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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李门的困惑(2)

在冯满满大骂甘为敬的时候,一缕忧伤的丝线,像网一样地织裹在李门的身上。美丽的冯满满骂起人来就愈来愈不美丽了。她的头顶已经显露了秃兆,她的下巴已经出现了重叠,她的身体已经不能说不臃肿了,她的眼角已经布满了皱纹……她说话的时候不断发出了喘息的声音,这可不是当年那青春和幸福的喘息呀!她仍然那么喜欢做手势,一做手势就露出了半截小臂,那浮肿和青白没有血色的胳臂呀!光阴,光阴就是这样无情地摧毁着青春和美丽吗?过往的一切就是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吗?在他的面前失态地咒骂着埋怨着的恶毒的女人,就是当年唱《小燕子》的冯满满吗?这是多么令人失望呀!

"别生气,你别生气么!何必跟甘为敬那么当真呢?谁不知道他一会儿一变,一会儿气壮如牛,一会儿胆小如鼠,一会儿脏话连篇,一会儿装腔作势……他的一切都是不作数的!"李门对冯满满恳切地说。

"他讹诈我们!"满满认真地说。

满满说着说着又进了屋,李门听到了她叫喊侯志谨的声音。他知道,他们的里屋还有一道后门,侯志谨已经从后门走掉了。也许这才真应该说是"溜"掉了。

满满出来了。她抱着一大叠书信材料,她把这些材料放到沙发桌上。她先拿出了几封信,指着信骂道:"你看,这就是群众揭发甘为敬的流氓行为的检举信。不是我们给他包着,他早就进了监狱了!"

足以使甘为敬坐监狱的材料就放在冯满满与侯志谨的卧室里,顺便一抱就抱了出来,这间卧室另有一道不知通向何方的后门。这使李门觉得有些心惊肉跳。

"你再看这个!"冯满满递给李门一个落着"G省科学院电子研究所"几个红色大号铅字的公用大信封。打开大信封,往下一倒又落下了形状、大小与字体规格完全一样的十几个公文信封。冯满满说:"你看你看,这些都是上级政法部门和纪律检查部门转来的甘为敬的材料。冲这些材料,你说说他该不该坐班房!"

冯满满安静了下来。她打量着李门,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轻声好听地呻吟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抱歉地说:"真对不起,瞧,我这脑子,纯粹成了猪脑子!我早晚要给你做一道下酒菜,就叫炸猪脑!把我气得呀,把我气得呀!知道你来,我还给你做了好吃的呢,唉唉唉唉唉,喝喝喝喝喝,哎哟哟哟哎哟……"她感叹着,走向厨房去了。

她继续感叹着,像是唱一首儿歌,一首摇篮曲,好像是很吃力地,又是很高兴地拿来了一个小钢精锅和两个小花瓷碗。她把一个碗放在李门面前,另一个碗留给自己。她倒出了小锅里的食品,是冰镇的银耳、枸杞、莲子和已经去了核的小枣。她仍然呻吟着从酒柜里找出来两把茶匙,把一把茶匙递给了李门。

几声呻吟,几个小动作,一碗甜甜的凉凉的小吃,李门的心又软起来了。

"唉!"冯满满深深地叹息,"我们都老啦!"

我们都老啦。这是世界上最最动情的话了。一句话里,充满了亲密,充满了共同的对于生命的短促与艰难的体验。一句话里,有多少忧伤,多少回忆,多少珍重,多少无奈呀。人活一世,又有几多人与你分享这份"诚知此恨人人有"的情意呢。

李门听到这话,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起转来了。

"听说你一直身体不好。"李门赶紧利用机会关切地说,"毛主席说健康第一,是健康第一呀!毛主席说的是青年,其实,对于年长的人更是如此。许多的事我们都经历过了,我们这一辈子也算没有白活。我常想,凡是活下来的都是有福气的,那么多人还不是死了也就死了,一死全休!再平反呀恢复名誉呀追认呀追悼呀也就都只是那么回事喽!社会的变迁,革命的胜利,这一切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呀!代价就代价吧,对于个人来说,这是太严重了,对于历史来说,其实只是小波折,不算什么的。我们总算赶上了好时候!赶不上您又找谁发牢骚去呢?所以说来归齐,我们还是必须健康,就是说,健康真是第一!我们必须活下来,要不,不是什么也看不见了吗?你看近一些年,一切的变化该有多快呀!我们都觉得很有希望呀!能做一点有用的事情,也还是叫人高兴的嘛!夫复何求?当然还会有不愉快的事,也有令人不愉快的人。每个人都不能以自己为标准去要求别人。有这样的偏有不这样的,有好人有坏人这才是世界。从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其实是大富翁呀!我们的最大财富就是我们的年龄我们的时间呀!我们有的是时间!有时间就有希望,没有时间再好的事又能怎么样呢?我们现在已经不同了,转眼之间,时不我待喽!说实在的,你们这一生就算够顺利的了,不用和别人比,就是和我比你们也够舒服的了!想想这些,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还有什么气可生呢?冬天来了,要注意身体,该进补也得进一点补了。过去我才不信这个呢。现在呀,也不妨一试,什么蜂王浆啦花旗参啦也可以试一试嘛……"

"真对不起,我这里只有枸杞银耳,没有给您预备花旗参和蜂乳!"冯满满冷笑道。

李门想不到自己的话被误会了,便嗫嗫嚅嚅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冯满满的冷笑却不肯停止,最后,冷笑渐渐变成了咆哮。她杏眼圆睁,蚕眉倒竖,她说:"不!我就是要斗!我就是要斗争到底!我才不怕呢!有向着灯的有向着火的,谁怕谁呀?活着干,死了算,宁可吊死在电线杆子上,决不跪倒在电线杆子下!小车不倒尽管推,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拼一个够本拼俩赚一个,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要消灭毒蛇猛兽,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对不正之风,对那些害人虫,对那些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家伙,我就是要让他们出出洋相!我就是要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倒在地上!想对我劝降,想软化我,想让我出卖原则,拿原则做交易呀,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李门垂下了头。他只能小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也是气糊涂啦……"冯满满也降低了调门。

"不说这些了!"冯满满挥一挥手,"咱们还是说正事吧。"她又从一叠材料中找出了一个公用信封。信封上印着"H区人民法院"的字样。

看到李门的迷迷惑惑的眼神,冯满满一笑,她平静地说:"那个洋鬼子戴维德把我们老侯给告了。"

"什么?"

"这可是你的事情呀!是你把我们老侯给坑的啦……"

"我?"

"什么?你还糊涂着哪!去年八月,你老先生发了慈悲把去H国H市的机会让给了老侯,我们是谢了你的呀,我给你做的炒腰花呀……"

"别提了,说这个干什么?"

"我倒是不想提了,可人家杀到门上来了!出来这么一个美国鬼子,非说是老侯剽窃了他的研究成果。说什么他的论文是发表在一九八六年六月一个什么洋文杂志上的,而老侯在H国H市宣读论文是一九八六年八月,他在前,老侯在后。你这是怎么搞的嘛!你究竟是帮我们么还是坑我们?当然,这不是,我知道,这不可能是你故意的。可是你的责任是逃不掉的呀!这还不打紧,无耻之尤的甘为敬不知道怎么打听到了这个消息,他来讹我们来了,他非要求老侯提拔他当省政协委员不可,说是别的无所谓,政协委员是非当不可,他竟然赤裸裸地说什么他在省里有几个情妇,每年都要利用开政协会的机会去看情妇。这不是开玩笑吗?连老侯自己也不是省政协委员呀!甘为敬这小子还说要不然他就要就这个题材写揭露性的报告文学。他说他知道,论文其实不是老侯写的,他说他知道论文是你李门的。李子,你这样做就不对了嘛!"说到这里,冯满满掏出了手绢,抹开了眼泪。

"我,我发誓,我绝对没有和甘为敬说过这个事。这又有什么可说的,我自己愿意做的,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李门的脸色变得灰白,他一面看着法院来的材料,一面向冯满满表白,"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不会去害别人更害自己。我知道我做得对不对。我不知道怎么才能为你做一些事情。我们是几十年的朋友了,我什么也没有忘记,什么也没有。我不喜欢甘为敬这种人,他对女人只知道玩弄。一个玩弄女人的人实际上也在出卖自己。侮辱别人其实就是侮辱自己,不把别人当人的人必然也不把自己当人。这是我一辈子观察体验的结论。当然他受的苦太多了,这几年他只想着把失去的一切捞回来。他跟那种饿极了的疯狗一样,张着大嘴见什么都要吃下去,得捞就捞,能吞就吞,贪呀贪呀怎么吃也吃不饱怎么喂也喂不熟,吃得撑出胃穿孔来他也还是那一副饿急了眼的样儿。对不起,我说得太挖苦了。也许我们对于他的饥饿心理体会得太不足了。反正我其实不愿意与他打交道,更不会与他说这些……"

"我料定也不是你,咱们谁不了解谁呢?甘为敬这个混蛋其实是来诈我们!好小子!他说老侯要是不给他安排政协委员他就要写文章把这一切捅出来。那么,好!我知道,甘为敬的事与你没有关系,那么,戴维德这边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戴维德我是有一点印象的。他是美国PL电脑公司的技术人员。一九八五年他应邀来访问我们研究所,我与他见过面。我知道他与我研究的课题很接近,我与他交谈的时候也谈到了我的一些思路……"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这是泄露国家机密!"冯满满手指着李门的鼻子对他怒斥道。

"并不机密呀,当时我已经写好了论文,已经通过了学术委员会的审定,院刊已经决定发表了嘛。再说,带有实用性的技术方面的创造,我已经写好了专利申请了嘛。"

"这不是痴人说梦吗?哪儿呢?院刊上的论文在哪儿呢?专利登记在哪儿呢?你的或者说研究所的专利登记是多少号?你说呀,说呀,怎么不说啦?你不是又有论文又有专利吗?这一切都哪儿去了呢?"

咄咄逼人,永远是咄咄逼人呀!噢,我的老朋友冯满满呀,你怎么永远是这样理直气壮、真理在手、正义在胸、气壮山河、十万个有理呀!你垄断了真理了吗?真理已经明确是姓冯的了吗?哪儿去了,哪儿去了,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是老侯把它们拖下来的呀!先是说集体的研究成果署李某人的名不合适,后来见说不通又说是领着国家发的工资,利用八小时以内的上班时间搞出来的东西不能算是个人的发明创造。然后是研究这研究那,找各种借口……你们以为李门是个白痴吗?我只是没有时间罢了。几十年的时间都付诸东流了,好容易现在有了时间做自己的科学研究,难道还要花费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去扯那些人事关系,去奋斗那些关系网吗?世上没有比琢磨旁人算计旁人更乏味的了。当然他也曾琢磨过旁人,比如侯志谨,侯志谨到底是个什么人?他的心术到底如何?他对自己的态度到底如何?他几乎得出了并不难得出的结论,但是他最后还是没有去做结论,没有结论也许比怀抱着一个不愉快的结论更好。结论即判断远远没有宿命重要。因为侯志谨的妻子是冯满满,这不就是命吗?这比他对侯志谨的看法重要得多。医生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他可以聪明、清醒、老练、庖丁解牛、如鱼得水、天马行空、游刃有余、海阔天空、如入无人之境……然而最终他还是得听命于宿命,他不可能如入无命之境。那二十多年他的头脑再高超也不起作用。不,在那样的年代最好的艺术就是没有艺术,最大的聪明就是干脆糊涂、彻底糊涂、糊里糊涂。

但是他还是说了一句话,一句话不说也不可能,人之要说一点话从本质上说与人之要吃饭拉屎做爱是一样的。他说:

"……发表了,论文是发表了。就是老侯在H国H市的研讨会上宣读的论文,就是他获得了女王褒奖的论文,会一开完就在院刊上发表了,当然,是用老侯的名义,结果落在戴维德后边了。"李门平静地说。

"是啊是啊!"听了这话冯满满反而兴奋起来,"这就对了么,论文是老侯的论文么,论文早在一九八五年五月就完成了的,你与学术委员会的成员都能证明这一点,也就是说根本不存在侯志谨剽窃戴维德的科研成果的问题。恰恰相反,是戴维德从与你的交谈中获得了启发,而你又是从老侯的研究成果中获取了信息。这样,归根结蒂,戴维德剽窃了侯志谨而不是侯志谨剽窃了戴维德,是不是?美国人剽窃了我们中国人,而不是我们中国人剽窃了美国人。为什么戴维德剽窃了侯志谨反而反过来状告老侯呢?那就是你的不是了,你太年轻了,你缺少经验,你只注意了交流却忘记了保密,是你的天真与善良被美国人利用了。这样,事情就解决了--不必担心,学术委员会那边我们去做工作,一切为了大局,起码要有利于咱们自己的国家,这毕竟是一个基本的立场。你明白了么?"

"我……"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冯满满哼起歌来了。

沉默了片刻,冯满满说:"我太难了。我其实比老侯小十来岁呀,你瞧,我现在真是怕照镜子!我不能承认,我不承认我老了,然而事情就是这样,愈是不承认自己老的人愈是老得快呀!我已经老得不是个人了。李子,你见过的当年那个冯满满已经死得无影无踪喽!"

李门一声也不响,他摇摇头。

"也有高兴的事,当然。"冯满满换了一副比较轻松的调子,"五十多的人了,我总算是有了爸爸啦!"

李门仍然不言语,他的脑门子一跳一跳的,他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

李门难道能忘记她交心的时候讲的那个故事么?多么残酷,多么可怕!

"你忘了么?一九五八年在双塔园我一五一十地对你说过的呀!怎么你忘记了?现在他居然找到我头上来了。你知道,现在B国正在与我们积极发展关系,我老爹是很积极的呢。开始时我真不愿意认他呀。是统战部找了我多少次,是外交部为这事给我们省外办发了文呀!说是他对发展中B友谊很有贡献,而且,他还是我的干爹的老相识呢。这就叫无巧不成书啊。他正在申办到我们国家来旅游,也就是说以游客的身份入境,现在再来当然就不是阶下囚而是座上客了,听说省长要亲自请他吃饭呢。真像是一场梦呀!我也已经收到了他的来信啦,我也不用把信交给领导,赶紧声明与他划清界线了。看起来,过几年我去B国探亲也提到日程上来了。死敌也可以变成朋友,朋友也可以变成死敌呀!唉,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嘛!李子,我一定要给你活动活动,你也去B国访问去嘛!我叫我爸爸邀请你!什么?你去过?去过了也可以再去!现任的B国总统是我亲爹的老朋友呀。唉,当年如果枪毙了,不也就是枪毙了吗?你说得对,只要不枪毙,就什么都来得及。你放心吧!老侯顶多还有三年的干头。将来,这个所还不就是你的啦!掌握了这个所,以你的聪明和资历,整个科学院还不也就是你的啦!李子……你倒是说话呀!李门你怎么了?啊?啊!李门!李门!李门同志!你……我的天!"

李门的头慢慢地垂下来了。冯满满吓得大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