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来公安局也觉得甘为敬讨厌起来,公安部门甚至有人建议对甘为敬的违法乱纪问题由公安部门与纪检部门合作进行查处。但省文联与省统战部坚持认为甘为敬也还算他们这里的一个不大不小的人物,当前从大局出发,对于这样的人物还是要保的。再说如果公安局在甘的挨打事件尚未破案以前反而审理起挨打的人来,传出去恐怕不符合严厉打击刑事犯罪分子的精神,还会影响人们对省内知识分子政策落实状况的观感。省有关部门一再告诫,要从大局出发,从政治影响出发处理好这件事情。
这样,过了几个月,在破获了一个盗窃集团以后,审讯中,说是这个集团的成员已经供认打甘为敬也是他们干的,原因是甘为敬一次在一个常常有盗窃分子出没的饭馆吃酒,与他们的一个姐们儿说话放肆,动手动脚。为此,他们决定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育"。
如此这般,甘为敬挨打事件结案。众说纷纭,说什么的都有。只有甘为敬本人,津津乐道,他给省委领导的信写得如何强硬,省委如何重视,他的事情如何震动了全国全省全市,据他自己说,他还收到了一位美国学者的来信,来信说他们准备捐赠给他八十万美元作为对他的慰问,并邀请他到佛罗里达州居住一个时期。甘为敬说,考虑到祖国的尊严,也考虑到他自己的人格,为了防止中国人上西洋人夺我之权夺我之心的圈套,他毅然谢绝了美国友人的好意。这件事传得很远,晚报上还含含糊糊地登出了这方面的报道,强调甘为敬有一颗纯洁的中国心。只是报道把八十万元的数字模糊化了,以示对读者负责。
一些人问近年常出国的李门,是否还是把八十万美元收下更好,收下来可以用到有利于祖国现代化的事情上;也就是说,收到糖衣炮弹以后,是否以留下糖衣抛回炮弹更聪明更实惠。李门只有摇头苦笑,说是据他的了解这样的事是不可能的。回到家他对红云说:"中国人也太好骗了,只要一打出外国的旗号,全都张口结舌没了脾气!去年,光是为甘为敬与邹晓腾的姓名收到什么"剑桥名人录"里,新华社就发了通稿。其实那种"名人录"与剑桥大学根本毫无关系,剑桥是个地名,英国与美国有无数个剑桥!那位编辑凑巧住在剑桥,就出了这么个主意,录谁的名字向谁收钱,真是生财有道!到了中国,可是不知道这有多大的体面,钱能由公家报销,笑死人!甘为敬也是利用了这一点,谁让中国过去太封闭了呢?愈封闭就愈上当,愈排外就愈崇洋!甘为敬一吹什么八十万美元,还立即身价百倍了!听说当真要给他分配什么"高知楼"呢。有一点常识的人就会知道,像甘为敬这样的到了国外,如果不去给人家打工,他根本活不了!八十万美元?八十美元,八美元,八十美分也不会有人白白给他!唉!"
"可你也太清高了。"红云说。"你出国这么多次,就不能给强强办个奖学金呀什么的?我还没说人家出一次国带回来多少"大件"呢!"
"谁也别说谁了。上次去日本,朋友送给我一个"傻瓜相机",还不是你催着我赶快上缴!"说着说着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看来,谈这个话题,抱怨归抱怨,一边抱怨,一边还是挺欢喜的,他们其实仍然是为自己的处世原则而感到平安和熨帖。
至于李坚强到底是不是与甘为敬挨打的事有关系,他们几经努力从儿子口里也问不出来。李坚强矢口不谈这个事,父母问起来,他是一声也不吭。
再没完没了地追问,坚强就说:"该打!既然该打,还有什么可问的?"
李门说:"你不要满不在乎好不好?这次若不是你冯阿姨,闹不好你现在还在里头拘着呢!"
坚强说:"这就是人家的本事了。你们呢?真有什么事,你们保护得了自己的儿子吗?"
李门与红云气得要死。
通过这件事他们也觉得与冯满满的关系又进了一步。好也罢赖也罢,哪怕冯满满的性格是他们所不喜欢的无法忍受的也罢,他们的生活里有冯满满,冯满满已经进入了他们的生活,许多事他们得靠满满。这样的事实是谁也不能回避的。
"我愿意多想别人的好处。这一辈子,有许多人也许对我并不是很好。但是我宁可说是他或者她对我们好,你说这是为什么呢?这也是性格吗?《三国演义》里的曹操说过:"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我呢,我想的是,把天下人老是想得那样不堪,自己能好过得了吗?我的原则是"宁教天下人负我,我也不能负一个人。"不要以为有那么多人想坑害你,你想想,如果人家没有那么坏,可是你怕吃亏,故意把人家想得很坏,你把别人想坏了就对人家坏;你对人家坏了,人家原来是对你好的,也会因为你对人家不好而对你不好起来。这样恶性循环下去,世界上不就是你对我坏,我自然也要对你更坏,坏上加坏,愈来愈没有好人了吗?"
红云喟然叹息。她说:"世上的人要都这样想就好了。可惜,我们这个世界上,时兴的还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呀!而你,我又觉得还是太书生气了啊。"
……这样和那样的事情发生了,一条无形的绳索似乎把李门与冯满满绑得更紧了。对冯满满,许多事李门都看不惯,冯满满向他提出来的那些个要求,都令他反感万分,但是最终他又都上了冯满满的套,听了满满的话,就像孙猴子的筋斗翻不出如来佛的手心一样,他不论有多少不惯与不满,最后还是得听满满的。这是怎么回事啊?
在送给坚强一套流行歌曲盒带以后,传来了冯满满因病住院的消息。冯满满托人给李门带了一个条子,歪歪斜斜地写道:
"我的情况不妙。心门漏血,胃下垂还有尿道感染。也许早早地到了日子坎儿啦!想起老朋友们,我也该走了,我欠的账也太多了,我还不清你们,我对不起你们。不与你在一起,我也知道你会怎么样恨我。别怨我了,一得了重病我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这个字条只使李门觉得火烧火燎。他含着泪读了一遍又一遍。冯满满的书法的拙劣甚至也使他感动:一个那么聪明的人,却没有什么像样的文化素养。她的聪明都用到了什么地方了呢?她挖空了心思,其实只是为了能够活得稍微好一点。她活得多么吃力呀!她哪里有时间去练习一笔漂亮的字!
他立即去买了一篮鲜果、两听洋参麦乳精到医院去看望冯满满。满满在洁白的被单覆盖下仰卧着,见到李门,她一面呻吟一面微笑,她的曾经是光彩照人的、如今愈来愈丑陋的面孔也使李门感慨万端。人生是多么艰难!青春是多么易逝!友情是多么脆弱!命运又是多么难测!我要留一点善心,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自己!
冯满满咕咕唧唧地说了一些身体不好心情不好的话,话集中在侯志谨身上。"不争气呀!他是太不争气呀!最要命的是,他到现在老是觉得他最正确呀!都对他有意见呀。他业务上不行啊。这又跟谁讲理去呢?大学才上了一年多就把他抽出来了呀,党的需要嘛。现在,抽不冷子又讲起什么专业化来了。早知道现在讲专业化,当年死活也不能同意影响学业呀!这不是,各有各的难处呀!你那年受了冲击,其实是救了你呀!其实你是舒服得很呀!你哪里知道我和老侯有多么羡慕你!你敢情成了专家啦!谁不知道你李门呀!你现在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吉人自然多吉兆!老侯呢,也真是不中用啊,要干啥就干啥,最后是一无所成,"文革"当中成了走资派,"文革"完了又成了"说清楚对象"呀!要不是我干爹帮忙,还不知道会让哪个死不了的给定成"三种人"呀!人家说党的光辉像太阳,照到哪儿哪儿亮,党的政策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噢!你说老侯这一辈子算是干出了个什么?那天陪着他去给手表擦油泥,我就说了,你这一辈子哪怕是学修表呢!我们不敢和李门比,人家现在是大红人了,你再没出息,就学个修表,学上三十年,也学成了八级工了哟!唉唉,唉,唉,我这一辈子的苦心都白废了。我的命好苦呀!我是个要强的人啊!可是老侯他不争气呀!我真后悔呀,我怎么把终身许给了这么一个笨蛋!李门,你是不会知道我的心的了!"她抽泣了起来。
李门立即也落了泪。这并不容易,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会与一个目前已经非亲非故的男子相对饮泣。人生能有几次哭?成人以后,你能向何人挥泪而泣?这里边难道就没有什么值得珍重的东西了么?
都是挺难的呀。就凭这一点共识,也该哭一哭了。
却又觉得尴尬。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冯满满的情绪与最近的评职称有关系。学术委员会已经投过票了,侯志谨的高级职称问题是第二次提出来了,仍然没有获得应有的票数。有什么办法呢,他业务上就是不行嘛,我也不能给侯志谨的晋升研究员投赞成票呀!学术委员会投票以前,冯满满曾经给李门打电话,要他"拉老侯一把",给侯志谨评上高级职称。这使李门十分反感,他确实也完全不明白如何去"拉一把"。当然,他没有采取什么行动。这么一想,他就觉得很对不起冯满满了,似乎这次侯志谨没有当成研究员,是应该由他李门负责的。也许侯志谨真的是因为听党的话才吃了亏?他迷惑了。
李门欲安慰无从安慰,欲抱歉无法抱歉,再一想到自己这些年发表了那么多科学论文、出了那么多次国、又是高级职称、又是人民代表、又差一点被搞成第三梯队……便觉得越发对不起满满了。
就在他诚惶诚恐的时刻,冯满满提出了一个方案:李门把此次去H国开会的机会让给侯志谨,李门把自己的论文"借"给侯志谨,"让侯志谨也沾一次朋友的光吧,说什么来着?一个人富不算富,带动一片才是社会主义的万元户。你已经是电脑专家了,有没有这一篇论文事情并没有两样。这一篇论文对你至多是锦上添花,吃饱了再加一道甜品,而对老侯呢,那就是雪里送炭,是饥民口边上的救济粮喽!"
"李子,你能答应我一次吗,不看别的,就看在双塔园的面子上。我真想把我的一切献给你,我喜欢你百倍胜过那个没有出息的行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