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假设下,句子轻而易举就说出来了,我的音域自然而然扩大了。
“您看,这回句子比原来的叫喊有力多了,而且你不需要费什么力气。”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说。
“现在您用更宽的音域来说这句话,不用刚才的五度音,而是用完整的八度音试试。”
我想象出一个新的情景:假如不管我怎么坚决要求,严厉责备,记名扣分和警告,戈沃尔科夫还是迟到了,而且迟了整整一个小时,而不再是之前的半小时。办法都用尽了,现在只能使出最后一招了。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话自个儿蹦出来了,不是很大声,因为我认为情感酝酿得还不够,所以有所克制。
“看吧!”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显得很高兴,“这就说得有力了。不大声,也不费劲。声音有高有低,在垂直线上变化,不带任何‘高压’,没有上个试验中那种水平线上的挤压。当您需要力量的时候,您可以用嗓音和音调从上往下画出各种不同的语音线,就好像您用粉笔在黑板上垂直画出各种图案一样。
“不要学那些只知道通过大声叫喊寻找言语力量的演员。大声并不是力量,只不过是声大,瞎叫喊而已。
“大声和不大声是‘forte’(强的)和‘piano’(弱的)。众所周知,‘强’不是‘强’本身,它只不过是不‘弱’。
“反过来,‘弱’也不是‘弱’本身,它只不过是不‘强’。
“‘强’不是‘强’本身,它只不过是不‘弱’,这话什么意思呢?这就是说,‘强’不是绝对的,永恒的,不像单位公尺或者公斤那样是个固定值。
“‘强’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假如说,独白刚开始时您念得很小声。念了一行后您稍微大声点继续念,这就已经不是之前的“弱”了。
“下一行您念得更大声,所以相比前一行就更不‘弱’些,如此类推,直到您念到‘强’。按照这种逐渐扩大的阶度,您最终达到最大声,这种大声应该叫‘fortefortissimo’(最强)。相对大声的增长就是在这种‘pianopianissimo’(最弱)到‘最强’的声音变化中体现的。不过用这种方法练嗓子的时候就得小心谨慎,掌握分寸了。否则很容易做得过分夸张。
“有一些没品位的歌唱家以为,大小声的鲜明对照是高雅的。例如,他们唱柴可夫斯基小夜曲的第一句‘гаснутдальнейАльпухарры’时用“最强”音,下一句‘золотистыекрая’却用几乎听不到的‘最弱’音。接着又用‘最强’音唱‘Напризывныйзвонгитары’,然后又立马换成‘最弱’唱‘выйди,милаямоя’。有没有觉得这种鲜明对比很庸俗、很乏味?
“话剧中也有这样的情况。演到悲情部分常常很夸张地大喊大叫,或低声细语,完全不顾内在本质和正确意义。
“我认识另外一些歌手和话剧演员,他们声音不大,也没有极高的天赋,但很擅长于在唱歌和台词中借助‘强’‘弱’对比为力量加分。
“他们中有很多人因为声音好而出名。但这些歌手自己很清楚,这种名声是靠什么样的技术和艺术争取来的。
“至于单纯的大声,在舞台上是不需要的。大多数情况下它只能用于应付对艺术一无所知的门外汉。
“所以,如果您在舞台上需要真正的言语力量,那就忘掉大声叫喊吧,多想想抑扬顿挫的语调,多想想停顿。
“只有在一段独白、一个场面或一个剧本的结尾,在用了所有的语调手法:
渐进、逻辑、连贯、各种语音线和语音图之后,您才可以短时大声说出结尾的句子或单词,如果作品本意要求您这么做的话。
“有人问托马佐·萨尔维尼,说他年纪这么大了,表演的时候怎么还能喊得那么有力量,他说:“我不是叫喊。这是你们在对自己喊。我只是开开口。我的任务是慢慢将角色推向高潮,做完这些后,如果观众需要的话,就让他们替代我向自己呐喊吧。
不过舞台上也有例外,也有不得不大声喊的时候。比如,在民间舞台上或者有音乐伴奏,有歌唱、各种声音或者音响效果的时候就需要大声说话。
“不过别忘了,即使在这些情况下也需要声音的相对性和渐变性的,总把声音停在极限音或几个音上只会惹恼观众。“我举上面这些例子来说明对言语中声音的力量的不同理解,那么能得出什么结论呢?结论就是,力量不能从‘高压’中寻找,也不该从大声和叫喊中寻找,只能通过声音的抑扬,也就是从语调中寻找。言语的力量还可以从高低音对照或从‘弱’到‘强’的转变及其相互关系中寻找。”
19××年×月
“威廉米诺娃!到舞台上去给我们念点什么吧!”今天一上课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就这样发令。
威廉米诺娃走到舞台上,宣布了自己准备念的作品名称:
“‘Хорошийчеловек’(‘好人’)。”
“糟透了!”托尔佐夫嚷嚷,“总共才两个词,还每个都加上重音!这样的名称什么也说明不了!
“难道您不知道吗,每个单词都带重音的话语,就和没有任何重音的话语一样,什么都说明不了。绝对不能这样滥用重音!重音放错位置会扭曲本意,破坏句子,与此相反,重音本来是应该帮助我们创造句子的!
“重音就像食指,能够指出句子或语节中最重要的词。被打上重音的字包含着潜台词的灵魂、内在本质和主要因素!
“您还不知道言语中这个因素(重音)的重要性,所以这么不重视它。
“爱它吧,就像你们中大多人曾经爱上停顿和语调那样!重音——这是我们言语中的第三元素,第三个法宝。
“在生活中、舞台上,您的重音常常在话语中毫无秩序地乱跑,就像牲口在草原上奔跑一样。调整一下您的重音吧。再说一遍‘человек’这个词!”
“ч лов к”威廉米诺娃一字一顿地说。
“真神了!”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吃了一惊。“这下您念一个词有两个重音,一个单词掰成两半。您就不能把‘челов к’当一个词,而不是两个词念吗?把重音放在最后一个音节上,念‘челов к’。”
“челооов к”,我们的美人念得很吃力。
“这不是打重音,而是拍腮帮子,敲后脑勺!”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开玩笑道,“为什么您理解的重音像拳击呢?您不但拿嗓子、用声音打字,还用下巴、低头的姿势将字打出来。这是个坏习惯,可惜,这也是演员当中很普遍的习惯。以为把头和鼻子伸出去,就能强调字的重要性及其含义似的!多简单啊!
实际比这复杂得多。重音——这是把重读的音节或字强调出来!强调爱意或恶意,尊敬或轻蔑,直率或狡诈,双关或讽刺等。这是把重读的音节或词和盘托出。”
“还有,”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继续说,“为什么您把‘человек’掰成两部分后,前一半您念得那么蔑视,几乎要把它吞了似的,而后一半简直是被推着飞出来,像炸弹一样炸开了。这可是一个词,一个概念呢!用一条总的语音线,把一堆的音、字母、音节连接起来吧!这条语音线应该是可升、可降、可曲折的!
“您可以拿一大段铁丝,在某个地方折一下,某个地方稍微往上提一下,您就可以有一条更优美、生动的线。这线上有某个顶点像屋顶上的避雷针一样承受打击,而线的其余部分构成一幅画。这样的线是有形式、轮廓、完整性和连贯性的。这可比那些切成若干小段后又被一段段抛弃的铁丝好多啦。你们试着把‘человек’的音线折断,把它变成各种样子吧。”
教室里闹哄哄的,在这种声音里什么也分辨不出来。
“你们这是在机械地执行命令!”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让我们停下,“你们是在枯燥地、形式化地发出各种没活力的音,表面上这些音还连在一起。
要赋予这些音活力才行。”
“这可怎么做?”我们一头雾水。
“首先要让这个词完成自己的任务,能转达意思、情感、观念、形象、幻觉等,而不是简单地弄出点声响来振动耳鼓膜。
“所以用词语来描绘你们所想、所说、所指的人吧,以及您用内心视觉所看到的东西。跟您的搭档说,这是漂亮的还是丑陋的,年老的还是年轻的,讨人喜欢的还是令人讨厌的,善良的还是凶恶的‘人’。
“尽量借助声音、语调和其他表达法来转达您所看到和感受到的东西。”
威廉米诺娃试着说了说,可没成功。
“您错就错在,您先说出这个词,听到它,然后才努力想知道指的是谁。您就好像是在写生,可却没有活的模特。现在试着用相反的方法做一做吧:先想想您周围某个熟人,把他摆在自己面前,就像画家对模特儿那样,然后用词来表达您从内心看到的东西。”
威廉米诺娃极其认真地设法完成这一命令。
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称赞了她,说道:
“虽然我感觉不到您说的是谁,但我已经满意了,因为您在努力地让我认识他,您倾注了精力,您需要这个词是因为它有助于情节,为了真正的交流,而不只是想把它喊出来。
“现在您再跟我说一遍‘хорошийчеловек’这俩字。
“Хорший…… челов к,”她说得很清晰。
“您又跟我说了两个概念,或者是两个人:一个叫‘хороший’(‘好’),另一个叫‘человек’(‘人’)。
“然而这两个字合起来所产生的人并不是两个,而只是一个。
“要知道‘хорший челов к’(‘好……人’)和连在一起写的‘хорошийчелов к’(好人)是有区别的。你听一听:我把形容词和名词连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之后,我指的是一个概念,不是泛指‘человек’(‘人’),而是特指‘хорошийчелов к’(‘好人’)。
“形容词用来说明并修饰名词,它能够将一个‘人’和其他的所有人区别开来“不过您先要平心静气,把这些词的重音都去掉,然后再把重音重新放上去。
“这个任务可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就是这样!”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经过这么长的努力,终于让她做到了这一点。
“现在呢,”他继续发令,“只把重音放在最后一个音节上,念‘хорошийчелов к’。不过不要咬牙切齿,而是热爱它,品味它,小心翼翼地把想要突出的字和重读音节送出来。少打腮帮,还得再少!”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几近哀求。
“听听,这是两个字都不带重音的‘хорошийчеловек’。是不是觉得声音线像直棍子一般枯燥乏味?再听听连接在一起,稍微有点声音曲折的‘хорошийчелов к’,最后一个音节ек上带有一种捉摸不透、亲切的涡形音。
“有很多不同的方法能帮您去描绘朴实的、果断的、温和的、严厉的‘хорошийчелов к’(‘好人’)。”
威廉米诺娃和其他学生照着托尔佐夫所说的做完之后,他让大家停下并说道:
“你们这样注意听自己的声音是没用的。自我倾听就像自我欣赏和自我展示一样。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你们自己说得怎么样,而在于其他人听着怎么样,怎么理解。‘自我倾听’对演员来说不是一个正确的任务。他们更重要更积极的任务是影响别人,将自己的视像传达给别人。所以,不要对着观众的耳朵说,而是对着他们的眼睛说。这是摆脱‘自我倾听’的最好方法。‘自我倾听’对创作有害,因为它会使演员神游,偏离正确有效的方法。”
19××年×月
今天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走进教室的时候,笑着问威廉米诺娃:
“您的‘好人’怎么样啦?”
威廉米诺娃回答说,“好人”过得很好,她说的时候重音完全正确。
“那么,现在还说那两个字,把重音放在第一个字上,”托尔佐夫说。“不过,做这个实验之前,我得跟您说明两条规则,”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继续说道,“第一条规则就是,形容词和名词连用时不带重音。它只是对名词进行说明补充,和名词融合为一体。也难怪这类词叫作形容词,它们就是用来形容名词的。
“根据这条规则,似乎不能像我说的那样,把重音放在‘хоршийчеловек’
(‘好人’)第一个字上,也就是形容词上。
“不过还有另外一条更有力的法则,它就像心理停顿一样,能战胜所有其他的规则。这就是对比法则。根据这条法则,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应该强调那些表达思想、情感、形象、概念和动作的对比词。这在舞台言语中非常重要。不管您是否乐意,首先必须遵守这一点。让一个对比部分说得大声,一个说得小声;一个高,一个低;一个用这样的色彩、语速,另一个用那样的色彩、语速等等。这么做是为了让对比概念之间有清楚的,甚至是鲜明的区别。根据这条规则,在把重音放在形容词上说‘好人’之前,您就应该有个实际存在,或者假设的‘坏人’来和‘好人’对比。
“为了能够很自然地念这两个字,在说之前,您心里就默想,说的不是‘坏人’,而是……“‘好人’。”威廉米诺娃本能地接了话。
“看吧,太棒了!”托尔佐夫夸她。
这之后她又说了一个词,两个词,三个词,然后四个、五个……直到说完一个完整的句子。
“好人来过这里,但刚好您不在家,他很失望地走了,说再也不回来了。”
随着句子变长,威廉米诺娃对重读词的要求也高了起来。很快她就糊涂了,甚至两个词都连接不起来了。
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笑她害怕和慌乱的样子,然后很严肃地说:
“您之所以慌张,是因为您想要尽可能多地点上重音,而不是尽可能取消它们。其实,重音越少,句子越清楚,当然了,这时候为数不多的重音都在那些最重要的词上。取消重音也很困难,很重要,像强调重音一样。两者你都要学。”
今晚托尔佐夫有演出,所以课下得早一些。剩下的时间由伊万·普拉托诺维奇给我们讲“训练与练习”课。
19××年×月
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今天说:
“我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在学习标上重音之前,你们应当先学会取消重音。
“初学者总是努力想说好。他们常常滥用重音。必须要颠覆这种惯性,学会在需要重音的地方取消重音。我已经说过,这是一套完整的艺术,并且学之不易。首先,它把言语从生活中的不良习惯所带来的错误重音里解放出来。这样在肃清的基础之上,准确确立一些单词的重音就变得简单些。其次,取消重音这门艺术能在日后的实践中,也就是下面的这些情况里帮助到你们:在传达复杂的思想或者错综的事实时,为求讲述清楚,常常需要提及一些个别的细节和你所讲事情的详细情形。不过要这样来提,要使得这些细节和详情的提及不至于分散了听者对于故事主线的注意力。这些注解的插话既要讲得明白、清晰,也不要过分突显。在这种情况下,不论是运用语调还是运用重音都是非常方便的。在其他的一些场合,就是需要用到复杂的长句子时,应当只突出其中的个别关键词,而其他词语只需清楚地表达出来,轻轻带过就好。用这种方式来说话,使写得错综复杂的台词变得简单起来,而这些台词又是演员们会常常遇到的。
“在所有这些场合里,取消重音的艺术会给你们带来很大的便利。”
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把舒斯托夫叫到舞台上来,让他去讲一下“好人”的那段话。但讲的时候,只能强调出其中的一个词,其他的重音都要去掉。
如此有效的表达方式应当以某种虚构的想象为依据。在上一节课,威廉米诺娃并没有解决那个跟这差不多的问题。而今天舒斯托夫也不能立即解决这个问题。在舒斯托夫做了好几次不成功的试验之后,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对他说:
“奇怪呀,威廉米诺娃就只想到标注重音,而您只想到取消重音。不论是偏重这一方面还是偏重另一方面,都是不可以的。当一个句子完全没有重音,抑或者句子的重音过多,言语的意义都将会全部丧失。
“威廉米诺娃所需求的重音过多了,而您所需求的重音又太少了。这样的情况之所以会发生,是因为你们两个的话语下面均没有明确、清晰的潜台词。
首先你要把它创造出来,使它成为您想传达给别人的东西和您借以与别人交流的工具。
“做到了这一点,你们还要用某种虚构的想象做你们有效运用重音的依据。”
“要做到这一点真不那么容易啊!”我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