吕布在兖州展开了拉锯战,数次濒于危绝,窘迫时几无立锥之地,曾经一度想北奔袁绍,或者再度南征徐州。幸有荀彧和程昱拼死劝阻了他,他咬着牙坚持下来,忍受着兖州的千里蝗灾,忍受着人相食的惨景,忍受着士气萎靡、僚属异心,淌下的热血全吞进了肚里,和吕布熬时间,熬耐心,把自己当作一条半截身体埋在土里的蚯蚓,一寸一寸耸动着开拓疆土。经过异常艰难的大小战斗,血流漂杵,尸骸堆山,到底是收复失地,平定兖州。
城楼下脚步声不疾不徐地响起,是荀彧和程昱一前一后趋步而上。程昱赶在前面,他是个急性子,刚戾严正,不肯相让,和同署多有抵牾,众口纷纷,颇有非议;荀彧却是慢性子,伟美有度,风仪容若,兖州的僚属们都暗自学习他的仪态风貌,说这是荀文若的彬彬君子模范,吾等岂可不效之?
曹操抱着双臂,含笑望着这两位心腹,他其实大约能猜到他们的来意。
程昱抢先道:“主公,迎候天子一事,主公意下如何?”
曹操不咸不淡地说:“我还在想。”
三日前,他们收到消息,皇帝从李傕、郭汜的掌控下逃了出来。当曹操和吕布为争兖州鏖战时,李傕、郭汜却恶斗长安,一人劫皇帝,一人劫公卿,中央枢纽成了二人私仇下屠戮的牺牲品,皇帝成为他们的砝码。当时,各地诸侯正在激烈地争夺地盘,也没人去管中央政府的死活,皇帝在他们心目中早成了没有用的摆设,多争一寸土地比供一个废物皇帝更有价值。这么捱了一年多,皇帝身边的要臣利用凉州军内部的矛盾,迫使李傕、郭汜释放皇帝公卿,一朝获得自由。皇帝星夜兼程,紧急撤回洛阳。
消息传入兖州,荀彧首先提议西入洛阳迎候天子,僚属们大多不同意,他们以为兖州新复,山东未平,民心军心已疲惫不堪,需要时日整顿。何况凉州军势力尚存,杨奉、韩暹一干人还在天子行营,倘若贸然去洛阳谒君,很可能和凉州军发生冲突,不必去凑这忠君的热闹。僚属霎时分成了两派,荀彧和程昱是支持迎君派,其他人都是反对派,尤其是武将,他们随曹操东征西讨,心里只有曹操,没有皇帝,这当口想的是如何拓土,将来把整个天下都占了,管得他什么鸟皇帝。
程昱问道:“主公顾虑何在?”
曹操微肃了脸色,说出两个名字:“杨奉、韩暹。”
程昱不以为然:“此二人不足为虑,主公若西入东京,奉天子而朝宗庙,顺逆已定,制此二人如覆掌耳!”
曹操沉思着,他不仅仅是担心对付不了凉州军,还有对西入洛阳后不可测的变故的忧虑,和对好不容易恢复的兖州大本营的不舍。
荀彧不急不慢地说:“主公莫非是忧兖州?”
曹操一怔,却不语,只是沉静地注视着荀彧。
荀彧缓缓道:“兖州虽平,数年征伐,民生残破,田畴荒芜,其地到底偏于东隅,怎及得上中原腹心,西可进抵关中,东可扫平山东,北可奔骑幽辽,南可顺流江淮,鼎足四顾,俯瞰九州。”
他稍一顿,又道:“自天子播越,主公首倡义军,徒以山东扰乱,未能远赴关右。然犹分遣将帅,蒙险通使,虽御难在外,乃心无不在王室矣。今车架旋轸,东京榛芜,诚因此时,奉主上以从民望,此乃大顺也!”
他见曹操还在犹豫,又说道:“昔晋文公纳周襄王而诸侯影从,高祖东伐为义帝缟素而天下归心,主公何虑?”
曹操心上忽地一颤,“挟天子以令诸侯”这句话跳进了脑子里,他微微扬起了嘴角,却不露声色地将那激动压住了。
程昱又劝道:“洛阳朝中也欣然盼主公奉天子,钟繇、董昭诸君皆有迎公之意,外有兖州众将齐心,内有诸臣襄助,此事可双全也!主公若迟疑不定,倘若袁冀州有意迎天子居邺,主公他日受制于人,岂不生悔?”
一句“袁绍”让曹操彻底下了决心,他重重地一掌拍在城堞上,斩钉截铁地说:“好,我便出兵西进,迎天子奉宗庙!”
乱花飞絮乍起,森凉的秋风轻易地攀过墙垣,迅速填满了这座残破的宅院。枯黄的叶子在院子里起起落落,总在空中飘荡,像悬浮而不能决断的心思,羞涩地扯住风的衣裳,始终不肯安静匍卧。
皇帝刘协像个傻子似的盯着落叶逐风,有一片落叶拍在他的肩膀上,他没摘,落叶得寸进尺,索性爬上他的脸,立在他身旁的内官哆嗦着跌跌地走了一步,小心地为天子拈下枯叶。
刘协漠然地对他笑了一下,内官诚惶诚恐地低了头,肚子忽然“咕噜噜”一阵乱响,他慌忙用手匆匆一摁,可这一声便似瘟疫一般,周围内官的肚子都叫起来,彼此应和,仿佛宫掖宴乐。
刘协很想笑,他瞧着一张张因饥饿泛了青的脸,笑意如生硬的一条线,在唇角僵硬了,最后向下一折,变成了愁苦。
他茫然地问着内官们:“你们心里最向往的事是什么?”
一个内官舔着爆白的嘴皮子:“回禀陛下,吃顿饱饭。”
刘协苍白地一笑:“知道朕最向往什么?”
内官讨好地说:“陛下为天下至尊,自然向往天下太平,黎民安康。”
刘协衰弱地摇摇头:“睡个安稳觉。”
内官们面面相觑,任凭谁也想不到天子的最大梦想竟然是睡安稳觉,可细细思量也能理解。自皇帝登基以来,先遭董卓凌辱,后又被李、郭挟持,从洛阳迁往长安,又从长安逃回洛阳,颠沛失所,辛苦竭蹶,数年之间辗转不定。无论董卓,还是李、郭,都是残忍暴戾的恶人,见天子不遵礼秩,抱着刀便冲上朝堂,说话时声如洪钟,唾沫星子常溅在皇帝脸上,稍不如意,辄行杀戮,时常当着天子的面诛戮大臣,凌迟脔割寸烧轮番上阵,骇得皇帝夜夜噩梦。更肆无忌惮的是彼此一旦交恶,往往纵兵攻击,各自也不忘在御前抱屈,逼着皇帝下诏斥责对方为忤逆。
后来好不容易逃脱李、郭,天子一路艰难,疾向洛阳,为躲避李、郭追兵,渡河之时竟自联袂跳船,说不尽的狼狈失仪,天子尊严荡然无存。待得复返东京,洛阳皇宫却已化为废墟,不得已去宦官旧宅暂居,宅院的外墙坍塌了一大半,根本遮不住圣驾威仪,皇帝去趟茅房也要被士兵们指指点点,喧哗吵闹,毫无礼度。
李、郭虽已远离,可凉州军还盘踞京畿,危机仍然迫在眉睫。这帮没有规矩礼法的武人和董卓与李、郭并无区别,常常径入皇帝居所,丢一册表书在圣驾前,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他们要拜官的名单,粗声大气地命令天子加盖玉玺。他们拿朝廷恩典当儿戏,心情好时,贩夫走卒皆拜为校尉郎官,一日常拜官百余人,逼得掌印的御史来不及刻印,只好胡乱锥画。
宫室隳颓,公卿朝会不得已挤在旧宅的后院,在凉州士兵哄笑声声的围观中尴尬地进行。士兵们常常会因一时口角而斗殴,抽刀子彼此砍凿,一次朝会后,动辄尸骸遍地,喷涌的血溅在皇帝的御座前。
堂堂天子沦落至如此地步,真真可悲可怜,内官们和天子朝夕相处,遭受过同样的惊骇恫吓,能体会皇帝那说不出口的悲哀,想着天子受苦,都红了眼睛。
董承急匆匆地走过来,手里捧着一方红漆锦盒,恭恭敬敬地跪拜下去。
“陛下!”
刘协点首:“国舅请起!”
董承一面起身一面揭开锦盒:“这是臣敬献给陛下的麦饘,请陛下强用!”一缕香味儿徐徐缭绕,众内官都咕嘟吞了一口唾沫。
刘协顿觉辛酸。洛阳凋残破败,田园废弃,兼之天下旱蝗,根本寻不到米粮供应朝廷。天子一日两餐尚且捉襟见肘,百官更是整日挨饿,只好自出樵采,挖草根,吃黄土,饥死者可千数。
他酸涩地说:“国舅费心了。”对内官示意道,“拿去做成糜粥,众人分食。”
内官愣愣地不敢动,刘协沉了脸色:“快去!”
内官虽被斥,心头却是一热,险些掉下泪来,紧紧地抱住锦盒,一溜烟往后堂跑去。
刘协敛出和气的笑:“国舅辛苦了。”
董承推让着:“如今国步维艰,陛下身在险中,望多多保重。”
刘协惨然一笑:“多谢国舅忠心。”他瞅见董承欲言又止的模样,“有事?”
董承斟酌着:“兖州刺史曹操领兵西进,现已将至荥阳,他欲谒见陛下,陛下以为如何?”
这件事刘协早已知道了,曹操上表请求奉迎天子,可董承以为曹操其人腹有鳞甲,叵测难料,忽欲西入,不知好歹,故而一度阻兵西疆,不予通使,后来曹操屡屡上表称忠心,才撤兵放行。
刘协凝眉道:“曹操此人如何?”
董承道:“其人雄才大略,英姿壮伟,明睿果敢。”
“与董卓、李郭相比呢?”
“比武略文才,董李诸人皆不能望其项背,比忠君肝胆,臣不敢言。”董承的话说得很小心。
刘协忽又一问:“比之杨奉、韩暹呢?”
“丘坟比泰山,不可同日而语。”
刘协缓缓地踱着步,蓦然停住,眸子灼然生晶:“国舅,以泰山压丘坟,如何?”
董承一怔,随后明白了皇帝的用意,他担忧地说:“此计虽良,但臣担心去一董卓,又来一董卓。”
刘协怅然一叹:“不得已而为之,国事糜烂至此,非雄俊不能定之,倘若曹操有匡正之才,俾得社稷全存,宗庙底定,朕九泉下方有颜面去见汉朝先祖;倘若又来一董卓……”他刹那无声,苍白而清秀的脸上渐渐生出浮翳,他用近乎悲壮的语气说,“唯有博局,方能知输赢。”
十六岁的少年天子掷地有声的话听来令人心痛,董承只觉一股悲意澎湃而至,双眸滚下热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