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与练
19××年×月×日
今天又被指定进行三次间断性的“训练与练习”,每次半个小时,又是唱歌和跳舞。
在重复旧的练习时,我感到自己的想象力和注意力都变得顺从听话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就证实了拉赫曼诺夫的格言:“种下行动,收获习惯。”
在最后的半个小时,我们初次尝试了在充足的亮光下确定对象并延长注意力,但不是像以前用一盏小灯,而是撇开它用“马洛列特科娃客厅”里的物件。
拉赫曼诺夫指给我们随便一个物件,比如枝形挂灯。于是所有人都把视线转向它并设法把注意力集中在它上面。如果对象不能吸引住我们,那么像在这种情况下理应发生的一样,我们就会开始观察和研究它的形状、线条和颜色。
但这样的事情是很难引人入胜且不能持久的,因此我们只能求助于智慧、想象和虚构了。
我对自己说:
“这盏枝形挂灯经历过亚历山大一世和拿破仑的时代。说不定在豪华的庆祝会、舞会或者具有历史意义的国事谈判中,它照耀过其中的某一位。即使它的命运没那么好,它没有服侍过皇帝,只服侍了普通的达官贵人。那它也见识过多少美丽的贵夫人和绅士啊!听到过多少词藻华丽的话语、多愁善感的诗歌,以及由击弦古钢琴或老旧钢琴伴奏的感人至深的浪漫曲啊!见证过多少恋人的约会,参与过多少引人入胜的场面啊!
接着,严酷的尼古拉一世时代到来了。谁知道呢,也许这盏枝形挂灯在十二月党人秘密集会时照亮过,随后,它就长久地挂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无人过问,因为它的主人已被流放到遥远的北方,在雪地上或在地下的矿中,戴着手铐脚镣受尽折磨。
时光飞逝,谁知道呢,也许这盏挂灯从集市转卖给了一个暴富愚笨的商人。
他把它挂在自己的店铺里。这可怜的精致的贵族式的挂灯,对自己陷入那样新的庸俗的社会该感到多么窘迫啊!
难道这商人犯事了?难道就让这美妙的挂灯长久地挂在古董店里?它那贵族式的质朴得不到重视。它等待着伯乐。托尔佐夫出现了,毕恭毕敬地把它带到自己的剧院里去……但是在这里它并不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而是在鲁布廖夫、波卢什金和剧场道具员的手里。看看,他们都对它做了什么!这儿压开了一个裂口!这儿烛台给压弯了!还有那毫无光泽的古铜色调!难道它不是证明了一位温柔的贵妇人在剧院的纷杂和名士派的生活中遭受怎样沉重的命运?
可怜的精致的古老的挂灯!前面等待你的是什么呢?
难道把你当作破铜烂铁卖出去吗?难道要把你丢进火炉里熔化,然后铸成门环或是大肚的茶炊吗?”
我如此沉入幻想之中,以至于没有发现已经指定了新的对象。
大家已经转移了注意力,开始对那庸俗不堪的、带有金属角和镂空金属片的天鹅绒封面的画册幻想起来了。
可您试着打开画册吧。您准会给道具员胡乱塞进去的一堆照片搞得大吃一惊。上面是罗戈日大街的某一位志愿军的肖像。年轻的商人头一次穿上制服就急急忙忙地为后代拍出这张照片。如何表现自己的勇敢呢?他抓住军刀,把它从鞘里拔出一半,一副凶狠的脸对着相机,仿佛准备当场杀死一个看不见的敌人似的。在这位来自罗戈日大街英雄的旁边,是摆出一副傲慢姿态的奥地利皇帝法朗茨约瑟夫的照片。他下面是一条在水中的美人鱼,在鱼缸里不悦地翻着白眼。这条鱼旁边是一位可敬的老修女——女修道院院长的肖像。这位圣女处在多么乱七八糟的人群中啊!
在舞台上,类似亚历山大时代枝形挂灯这样的博物馆珍品和类似天鹅绒画册这样的地摊货怎么能够和睦相处呢?再从观众厅里看看!我不敢担保,你们中间像戈沃尔科夫那样的人不会说出:
“打倒挂灯,它看起来像劣等货,而画册——排第一位,因为它有美丽的外观。”
这就是舞台的特性:在剧场的脚灯下,闪光的并不都是金子。
我又一次错过了将注意力转移到新的对象上的指令。
“这很好,”我想,“我若不是练就了咬住的本领,那么至少也培养起了把握的本领!”
在指定了第三个对象之后,拉赫曼诺夫要求我们讲一讲自己所创造的自由的不负责任的幻想(托尔佐夫如此称呼)的内容。
拉赫曼诺夫对我们想象的创造一般都表示了赞许,只是指出观察者应该清楚,他为了什么,也就是出于什么样的内在动机,去观察这个对象。换句话说,需要一项内在任务和能证明其正确无误的某种“假如”。而我们没有这些东西。
今天又是拉赫曼诺夫的“训练与练习”课。
“今天,”他说,“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为大家准备了一个惊喜。你们将要在音乐伴奏下做所有旧的练习,而且是非常美妙的音乐,因为费先生将亲自弹奏钢琴……”
全体起立!感谢他赐给我们这些艺术上的初生牛犊如此的荣誉。
我感动极了,决定要问问为何要给我们这样的荣誉。我想知道个中缘由,以便更有意识地对待当前的练习,更好地利用这个机会。
对于我的疑问,拉赫曼诺夫简短地回答说:“我没有被授权亲自向您解释这个。我的工作只是执行派遣给我的命令。”
出乎我们的意料,这时在后台有人很好地弹奏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房间中央的天花板上一盏蓝色的灯透过半圆形的毛玻璃亮了起来。可以想到,这是要造成月亮的幻觉。美妙的音乐和幽暗的灯光发挥了作用,惹出了我们忧郁的幻想和思绪……
19××年×月×日
“咱们去教堂吧。”托尔佐夫走进了教室,向我们提议。
“去教堂?为什么呢?”我们感到莫名其妙,“那课怎么办?”
“这就是上课:我先带你们上教堂,然后去家具店,然后去随便一个机关,火车站,市场。”
维云佐夫已经站起来,显然是准备出发了,托尔佐夫制止了他。
“我们当演员的,要走遍这些地方,完全不需要雇什么马车。静静地坐着,让你们的想象去旅行好了。它的范围才是我们演员的领域,而不是现实的生活。”
过了不到几秒钟,我们大多数人都已经在想象中漫游教堂了。
“在哪一个教堂?”托尔佐夫问威廉米诺娃,她已经在那儿画十字,祈祷,并且和臆想的奇迹创造者尼古拉眉目传情,亲吻他的手了。
我们的美女不能确定,她上了哪个教堂。
“一般地——上教堂。”
“不。‘一般’在艺术中是不被承认的,”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对她说,“您上教堂为的是敬拜某一位圣徒,不能是一般地上教堂。”
“我可不知道这该怎么做啊!”威廉米诺娃撒起娇来。
“我们现在来研究一下,”托尔佐夫安慰她。“请把手给我。”他客气地对她说。她急忙完成他的请求,把自己美丽的手伸给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可是托尔佐夫把它放回她丰满的膝上,同时说:
“只是在想象中……在想象中把您的手伸给我,我牵着它,咱们一起走。哪条大街?”托尔佐夫问威廉米诺娃。
“在波克罗夫卡街。”她回答。
“走吧,”托尔佐夫果敢地说,在原位上一动不动,“当您到达的时候,别忘了告诉我。”
19××年×月×日
“你们现在在莫斯科,在我们的学校里。
我引用神奇的“假使”问你们:假如你们不是在这里,而是在美国坐在一艘大轮船上经受狂风暴雨,你们该怎么办?”
“我会做什么呢?”舒斯托夫考虑着。
“首先应该注意到的是,整个房间都在摇晃,”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推动了我们的想象,“坐在这些轻飘飘的椅子上根本不行……它们会给摇得从这头滚到那头……站着也不可能,因为地板会变得一会儿竖起来,一会儿又朝反方向往下倾斜……”
“在这种情况下,最好是赶紧钻进自己的舱内躺下。”舒斯托夫这样决定。
“我的舱在哪儿呢?”舒斯托夫继续考虑着。
“假使它是在最下面,要走到那里需要穿过这扇门,然后走下那个通往衣帽室的楼梯。”托尔佐夫提示说。
“就在这时候地板正朝着门这边往下倾斜,”舒斯托夫考虑着,“就是说……我朝这面墙滚了过来。”
“怎样在它旁边站稳?能抓住什么呢?沙发吗?”托尔佐夫问。
“不,船在往那边倾斜的时候,它和我一块儿滚落下去了……最好还是坐在地板上,”舒斯托夫决定,“应当承认,船上的生活条件并不那么惬意,而是充满了令人相当不安的气氛。”
“您刚才做的,叫作什么呢?”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继续问。
“思考我走到自己舱里去所需的条件,”舒斯托夫回答……
19××年×月×日
托尔佐夫刚一走进教室,就转身问我:
“您现在在哪儿?”
“在教室里。”我回答。
“那假如您在家里,”他又向我提出一个问题,“那您要做什么呢?”
在回答之前,必须感觉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回想早上是什么情况,晚上又是什么情况,都累积了哪些事情等待着解决,必须考虑自己的动机和愿望;注意到其他条件,最后决定我该做的事,也就是现在要去拜访叔叔和堂兄科卡。
“你们瞧!”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从西装背心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戏票,说道,“这是今天小剧院彩排的包厢票。假定,我把它给你们了……那么你们全班都可以去那里。但不幸的是纳兹瓦诺夫要去叔叔那里。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您将怎么办呢?”他再一次问我。
“很简单!我要去剧院。”我承认。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就再给您引进一个新的神奇的‘假使’。”托尔佐夫说,“叔叔有件紧急事情要求您去做。他写到,如果您不马上赶去的话,对您会很不利。”
“无所谓!这是危言耸听。”我推辞道。
“在现实中就算是这样,但在表演中事情就全然不同了。
“你们必须执行被引入的‘假使’,因此毫无疑问是有风险的。”
“唉,这个叔叔!”我由衷地感叹道。
“我已经满意了,”托尔佐夫说,“这一声感叹就是神奇的‘假使’对您产生力量和影响的最好证明。
不过我还要再引进一个新的神奇的‘假使’,悄悄地告诉您,彼得堡著名的В演员偶然地要来参加今天的彩排……他就只演这么一场,所以票都卖光了。
这样一来,能见到他的唯一的机会——要么今晚,要么就永远见不到了。赶快决定吧,已经七点一刻了,再过一刻钟就要开演了。”
“这太残酷了!”我像上一次那样真诚地叹了一口气。
“您要注意,叔叔打第二次电话来了。他请您尽快去他那里。”
“我拒绝这样的表演,”我坚决地说,“这太伤脑筋了。”
“这样您就拒绝了承认神奇的‘假使’对我们心灵和情感所产生的力量和影响。”托尔佐夫说。
我应当承认,这在我看来已经是毫无疑问的了。
快下课时,托尔佐夫察看了我们“训练与练习”的作业。检查了肌肉松弛的练习后,他说:
“现在你们要开始理解偶然做出的姿势的意义,并为其证明。这些姿势就会变成你们的实际行动了。这样,举个例子,现在维云佐夫就是这样。一开始他像平常一样装腔作势,不无四不像的味道,但到了后来,就开始摘想象的葡萄或别的什么东西了。
这就是用动作使姿势有意义和根据。
19××年×月×日
今天托尔佐夫把我们移交给拉赫曼诺夫。他给我们示范了培养实物真实感的练习,从今以后这一项练习加入到我们的“训练与练习”课里来了。
首先,阿尔季卡·尼古拉耶维奇让我们特别注意到,他认为这项练习具有十分特殊的意义。正如在最近的课上所表明的,我们的内心世界直觉上被真实感和对其的信念照亮了。如果没有出现这种情况,那么他就要从外界间接地获取某种东西,如正确的、被很好证实的形体动作,或是被逼真的神奇的“假使”所暗示的合乎逻辑和顺序的任务等等。
通过形体任务对我们的内心世界产生影响,这是最简单的方法,但是也不应当忘记,没有被很好证实的形体任务和动作,也容易且必然会以巨大的力量引起不良的结果……
19××年×月×日
阿尔季卡·尼古拉耶维奇给我们指定了一系列练习,这些练习拉赫曼诺夫将要在“训练与练习”课上和我们一起做。同时他解释,不能有为了真实感而真实感(anundfursich)的练习。真实和信念都不是为了它们本身而存在,不以它们要证实的东西为转移。它们毫无例外地参与一切创作体验和行为。内心的情感活动、步态、外在动作、声音、言语、思想、任务、想象虚构、神奇的“假使”、外部的物质世界——布景的画面、纸质匕首——这一切都应该被真实和对所作所为的信念所渗透。
这就是为何指定的练习重复着我们不只一次演练过的情节片段,只有一点不同,那就是之前要证实这些练习,无论是从内部还是从外部,都没有现在这样严格。虽然夸张的表演至今仍存在,但是达不到在新的练习中表现出的程度。
这一次最大的注意力是放在动作的外部形式上。形体动作的感觉的真实必须是绝对的。
根据托尔佐夫的说法,可以认为,每一个形体动作在舞台上做出来的时候都带有一些多余的努力和做作。因此,在一切内心活动和动作中必须消灭这些多余的东西。
今天和托尔佐夫所做的一切,我们将与拉赫曼诺夫重复上百次。我将在“训练与练习”部分再详细谈这些练习。
但是今天我要记述一点,不是为了练习,而是为了在进行练习时托尔佐夫所作的解释。
从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让我们在舞台上,在“马洛列特科娃客厅”,摆放家具开始。我们胡乱完成了任务。一个学生刚把一张椅子摆在一个地方,另一个就来把它移到随意的一个地方。
事实上,为了挪动椅子每个人都得遵循常理——不用体力是不可能把一个物体从一个地方转挪到另外一个地方的。也就是说,人们得伸出双手,握紧手指,绷紧肌肉,以抬起并挪动物体,如此等等。总之一句话,动作做到位了,就不会像前几节课那样在相应的练习中我凭空将钱一一清点。然而,即便如此,在我们的舞台活动中,细心检查一下就会发现大量多余的能够破坏心境和自我感受的东西存在。
19××年×月×日
“有关真实感所能说的我基本上都给你们讲了。
现在是时候考虑该怎样自我培养和调节了。
就这项工作来说,偶然性和假定的情况是很多的。在每一阶段我们都会遇到,因为在创作的每一分钟真实感都会展露,不论这一创作是在家中,在舞台,在排练还是在演出完成后。在剧场中演员们所做的一切和观众们所看到的所有,都应该是充满真实感,并被真实感所认可的。
所有和内在或外在有关联的练习,即便是最微不足道的,都需要真实感的检验和审视。综上所述可以看出,在学校、在剧场、在家里工作的每一刻都可以拿来为我们真实感的发展服务。仍需要注意的是,这些时刻是使我们获得益处,而不是带来损害的,更绝不是撒谎、虚假和造作。
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因为说谎和虚假总比说真话做真事来得容易。教员们应该多加注意,集中精力并常常检查,以使学生们的真实感得到增长和巩固。
远离所有的谎言,远离您所无能为力的东西,远离与您的天性、逻辑、健全的思维相违背的东西。所有这些都会引发游离、暴力、做作和撒谎。
它们获得越多在舞台上表现的机会,就会对真实感越不利。它们会被不真实感弄散和排挤掉。
不应该使演员习惯于做作和说谎,以至于使真实感遭受损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