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庶爆出一声大笑:“诸葛亮,风头出大了,黄家小姐看上你了。我瞧你这次怎么办,是做黄家女婿呢,还是逃婚浪迹天涯。”
诸葛亮拍了他一巴掌:“胡说八道!”因心里好奇,他迷迷糊糊地解开,袋中是一张叠成三角的布帛。他轻轻一抖,墨色线条如流水蜿蜒漫出,那是一张机械草图,勾勒极精巧细致,旁边还落了小字注解。
徐庶还在喋喋:“我听说黄家女儿极丑,蒯家、庞家、马家想和她结亲,都被她的丑陋吓跑了。喂,我说你真得思虑个万全之策,万一她看上你,你可真晦气了!”
诸葛亮忽然笑了,水晶般透明的眸子里有徐庶看不懂的柔情。
“吓傻了?”徐庶玩笑。
“她不丑。”诸葛亮只说了这一句话,他把草图塞入布袋,揣入怀中,抱紧了琴匣,快步向前疾走,低低的笑声从腹腔里打着漩涡飞出唇齿,而后那笑声仿佛渐渐涨起的海潮,变得明快而汹涌,他竟然不能自已地大笑起来。
洗练的月光是天神遗落的珠纱裙,甫一坠下凡尘,便断了线,一粒粒散乱人间,星星点点缀饰着尘世间的山山水水。
黄月英已不知自己倚窗赏月有多久了,流水般的浮云从天际尽头向她游动,忽而遮住了月亮的脸,忽而调皮地拉起月亮的裙边,忽而钻入月亮的背后许久不肯露面。晚间微凉的风穿林打叶,摇晃得窗前的大树沙沙作响,树影婆娑间似有人窃窃私语,恍惚是谁在低诉情话。
她觉得自己在看月亮,可又觉得其实只是在想一些女儿心事,也许是那一件穿不上的衣服,也许是没吃着的一只红果子,也许是和邻家女儿多嘴时落下的闲气,也许是说不出道不明的女孩儿伤感。也许,是一个人。
一个人,一个人,是那样的一个人呵,有细长的剑眉,悬直如山的鼻梁,眸子是碧蓝的一湖水,总是映出秋晚的沉静。你瞧他一眼,便终身不能忘怀,他是注定要住进自己心里的那个人,生生死死,分分离离,欢乐也罢,痛苦也罢,悲欢离合,生老病死,住进来,便再也不会搬走,随着自己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人生起伏。她于是踩上他的足印,他挽住她的裙裳,他们一起对时间说出同样的誓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笑了一声,捂着发烫的脸,低下头叹了一口气,忽而又发傻似的笑起来。
“傻丫头,一个人躲着发笑,真疯了!”黄承彦嗔怪着走了进来。
黄月英扁扁嘴巴:“啊呀,爹,大半夜的,你吓死我了!”
黄承彦揽了女儿的肩:“我哪能吓住你,从来只有你吓别人,多少人被我女儿的丑陋吓得夺门而逃,从此四海宣扬,黄家女儿丑如无盐,万万娶不得。”
黄月英笑得倒在父亲怀里:“爹,你又打趣我!”
“我便是宠坏你了,让你无法无天,整天地折腾,将来嫁不出去,我看你怎么愁!”黄承彦佯怪道。
“那就不嫁呗!”黄月英毫不在意地摇摇头。
黄承彦微敛了些笑:“英儿,说正事,爹问你,今日到府的青年才俊,你瞧中了谁。”
黄月英红了脸:“爹不是已考出来了么,何必问女儿……”
黄承彦叹道:“爹怎么不知道你的心思,自你向我提及此人,我这才将他请来家中,费了一番力气查探,此人果然非比寻常,只是……”
他怅然地眺望着隐没在云间的月亮:“只是我总觉得心里不安……”
“不安?”黄月英不明白。
黄承彦默默地凝视着女儿询问的眼睛:“英儿,他选古琴不选古剑时,我便知他志向远大,非寻常之流。他若选古剑,日后无非干禄求仕,高不过拜侍郎尚书,低不过牧民州郡,倘若他有求,我还能帮衬一二,可他选古琴,连我也只能徒手旁观了。”
“志向远大有什么不好吗?”
“英儿,志向远大者,一生必将历无穷难,遭无穷苦,受无穷险。你若跟了他,只怕日后会有大磨难,颠沛失所,板荡播越,爹怎么忍心你受苦。”黄承彦不忍地说。
黄月英安静下来,她轻轻咬住下唇,那么细小的动作却像在心里摁下一个决定,她低低地说:“我知道……”
“那你……”
“我愿意。”黄月英微笑着说,她其实早就知道了,她爱的正是他的不平凡,倘若他平凡了,他还是他吗?一个人的不平凡往往与磨难和挫折相关,她既爱上那个不平凡的人,连他的挫折磨难,他的生他的死一并爱了,她把他的痛苦缝成华美的长裙,她便披着他的痛苦,在这永远不能消除苦难的人世间仍然坚韧地行走。
黄承彦长叹:“英儿,爹好心疼你!”他拥住了女儿,不舍、怜惜、悲伤纷呈涌动,他想自己是舍不得女儿的。纵算他用了许多力气为女儿寻找归宿,可当归宿找到了,真正的不舍得却跳出来,割着他的心,一片片凋零如枯枝。
父女二人相拥而泣,说不得的难过从彼此的身体里淌过。分别总是血脉恩情的最大敌人,那像是一个铁面无私的持刀武士,他的刀下,过去粉碎成泥,未来却被割伤,不知道那伤口何时能结痂。
黄承彦抹了把泪:“好了,可别哭哭啼啼的,都要嫁人了,不吉利。”他为女儿擦干眼泪,“我明日就遣人去他家提亲。”
“不!”黄月英突兀地摇头。
“为何?”
黄月英狡黠地一笑:“爹,你听我说,亲要提,但换个说法。”
“换说法?”黄承彦越发糊涂了,“你这鬼脑子又想什么鬼点子!”
黄月英眨眨眼睛:“就当我试他最后一次。”
隆中卧龙,待时而起
天还很早,阳光尚酣睡在青色的云团里,空气中有腥臊的气息,仿佛是被雾水浸润的土壤滋味儿。
诸葛亮起得很早,这个习惯他保持了很多年,天一放亮便醒来,从不拖沓。诸葛均笑话他是报时的更鼓,此时诸葛均还在说梦话,他没有打扰弟弟,静悄悄地走进书房,翻开了昨天没有看完的书。
草庐外有人叫门。
太早了,徐庶一定还赖在床上,大姐二姐即便回草庐探亲,也不会来这么早,诸葛亮觉得有些新奇,他穿出院落开了门,
“先生早!”来人虔敬地鞠了躬。
诸葛亮回了礼:“请问你是……”
那人友好地笑道:“先生毋须奇怪,我是黄公家的家童,有封信带给先生。”他从怀里取出一封戳了封泥的信。
诸葛亮迷糊地接过信:“有劳。”
那人点头:“我家主人吩咐,先生收了信,希细细研读,切勿有所遗漏!”
诸葛亮一愣,他想从那人的脸上看出些端倪,却只是意味深长的微笑,越发让他如坠云雾里。
“先生收好,我且回去了!”那人又是一躬。
诸葛亮在门口目送那人走远了,托了信慢慢地踱进了屋。
他刮掉封泥,解开扎信的细绳,翻开盖信的检,捧起了四指宽的竹信简。
竹简上有数行字,隽秀超拔,想来是黄承彦的字,他一字字认真地看下去:“吾有薄礼奉上,一为万卷书册,古书名籍,能增君才;二为吾家丑女,黄头黑面,才堪配之!二者只择其一,三日内静候君音!”
信简从诸葛亮的手中掉落,青竹碰地的声音让他一惊,他才意识到自己丢了信,慌忙捡起来再看一遍,没有错,字字墨黑,不潦草不涂鸦,笔画飘逸飞腾,写信的人仿佛被欢乐满满地拥抱了。
他压根就没有在想第一个选择,他全部的心思都在第二个上面。
黄承彦要把女儿嫁给他,这仿佛是酣畅淋漓的一阵风雷,他心里有震惊,有怀疑,也有不好意思说出来的喜悦。
真像一场梦,也许就是梦呢,他把自己的两只手合着信摁作一处,狠狠地用了些力气,竹简硌着掌心,疼痛缓缓滋生,如同他惶惑情绪。
他挪开了手,两只手的掌心都被竹简压住了印子,印子久久没有消退,他想原来这不是梦,可这一切仍然显得很假,他像是被太美好的笑话戏耍了,如果这不是笑话而是真的,那该……那该,很好吧。
门外有人咳嗽了一声:“诸葛亮,大早上发呆!”
诸葛亮还没反应过来,信已被人抢去了,听得乐哈哈的声音说:“这是什么?”
“黄公要把女儿嫁给你!”徐庶像被刺猬蛰了,号叫起来。
诸葛亮把信重新夺回:“别吵!咦,你今天来这么早?”
徐庶耸耸鼻子:“我睡不着,知道你起得早,来寻你闲话。”他被那信勾走了心思,揣着揶揄的笑,“你娶不娶?”
诸葛亮恼恨地瞪他:“还有要不要书,你却问我娶不娶!”
徐庶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若是我,要书不要人!”
“为什么?”
“人太丑,书嘛,拿了便拿了,存家里还可以看,”徐庶斟酌着,“若是人很美,我便要人,书可以慢慢攒,美人儿错过便没了。”
诸葛亮大笑:“若是书也要人也要呢?”
徐庶“啧啧”地摇头:“太贪心,人家可说了,二者择其一。”他搡了搡诸葛亮,“你不会真想娶黄家女儿吧?”
诸葛亮半晌不语,他把信和检合起来,缓缓地放在书案上,转身的时候,他平静却不迟疑地说:“我若说想呢?”
徐庶愕然,他惊诧得不知如何作答:“你……”
诸葛亮淡然一笑:“我知道,我若答应了这门婚事,旁人又会说诸葛亮先把两个姐姐卖出去,而今又不惜把自己卖给黄家,趋炎附势,谄媚事好。”
“不!”徐庶断然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诸葛亮含笑的眸中仿若被星光点燃:“元直知我,他人未必知道。可我若顾忌旁人非议指摘,便会失去一位我愿与之共度终生的奇女子。”
徐庶叹息:“我明白了,”他郑重起来,认真地说,“你若是真心愿意娶黄家女儿,他人非议皆若飞尘。”
诸葛亮仰起脸,明亮的微笑穿透了他的声音:“真心。”
诸葛亮来到黄家之时,刚好是约定的三天后。
黄承彦很高兴:“你果然守时,很好!”
诸葛亮静静地说:“黄公信中约定三日,我或早或迟皆为失礼,受长者邀,守时为大礼。”
黄承彦呵呵一笑:“不错……这么说,你作出决定了?”
“是!”诸葛亮的声音不高。
“是什么?”黄承彦竟自一下子从坐席上立起来。
诸葛亮微微地仰起头,银质般的光漾在眸子中,他一字一顿地说:“承蒙老先生厚礼,亮几日来思虑妥当,当选万卷书册。”
“什么?”黄承彦像没听清,瞪大眼睛又问了一遍。
“万卷书册!”诸葛亮稍稍提了声音。
黄承彦呆了呆,他干干地笑了笑:“你决定了?”
“决定了!”诸葛亮的回答毫不滞涩。
黄承彦想了半晌,问道:“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诸葛亮认真地说:“亮虽不才,雅爱坟典,平生无他愿,只愿读尽诗书,鉴圣贤明训,识古今得失,亦为此生至乐!”
“那你……”黄承彦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不选第二种?”
“作为赠礼,书更合适……”
黄承彦脸色微微变了:“难道我女儿这个大活人竟比不上那些死书?”
诸葛亮轻轻摇头:“不是!”
“那你为何不选我女儿?”突然间,黄承彦口气大变,竟活似赤裸裸的逼婚。他心想诸葛亮大约也是听说黄家女儿丑陋,生出了以貌取人的嫌弃心,可惜这么个俊朗清逸的伟男子原来也是个见不到真金的大俗人。
诸葛亮沉默了一会儿:“黄公,书确然为死物,令女明慧聪达,蕙质兰心,岂能以书相埒,二者不能相提并论!”
黄承彦糊涂了:“怎讲?”
“黄公以二选相赠,一为书,一为小姐,可亮以为小姐为人,非是可赠予之物品,若是亮选小姐,岂非以小姐比死物,以活人当牺牲,我心不安!”
黄承彦惊呆了,他怔忡地看住诸葛亮,许久,才蹦跶出几个字眼儿:“你,你好……”
诸葛亮沉默着,他安静起来,总像幽深的秋潭,水面无风,无人知其深浅。
黄承彦仔细地打量着他,观察着他:“在你心中,以我女儿为何?”
诸葛亮字字用心地说:“若为友,直谅多闻,可交一生;若为妻,淑慎修仁,君其何福!”
黄承彦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这个年轻人总是带给人难以想象的震撼,每当你失望沮丧时,他便在那无望中点起璀璨的火光。许久,黄承彦站了起来,他从心里抽出真心话:“你果然不同凡响,英儿没有看错人!”
他低低地叹息着,声调缓缓地扬起了半个音:“罢了,我索性成全你吧,书我送给你,女儿,我也,”不能宣扬的伤感在心底澎湃,他默默地咽下了山呼海啸的不舍得,“我也把她嫁给你!”
诸葛亮低了头没动,好像没听见黄承彦略带激动的话。
“难道你不愿意?”黄承彦奇道。
诸葛亮声若蚊蚋,低得只在口腔里盘桓:“不……”他稍微扬起声音,一字字说得迟缓沉重,“我愿意……
黄承彦放心地点点头,不胜感叹地说:“我平生有两宝,一是我女儿,一是我的藏书,如今我皆送给你,希望你好好珍惜!”
诸葛亮深深地拜下去:“多谢黄公成全!”
黄承彦笑眯眯地瞅着他:“你叫我什么?”
诸葛亮犹豫着,他吞咽了一下:“岳,岳丈……”声音很低,脸却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