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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开会(2)

"十多年过去了,你也可能一时想不起来……"侯志谨放过一马,但是他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不可能呀,这么大的事你不可能忘记的呀!当时的警卫员就是我呀!我跳下去,抓住了你的手呀!我是要把你带走的呀!那个时候阶级斗争非常尖锐呀!那个时候还没有进行土改呀!许多的汉奸、恶霸、国民党反动派、地主富农,都在猖狂活动呀!我们进驻S市一个月,光哨兵就被敌人摸掉了三个呀。三个好同志都牺牲了呀!我看到你这个样子怎么能不生气呢?后来是首长……我告诉你,李门,从第一天在火车上我就认出了你,我一直等着你坦白,等了小半年了!"

"我想起来了,"李门恍恍惚惚地说,"有这么一回事。那是玩具手枪,那是八路军连长赵叔叔送给我们哥俩的。赵叔叔常常到我们家吃派饭……那一年我才八岁半呀!"

"当然是玩具手枪了,如果不是玩具手枪,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同学们,你们说呢?"

"好家伙!拿真手枪那还了得!那不早就把你给毙了么?"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他们说的不过是常识以内的大实话而已。

于是李门觉得自己又说了不得体的话了,你究竟要辩护什么呢?他要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反革命暗杀刺客么?他要辩明自己没有杀死过任何革命首长么?如果需要做这样的辩白,他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呢?他是反革命集团的成员么?从他的家里搜出来了电台、手枪、毒药了么?他涉嫌一件反革命命案了么?他,一个堂堂正正的贫农出身的共产党员三好学生班长团委委员学生会干部有什么必要急急慌慌地辩白自己不是反革命杀人犯呢?

……莫非他真的涉嫌暗杀革命首长?

天!这是怎么了?他犯了这么大的事自己竟然不自觉不知道!

大家看到他那副狼狈样子,渐渐静了下来。最初的冲击过去了,人们需要听一听下文。人们似乎渐渐品出来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与蹊跷性,人们期待着进一步的揭示和暴露。

李门也不说话了。他已经意识到,在当前这种处境下,他说什么都是不对的,他也等待事态的进一步的发展。

可能是为了防止过分的冷场,侯志谨便缓缓地说了起来。他说了许多好听的话:他说目前的学习对我们大家都是一次很好的教育,他说他提出了这些问题并不意味着李门有多么严重的问题,问题在于态度。态度好,自己和别人都会受到很好的教育,问题也就没有什么严重的了,不影响你继续当三好学生,不影响你继续当团干部,不影响你获得最高一等的助学金……他说关于检讨了不影响这也不影响那的政策问题,他已经建议校党委发一个正式的文件。他接着说,再有一个是动机与效果的问题,动机与效果的关系是辩证的,我们说你做了什么,就是做了什么,这是不能否认的。动机是什么呢?我们允许你做出解释,我们愿意倾听你的说明,我们没有也不会急着给你定性。但是你必须承认事实。承认了事实事情就好办了,下一步再考虑关于动机的问题。你说是不是呢?

侯志谨深入分析说,目前李门未免有些被动,这完全是他自己造成的,然而为时并不算晚,他从现在起来它一个幡然的悔悟嘛!来一个彻底的洗澡嘛!不要怕嘛!怕什么?革命者掉脑袋都不怕,还怕自我批评么?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刻,不要怕疼,不要讳疾忌医,不要顶牛,不要蒙混拖延心存侥幸,不要这不要那,那么你李门还是我们的好同学好同志嘛!当然了,一点怀疑也没有嘛!否则,天这么晚了,早已经过了睡眠时间了,明天我们还有繁重的课程要上,我们为什么不睡觉偏偏要没完没了地开这个会呢?

一句话提醒了大家,便觉倦意盎然,便觉李门不表个过得去的态确是辜负了大家的一片苦心,便觉这么多人不睡觉来帮助李门确实说明了李门太不像话而大家确实是太好心好意了。尤其是侯志谨,他对李门真是太好太好了,一百一了二百二了。如此这般,人们催促李门好赖要表一个态,起码要承认自己确有问题,承认大家对自己的帮助很大很大,他起码应该感谢大家,他应该感动应该流泪应该捶胸顿足表示一种大的震动大的改造。他们虽然年轻,他们已经知道改造应该有改造的样子,自我批评应该有自我批评的样子,扫气补课应该有扫气补课的样子。这一切不但应该充满政治充满分析充满理论充满辩证更应该充满情感。可今天李门是怎么了呢?他不是一贯能说会道的吗?他不是一贯十分正确的吗?他今天怎么变成了个呆子了呢?看来他是真的有了鬼了!没有鬼又怕什么呢?不怕,又哪儿来的鬼呢?

李门已经汗流浃背了。

在这陷入僵局的时刻,冯满满说了一句话,她犹犹豫豫地说:"他那个时候还只是个孩子呀!"

一句话使李门热泪盈眶了。谢谢你,满满!万岁,满满!够意思了,满满!有你的,满满!你总算说话了。虽然你刚才也参加了对于我的家庭出身的批判,有现在这一句话也就够了,你对得起我了。我永远感谢你!我李门虽然生在农村也懂得做人的道理,我最感动的就是韩信对于漂母的报恩了,世上没有比东方人的这种热肠更令人感动的了。涓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这是世上最美的语言,这是最美的道德!还有赠绨袍的故事,叫做眷眷有故人意。人生是值得的!我李门对于满满的追求是值得的。谢谢了,谢谢了,再一次地谢谢了呀!

于是李门涕泪滂沱起来。他接过冯满满的话,他几乎是哭着说:"同学们,同志们,我那个时候才八岁呀!"

"不是八岁,是八岁半快到九岁!"侯志谨义正词严地指出。

"噢,是的是的,也许是九岁。"

"九岁就是九岁,九岁就不是八岁。是九岁为什么要说是八岁呢?"

"……"

"好,七岁也好,八岁也好,你已经知道什么叫枪什么叫瞄准了。不然,你怎么可能会去玩枪呢?当然,你是玩,你不是真正的暗杀者,你还没有构成反革命杀人罪,所以你的问题并不是由公安部门处理。我们又有谁说你是反革命杀人犯呢?我们现在问的只是思想,思想,思想!能够因为你是八岁的孩子就不闻不问么?能够因为你是个九岁的孩子就认定你没有思想了么?我看不能。即使是玩具手枪也罢,你是不是会把枪对着你的爸爸或者妈妈呢?你是不是会把枪对着你的老师你的班主任你的校长呢?你是不是会把你的手枪对着……呢?不会的,那么,怎么解释你用手枪对着我们的首长呢?是因为你爱首长么?是因为你拥护首长么?是因为你反对国民党么?是因为你……么?你觉得你那样突然从角落里蹿出来,举起手枪就向首长的车子瞄准是正确的么?你此后是不是一见到领导同志的汽车就瞄准放枪呢?"

"没有,没有,我再也没有……"

"既然没有问题为什么不再接再厉地做下去呢?你不是觉得你做得很好吗?"

"没有,没有,我没有觉得我做得好,我觉得我做得不好……"

"那就对了嘛,是不好嘛。可为什么不好呢?不好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你想过没有,如果你手里拿的是一把真枪,会有什么后果呢?"

"我……"

"你说吧,你有没有错?"

"这个这个……"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何必这个那个的呢?"

"我错了。"

"好!好!好啊!不管多么严重的错误,承认了就好,承认了就能改正。我们都说李门是好同志嘛。我看咱们的会开得好,咱们的会议已经结了一个小的果子了嘛。李门同志他承认自己错了就好,认了错什么都好商量。至于是什么样的错误,错误是怎么造成的,它的思想根源、阶级根源、主要表现、危害及克服的办法,我们明天再继续研究讨论,大家看好不好?"

齐声说好。能够散会睡觉了,敢情好。

散会以后,侯志谨特意跑到李门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说:"小李呀,现在正是考验的时刻,你要挺得住呀!你要经得起考验呀!"他说这个话的时候眼睛里噙着泪,李门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泪水。

李门突然想起了高中最后一年他主持的对女生简红云的帮助来了,苦口婆心,真诚热烈,请君入瓮,众口一词,不容分说……这一切如出一辙,这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只不过他的被帮助比简红云的处境要狼狈得多了。现世报呀!

"不,你不能认错。一个小孩子玩,这又有什么错误不错误的呢!"

第二天,冯满满起得很早,她起来以后就拿起宿舍的暖水瓶去锅炉房打开水。心有灵犀一点通,在锅炉房门口,她看到了同样早早地起床--也许是彻夜未眠的李门,他正焦躁地等待在那里。她立即严正地告诉李门上面的话。

一开头,侯志谨召开党员和积极分子会的时候,说了李门如何如何,确实让她吓了一跳,她不知道李门究竟是犯了什么事。及至开完了会,她反而放下了一半悬着的心。

"不行啊。不行啊。不行啊。"李门愁眉苦脸地说。

"没有别的办法。你一定得咬住,那时候你只是一个小孩子,你毫无政治用意。"

"那我的态度……"

"态度就态度,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承认错误。这种错误承认起来还了得!"

"可是……"

看看又有更多的同学来锅炉房打开水,冯满满不敢恋战,她说:"你自己要弄明白!我看那个你有点糊涂。我不能再说别的了,再说别的我就要犯错误了。"这时她看到了远处走来的邹晓腾,她忽然脸色一变,公事公办地大声说:"你一定要相信组织,相信群众,认真地清理自己的思想,通过这次交心,把自己的思想觉悟提高一大步!"说完,她立即走开,与邹晓腾说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