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暗杀:3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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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结束来往(1)

连续几天,李门决定结束他与冯满满的来往,说一次"不!"了。是时候了,应该让人们知道这一切。他不能再任冯满满胡作非为下去。他不能再任凭,不,不仅是任凭,而且是帮助不学无术的侯志谨假冒伪劣,欺世盗名,蝇营狗苟,到处伸手,没完没了地给自己捞捞捞了。这样下去,他可能是,不,他已经是侯志谨的合伙者,是帮助老虎作恶的"伥"了。尤其是,他与冯满满有那么一段……天,谁能理解他呢?他的所有的靡猓械奈?的忍让、大度、克己,不都是可以解释为一种丑恶,一种别有用心,一种败坏与堕落么?多么可耻!多么讨嫌!

问题还不在于旁人会对此说什么,问题是满满的态度愈来愈使他难以容忍,这一粒一粒的药丸他是愈来愈咽不下去了。爱过也罢,睡过也罢,想过也罢,哭过也罢,你还叫我怎么样呢?你有什么权力对我一辈子颐指气使,指手画脚,吆三喝四,呼来赶去的呢?人活一世,想干什么却不能去干什么,这已是十分痛苦的事。而比干不了自己想干的事更痛苦的是--偏偏要去做自己实在不想做的事。这好比什么呢?这就是被强奸呀!在他的一生当中,他已经遇到过不只一个那么喜欢强奸旁人、那么以强奸旁人为乐的人了。以为自己有一种什么力量什么本钱,从而以为自己可以勉强别人做他本来不喜欢做的事,并以此为骄傲为莫大的乐趣--真讨厌,真可怕呀。我再也不想满足这样的人的口味了!

他想这些事情想得心浮气躁,心不在焉。他想得自己都怀疑起自己的生活道路与价值选择来了,用愈来愈流行的说法,他这一辈子怎么活得这样累!以年轻人的看法,他不仅是迂腐,而且只能被认为是虚伪了。他永远是左顾右盼,畏首畏尾,照顾旁人,克己复礼。可谁又照顾过他呢?他是怎么活的这几十年啊!现在,现在都快要六十的人了,难道他还可能改弦更张么?

于是他约束自己不再去想这些烦人的事,他听音乐,练气功,散步和喝白开水。吸吸呼,吸呼吸,呼吸呼……他每天都对自己告诫一百遍:放松,放松,再一次放松。这是他多年以来自创的一套自我调整方法,堪称行之有效。等到听完了克莱德曼的钢琴曲,静坐了几次,又到郊区走了走,到几个破庙里看了看,喝了几大塑料瓶白水之后,他没事了。

没事以后,便又觉得原来的想法过于激烈。何必呢?活到这个时候了,还要改装改戏改角色么?不是太招摇了么?没有比招摇过市更令他恶心的了。几年来,他也见过一些原来"左"得怕人现在又右得要死的先生,他们动不动打过去的自己的嘴巴,难道可以用这种方法来奏乐、来卖响儿么?而且,说下大天来他也不能伤害满满。满满成为这个样子,难道是因为她天生就不好么?她只是太个人太要强太拔份儿了而已。

不要那么清楚吧,世界上没有那么清楚的事。人生最后只能模糊数学,大而化之,有即是无,无即是有,好就是坏,坏就是好……不再那样听从冯满满的也就是了,打打太极拳也就是了。

这个期间冯满满又来过几次电话,催问李门办事的进展。李门每次都怔怔忡忡,不婊卮?。见他这个样子,满满最后在电话里哭了起来。李门只好安慰她说:"放心,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没有什么了不起。放心……"

"还放什么心?一切都晚了……"满满说。

是的。虽然甘为敬揭露侯志谨的报告文学并没有写成,而李门也没有挺身而出说明真相,关于侯志谨占有李门的科研成果跑到国外招摇撞骗的事情却很快传遍了全科学院。所党委书记陈一贤找李门谈话,了解真相。李门急中生智,一口咬定课题是他与侯志谨合作研究出来的。侯志谨去H国宣读论文并无不妥,得奖回国以后,侯志谨一直强调论文是集体研究的成果也是事出有因的与合理的,不存在侵犯知识产权的问题……

陈一贤对李门的回答十分满意,他一再表扬李门说,李门是维护大局的模范。陈一贤说由于此事已经发展到国际诉讼的地步,那么这里就还有一个一致对外的大局问题。他建议李门三思而行,努力使这个案件的发展于我方有利而不是相反。李门唯唯。

与书记的谈话使李门获得了启发和教育,何必把事情推上绝路呢,和稀泥,和稀泥,活了大半辈子了,别的学不会,还不会和稀泥么?

他给美国的戴维德写了一封信,并附上了英语译文。他说明,侯先生在H国宣读并获奖的论文是他与侯先生通力合作长期研究的成果,他提醒戴维德先生回忆一下他们在一九八六年在北京的会面,参加那次会面的还有中方的周先生赵先生刘小姐,美方还有史密斯先生和勃朗特夫人。他认为会有足够的证人来证明他与侯先生早在那个时候已经掌握了论文所提出来的大部分数据与方法,他也有足够的证据和证人能够证明:他们从来没有接触过发表戴维德的论文的刊物。他暗示说,如果他更早地知道了戴维德先生的论文,也许不是戴维德起诉侯志谨而是他与侯志谨起诉戴维德了。他把信件复印了若干份交给了冯满满与所、院领导。

一个多月后,他--又是经过院外办的收转--接到了戴维德的传真回电,戴维德表示他怀疑侯志谨的科研能力和李门关于他与侯志谨合作进行研究的说法。但是既然李门如此这般地做了说明,他决定撤诉,并且希望今后加强与李门这样的真正的科学家而不是冒牌的科学家进行学术交流。

官司的危机是过去了,但是侯志谨已经成为笑柄。省报上出现了以《科研也要打假》为标题的杂文,杂文不点名地公布了侯志谨的丑闻。杂文被科学院的好事之徒复印散发,院党委正式找侯志谨谈了话,要求他对此做出负责任的交代。

与此同时传出了侯志谨即将被要求离职和李门将被任命为副院长的消息。在一个坐冷板凳的科研单位,没有比人事变动更能引发人们的兴趣的了。G省科学院,大多数人对于侯的可能下台幸灾乐祸,愈是没有机会上台的人愈喜欢听到旁人下台、最好是狼狈地滚下台的消息,听到这样的消息,他们的由于没有希望"上台"而造成的心理不平衡才能得到某种缓解。而对于李门的再一次有可能"上台",则分成了三大派:拥护的,反对的,认为"爱谁谁"毫无兴趣的。三派人有时候议论争论起来还挺热闹。一个刚刚在美国读了博士回来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副研究员叹道:"还是中国民主,还是中国议论多,还是中国热闹呀!美国好是好,可谁与你谈论人事变动呀!在美国,人们是最闭塞、最憋闷的呢!"

一九八八年的春节到来了,春节,人们互相走动,正是传播各种消息的好机会。方家认为,没有一九七六年春节的拜年互传消息,就没有当年十月的"四人帮"覆灭呀。

关于李门与侯志谨的消息成了人们拜年的主要话题,成为了朋友为庆祝春节而干杯时候的主要下酒菜。说法愈来愈多,有些说法转了一圈又传回到李门这边来。其中关于李门与满满的旧情,传得十分不堪,竟有人说是李门与满满搞出了一个孩子,他们偷偷打胎,违反了当时的政府有关规定,李门才被下放到X自治区Y市Z厂的。还有说侯志谨是用老婆换论文换出国换职称和正所长的名分的。也有的传说相当"言情",情节赛过了琼瑶的小说,比如说冯满满嫁侯志谨是不得已,她数十年不与侯同房,冯小红其实是他们的养女。最离奇和有趣的是说那一年出自X自治区的一位红歌星林珍珍是李门和冯满满的私生女,人们并且分析了林珍珍的面孔,说是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像冯满满而嘴与下巴活脱脱一个李门。其他各种流言蜚语也是斑驳绚烂,有的拉扯上了满满的干爹,有的拉扯上了小红与坚强,有的拉扯上了简红云,有的拉扯上了甘为敬。最后,流言蜚语又把李门曾经"企图暗杀首长"的老话扯出来了。说侯志谨陷害者有之,说李门确实有政治问题者亦有之。

李门不喜欢听这些传言。不知道一些人是怎么想的,以为把从别处听到的骂李门的话语告诉李门才是李门的真朋友的表现,他们以为向某人汇报谁谁怎么骂了你是向他表示效忠的最佳途径,以为李门一定会重金悬赏寻求这些议论自己的"情报"--世上硬是有这种人,不惜血本地让自己的亲信到处搜集什么什么人骂了自己什么什么话。可惜,李门不是这种人,他没有这种雅癖。

最最津津有味地谈这些传闻的是邹晓腾。邹晓腾近年来本与李门并无瓜葛,到G市后,有一次在省、市政府联合主办的"五一"联欢会上二人见了面,有一些寒暄,从此再无过从。一九八三年选拔所长期间,李门听说过邹晓腾如何到处攻击他,李门觉得纳闷。两个人井水不犯河水,邹晓腾攻他又有什么意义呢?邹晓腾操心的事不是太多了吗?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哪,到处充当搅屎棍并以之为人生的最大乐趣,为之不辞辛苦,为之不惜投入。

到了一九八八年春节,李门突然接到了邹晓腾的电话,说要来拜年,时间定在次日下午五点,并且特别提到,要"看看我那大侄子李坚强世兄"。李门莫名其妙,只能说欢迎欢迎,同时根据他来的钟点李门说欢迎你到家里来吃晚饭。简红云对于邹晓腾也有所风闻,便说此事蹊跷。李门说:"毕竟是老同学嘛,过年了来看看也属正常,我跟他无仇又无冤的嘛。"红云说:"你看着什么都是正常的,你就是林彪所说的那种"脑袋掉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掉的"人呀!"

听了这话,李门反而十分高兴。他摸一摸自己的脑袋,笑着说:"瞧呀,我这个脑袋还挺安全的嘛,而且可以说是愈来愈安全,这就是我的为人处世的原则的伟大胜利喽!积半个世纪之经验,我的这套处世方法,对于百分之七十的人来说都是有效的,就是说每十个人当中至少有七个人会因为我善待他们而放弃了对我的莫名其妙的敌意。当然,还会有三成人利用我的善良继续欺侮我和损害我,他们把一切善行看做软弱可欺,看做愚蠢与无能。我们碰到的问题是:是为了百分之三十干脆对那百分之七十也拒之于千里之外,从而伤害了不应该伤害的人,冷淡了不应该冷淡的人呢?还是忍下那百分之三十,让那三成进一步去暴露自己的丑恶、最终自取灭亡,让我们去赢得那多得多的百分之七十的友谊和信任呢?我看,后一种选择更好。"

红云摇一摇头,她说:"从前,我们在X自治区的时候,你的话是对的,因为那个时候至少不会有人嫉妒你。现在呢,你的这一套灵不灵,我看还是一个问题。人们对你的要求和希望也与过去不同了嘛。"

"其实说什么百分之七十有效,那也是我自己安慰自己。不这样对待,我也不会别的。你说都是老同学,邹晓腾电话打到家里来了,我能说"不,不行!你别来"吗?"

到了初三那一天,邹晓腾带着自己的最小的闺女来到了李门的家。几年未见,邹晓腾胖得像撅着肚子的孕妇,他自称是像某一个外国元首。他换了一副黑边眼镜,迈着又不像京剧台步也不像少林或者武当功夫步的大八字步,发出锯木头一般的笑声,口齿愈来愈不清地进入了李门的家。从前,他似乎也有口齿不清的毛病,但是近年来他的不清已经达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李门看了看他,一个是他掉了好几颗牙齿,说话漏风,影响了口齿的清晰;更主要的是邹晓腾一说起话来就急得要死要活,他总是恨不得让天下的话都由他说出来,恨不得让听他说话的人一秒钟向他效忠和称是一次,他坚决地要求在他滔滔不绝的时候别人洗耳恭听而且五体投地,略有不合,他就要更加激动悲愤地更加强调地说下去。这种过分激动的应该说是强加于人的说话方式显然不利于他的身体健康,也不利于他把话说清楚。这样说话,已经成为他的特点,更成为他的需要,你感到的是,如果不让他这样说话,或者不好好听他这样说话,他一定会憋死或者气死。他也五十多的人了,当年堂堂一个神童,如今不过混成这么一副样子,再不听他哆哆哆哆嚓嚓嚓嚓地拉锯,也太不人道了。只是听他的话可以很快使人觉得疲劳厌倦直至发疯,这样讲话的人呢,天知道他会不会早晚有一天因为说话而累死。话又说回来了,宁可累死也比憋死好啊。在邹晓腾滔滔不绝的时候,李门想起了三十年前他们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冯满满对他的一个评语。冯满满的名言是:"邹晓腾有话痨,他早晚要死在说话上。"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半生过去,依然故我呀!

邹晓腾不来你家则已,来了,你请他进了屋,你请他坐到了沙发上了,好了,拿出耳朵来,你就听他一个人无休无止地说下去吧:

"哈哈,吹了,这回是真他妈的吹了。谁吹?怎么还问谁吹呢?当然是侯志谨啦。听说马上就撤了……"

"不会是撤呀,最多是到了年龄正常退下来就是了……"李门表示了一点异议。

"都一样。他小子算是吹了。也是一辈子,除了整人,你说他还会什么?也给自己弄了个所长,也算是正研究员了,这不是自己恶心自己吗?什么研究员?就算那次去H国宣读的论文是你们俩合作的--其实我什么不知道?他也不能一个研究员一辈子只写过半篇论文呀,有满满能不够地帮助他也没有用!想当初,满满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了……"

幸亏邹晓腾说这个话的时候简红云没有在场,红云到厨房弄什么吃的去了。李门赶紧转移话题:"最近文艺界有什么新闻吗?"李门提文艺界并非他对文艺界有什么兴趣,他素来对文艺界云云不闻不问。他提出文艺界的目的是,一,转换一个话题,不要再议论冯满满的婚姻了。二,不要再议论侯志谨的职称与职务了。毕竟邹晓腾诗人脚踏科技与文艺两只船,早就算是文艺中人,谈谈文艺界的事,对李门来说如听天方夜谭,反而不会有什么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