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是命!
在党恩浩荡,甘为敬提前一年被释放并在劳改农场就业以后,他成了麻将牌迷。从一九六二年起到一九八一年他调回N市止,十九年的业余时间他至少有一半是用在打麻将牌上了。
计算起来他自己也曾胆战心惊。他想,他的一生中有那么大一部分是打麻将。
在甘为敬成为一个二等著名小说家之后,他的小说里的一句名言受到读者的激赏,他做深刻状地说道:"打麻将就是参禅,牌理就是哲理。"
他并非信口开河。牌桌上的风云变幻,坐失良机,欲速不达,枉费心机,似误实然,歪打正着,愈瞄愈失手,似拙实巧,聪明反被聪明误,糊涂自有糊涂福,贪多嚼不烂,到手的鸟儿能飞,有意种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以退为进,输赢全在一心,你要进这间屋子,偏偏进了那间,你要破坏,反而成全,三七二十八,四六五十六,赢了还想赢,输了不信输,光了卖裤子,天上掉馅饼,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种种启示教训,还少吗?还不够用吗?岂止本世纪,下一个世纪也用不完啊!
在劳改农场,他的聪明才智是没有地方发挥的,他的记忆力、想象力、判断力与审时度势的直觉是没有地方表现的,他的与生俱来的风头欲、施展阴谋欲、竞争欲、追求刺激欲、冒险欲是没有地方得到宣泄和满足的。何以出火?唯有"雀战""筑城"!
他自信他的牌艺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程度了。但是他仍然没有把握场场胜券在握。他有时候输得一塌糊涂,输得从桌子底下一会儿钻到这边,一会儿钻到那边。农场里对输牌的人还有罚戴高帽子的,罚喝凉水的,罚刮鼻子的,甘为敬遇到屡战屡败的时候也深知被戴高帽子的焦躁,被罚喝凉水的憋胀,被罚刮鼻子的屈辱。但是他自我检讨起来,他的出牌几乎没有一点失误,天亡我也。天亡我也,非战之罪也。
这就叫命,就叫牌运,就叫手气。有手气的时候,缺什么牌上什么牌,打错了,该留的"副儿"拆了,没有关系,这头丢了那一头补上来。缺一个幺饼就是"一条龙"了,对门已经碰了幺饼--占了仨幺饼了,这没有戏了吧?不怕,手气好,抓了两遭唯一的一个幺饼就让您给抓回来了!你说呢?
而手气不好的时候呢,不要什么来什么,打出什么来什么,明明要吃的牌,您都捡过来了,下家一碰,又成了他的了,明明是和两头比和对倒方便,偏偏你摸来了对倒的牌,不但抓不来自己要的牌,而且专来能点炮的"张儿"。哈哈,这回没有跑了,您缺少的"中心五"出来了,一个十五番的牌已经撂倒了,上家说了,我也和"中心五"!老妈抱孩子,还是人家的,让您眼瞅着干着急!
妙的是,手气好了且好一阵子呢,怎么打怎么顺手;手气不好的时候,牌运"背"的时候也且背一阵子呢,怎么打怎么拧着劲。人强不如命强,人好好不过命去,人算计不如命安排,人熊也挡不住命不该绝,命中有贵人相助,时来运转,遇难呈祥!
所有这些,由不得你不信。
大言不言,玄机无玄,真理最朴素,婴儿最智慧。人生要义,佛理禅心,说到底无非是"认命"二字。认了命,一通百通,一了百了,就另是一种境界了。乐天而后知命,知命方能乐天,绕过一个大圈,其实只是一加一等于二,一加二未必等于三的小儿数学罢了。
一九五九年发生的事情可真让甘为敬傻了。那时候他自以为手气正好。他早就知道双塔园常有野鸳鸯们的风流韵事,冯满满一同意与他一起逛"三点圆"他就乐得合不拢嘴了。一开始,气氛完全理想,冯满满问他:"你为什么不约毕玉来?约毕玉一起来嘛。"这话说得像是讽刺,更像是撒娇。甘为敬的回答是摸了一下她的脸蛋,"还不是为了你!"冯满满问:"为我个什么呀?"甘为敬的回答是把她搂过来亲了一下,冯满满推开了他。他更得意忘形地挑逗说:"为了你这个人呗!有了你我早把毕玉丢到脑袋后边去了。那个毕玉有什么好,没有个……"
"这你就不应该了,"冯满满正色道,"你和毕玉是正式请过了糖的。别忘了,毕玉的爸爸是公安厅长,你要是胡来,他可以要你的命!"
"我才不跟她胡来呢。她--没有劲,要胡来也得找个有劲的,比如说像你这样的。"甘为敬说,一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样子。然后涎着脸企图动手动脚。
满满躲开了他,皱起了眉头。"你要胡来什么?别找错了对象!"
甘为敬却以为是自己得了手,他和异性打交道,总是有一种出奇的良好的自我感觉。他以为,只要按既定目标走下去,按既定方针办,就可以如入无人之境地要什么得到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而一切拒绝、躲避、推托乃至抗议哀求,他觉得只是女性的软弱忸怩心口不一又想吃又怕烫的装模作样,甚至于那只是一种进一步吊胃口的花式子,愈这样你还不是愈难熬难挨?到时候只要采取决定性的步骤事儿也就齐了。他不知道,冯满满并不是他心目中的任他摆布的小姑娘,他更不知道,就在他放肆地说什么"跟你胡来"的时候,冯满满忽然觉得不太对头。她大概是想起李门来了,这两个人是多么不同啊!甘为敬根本不懂得把她当做人来看呢。
甘为敬一边动手一边更加无耻地说道:"胡来不胡来,你还不明白?见面第一天我就知道你已经是有经验的了。你看看你那个胸脯!再看看你那个屁股……"
"讨厌!你太放肆了!"满满要站起来,甘为敬把她拉住。甘为敬进一步说:"得了得了,谁不知道你相中的是李门!李门那个土豹子!我早就知道他不会有好下场。这不,现世报了吧。这一辈子,李门就甭想翻过身来了!他哪里比得上我的一根脚指头!"
这时冯满满已经彻底生气了。她倏地立了起来,她用警告的口气对甘为敬说:"你有什么权力这样对我说话?你以为我是你的什么人了?"
甘为敬反而从冯满满的反应中得到了刺激,他一跃而起,紧紧把满满抱住,把满满扳倒,得意洋洋地说:"这就是我的权力!你就是我的人了!"
三下五除二,他只管去制服冯满满的半推半就--反正他认为只是半推半就。他到那个时候为止仍然相信他的强壮与坚持,特别是他的去过柏林与莫斯科以及他的爸爸是厅局级干部一定是足可以令满满心折的。哪个少男不善钟情,哪个少女不会怀春?这是大文豪歌德说的。歌德都说行,他还不能把满满搞到手吗?少女怀春当然就怀他这样的了,本来冯满满不跟他偏要去跟什么李门这就是一个错误嘛!
后来的事态发展似乎证明了他的自信以及他对女性的看法。满满挣扎了一阵也就不特别挣扎了。满满的面红耳赤与气喘吁吁使她如风中的桃花、雨中的玫瑰,更是分外动人。
"我就是要看你这个样儿呢!"甘为敬"胜利"地呻吟道。
他当然没有想到邹晓腾的"抓奸"队伍的出现。但是他尤其没有想到的是冯满满的翻脸不认人。两个嘴巴加踢加咬使他立即魂飞魄散山崩地裂……简直是毒蛇!甘为敬认为自己是完全善良无辜的。
审讯中满满的冷峻与老到更令他寒彻骨髓。一开始,他还抱着一线希望,邹晓腾一抓,冯满满一个女生,当然不好意思,羞愧至极,只好把一切一切推到他身上,以她的打、踢、咬骂来遮羞,倒像她自己是贞节烈女似的。但是无论如何,她与自己无冤无仇,总不会坚持地故意地置自己于死地。谁知道审讯的时候冯满满连与他有感情的联系都不承认,连他们是约好了一起到双塔园玩都不承认,连他们早已就互相调笑都不承认,连他们曾经有过比较亲昵的举动也不承认。她硬是把甘为敬往绝路上逼,真是反目成仇呀!在男女关系上,他始终信奉的是"买卖不成仁义在""一个巴掌拍不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能不图个舒服"的基本原则;他万万没有想到冯满满会对他下毒手的呀!他认定满满是真正的蛇蝎魔怪。据说雌蝎子交配完了就要把雄蝎子吃掉,这太妙了,很刺激也很引诱。看来生命本身就具备一种残酷,爱情本身就具备一种残酷。他这么聪明这么伟大这么与异性一道永远得手永远无坚不摧无攻不克的一个人,一个高贵的、去过柏林和莫斯科的人,这次竟然栽到了冯满满手里!天亡我也!天亡我也!做了一副大牌,包了一桌输赢是也。
邹晓腾的证词也使他大吃一惊。明明他们出现的时候他已经得手他已经胜利他正在赢得一个美妙的开端已经是你唱我和有来有往了,偏偏邹晓腾说他亲眼看见了冯满满正在甘为敬的强暴下拼死抵抗,搏斗躲闪。邹晓腾还说他看见了甘为敬正在将满满的胳臂扭到身后,用暴力企图制服满满的反抗,强行非礼。
这是吃了什么迷魂药呢?
更想不到的半路上杀出来的一个程咬金是侯志谨,他是作为校领导--校党委唯一的学生委员出庭作证的。他证明,冯满满一贯作风严谨,行事庄重,要求自己严格;而甘为敬一贯吹吹擂擂,很不正派,不注意改造思想,羡慕资产阶级的腐朽生活方式,缺乏共产主义道德。他最后发展到了低级下流直到违法犯罪的地步,这完全不是偶然的,这完全是合乎逻辑的客观的必然,这是甘某的阶级本性所决定了的。
这还不算,尤其令甘为敬发指的是,调干生、党委委员侯志谨竟然作证说,冯满满与甘为敬根本没有感情关系,不存在两个人搞恋爱搞失控了的可能性。
更可怕的是,侯志谨还补充说,据了解,甘为敬的父母已经双双补课补成了右派分子了,这证明,甘为敬的堕落绝对是有他的家庭根源阶级根源思想根源的。
甘为敬大呼冤枉,他要求法庭传更多的同学来作证,他要求法庭传邹晓腾带来的"抓奸队"其他成员来作证,他相信他们至少可以证明:第一,他早已经与冯满满要好了,他们俩事实上已经处于恋爱状态。第二,他希望同样目睹他与满满的风流故事的其他人可以证明至少在他们抓到他的"奸情"的那一刻,满满并没有抗拒挣扎,他们最多只能算是野合,叫做生活作风不够严肃,而谈不到犯了强奸罪,成了强奸犯。
法庭很不错,居然接受了他的请求,传了两个班上的同学来。两个同学含含糊糊,对一切问题多答是"不知道""不了解""没有看见""没看清楚",有一个同学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几个字,说是他曾经以为甘为敬与冯满满是有一些搞恋爱的意思;当法官进一步追问时,他又说也不一定,他不打算为甘为敬与冯满满的感情关系作证,更不准备驳斥侯、邹、冯三个人的一致说法。他的原话是:"如果他们仨都是这么说的,当然应当以他们仨的说法为准。一个人的看法难免片面嘛。"
最后一名证人更是使他魂飞天外。她是毕玉,毕玉的证词实际上是对于甘为敬的控诉,这控诉甚至使他想起《白毛女》歌剧最后一场喜儿在斗争大会上控诉黄世仁--控诉完了就把黄世仁枪毙了。毕玉的控诉当中不但有"一贯玩弄女性""用欺骗加暴力手段满足自己的兽欲""抬出自己的右派父母进行招摇撞骗"等吓人的短语,而且有"对革命女性进行阶级报复""不甘心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失败""实际上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之类的凶狠上纲。与别人不同的是,毕玉的证词是事先写好了稿子,由毕玉在法官面前宣读的。甘为敬坚信那稿子是公安厅的同志起草的。听了这样的控诉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活该枪毙--叫做"甘为敬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了。
手气之背,一败涂地以至于斯!着实可叹!
这是命。全是命。过后,他每输一次牌他就回忆一下双塔园案件,他悟到了这个道理。他渐渐心气转平。他再一想,法官还真是够意思,在所有的证词都对他极其不利的情况下,法官才给他判了三年,这简直是奇了。显然法官并没有按强奸罪判,如果真是强奸,又在那种抓阶级斗争的气氛下,判二十年判无期徒刑判枪决也是完全合理的。他不能不感谢人民法院的恩德。
他用力地回忆,他想起了十一岁时候一个瞎子给他算的命来了。那时候解放战争打得正激烈,他们所住的V市已经陷入人民解放军的重重包围,从早到晚可以听得到解放军的大炮轰鸣。一天一个鹤发童颜的瞎子来敲他们的门。瞎子风度翩翩,但是两个眼窝非常可怕,因为他没有黑眼珠却有两块洁净的白,这使人们想到西洋风格的石雕而不是活人。瞎子谈吐不俗,说是兵荒马乱之中他经过这里感觉颇有异兆,他的两只看不见俗物,却看得见前三十年、后五十年、东二百里、西四百里的风景的眼睛,在他们家门口看到了一只遍体生辉的金钱豹样的神物,他特地来奉送几句忠言。他不要钱,言赠于知者,言用于智者,言伤于私心,言毁于疑义,言出于缘,言止于缘。缘分而已,岂有他哉!
几句话说过,甘为敬的伯父,一位军阀时期做过大官、后来退隐商界的人物大喜,便与他谈论起来。那时甘为敬的父母都在解放区革命,甘为敬跟随着伯父在V市上学。通报了为敬的八字以后,瞽叟要求为敬伸出右手,并解释说,俗谓男左女右,实不经之论,右者正也,顺也,先也,岂有舍正逐偏,舍顺求逆,舍先就后之理哉!
边摸手边与小为敬谈话,乃避席大赞曰:"好富贵命也!这样的大命吾不敢妄言也。"他天干地支阴阳五行地讲了一通,又神神秘秘地说了一回元亨利贞,潜龙勿用,有孚惠心,大壮则止的令人听不懂故而更加心悦诚服的道理。只是在接受了甘为敬的伯父的厚礼以后,瞎子在告辞的时候又说了一句:"旅丧其次,焚其僮仆,险矣哉,险矣哉!"说得伯父发毛,说得伯母大惊。伯父记下了这句话,请教易学专家,易学家说原文是"旅焚其次,丧其僮仆",是"旅琐琐志穷灾也",是一种警告,是可能有灾难,因而要谦恭谨慎,而又要不丧其志的意思。那么为什么不说旅焚其次,丧其僮仆而说旅丧其次,焚其僮仆呢?甘为敬的父母又讨论了许久,觉得其中有解不透的天机。
在甘为敬以流氓罪判处了三年徒刑以后,他又想起了这几句话。当时,他虽然年纪小,不知厉害,但是见父母那样认真便也有些紧张,要来了纸笔把这几句话写到纸上,死记硬背了下来。解放后他一帆风顺,这些个陈谷子烂芝麻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了,一出事,他的生活又与旧社会接上茬了。
他做出了解释。旅丧也好,旅焚也好,无非是说旅游到了双塔园,他甘为敬马失前蹄,栽啦。僮仆丧也好焚也好,无非是说他甘为敬倒了血霉,身陷囹圄,从一朵鲜花一下子变成了臭大粪。这不是命又是什么呢?
想出了这个命字以后,他甘为敬甚至有绝处逢生的感觉。既然这个倒霉是命,那么瞎子所说的"好富贵命也"就也是命,今天没有富贵的意思,那就等着明天再富贵。元亨利贞,是为上上,他就认命,并且满怀信心地等待时来运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