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尽的长沙
长沙是此次计划中湘粤滇之行的第一站。因是家乡又是省会的缘故,途经很多次了,但真正游玩的次数不多,游兴仍存。高中时和同学去玩过两次,第一次去了烈士公园、世界之窗;第二次只去了动物园,还玩了一会儿电动游戏。而上一次是在今年过年回乡中转时特意留出了一天,看了湖南省博物馆和第一师范,在火宫殿吃了臭豆腐、米粉之类。湘博的马王堆汉墓陈列自然精彩,然而我更喜欢第一师范,中西合璧式建筑美轮美奂,绿树青苔郁郁葱葱。那天刚下过雨,加之学校放假,清幽得很,我边走边感慨:真是个读书的好地方。这一次,我有备而来,专门为看橘子洲和岳麓书院,外加几条老街和简牍博物馆。
2010年7月20日 星期二 多云转阵雨
因为南方暴雨的缘故,昨天的火车票改签,倒很凑巧地换到了T1次列车。我已经多年未乘坐此趟带着些许时代印记的列车了,少年时第一次坐火车往返即是这趟。上午9点27分,时隔十多年,我又一次随T1次列车抵达长沙站。踏出车厢在月台上就能感觉到艳阳似火。对于长沙的酷暑,我已经习以为常了,据说最近它又被列入“新四大火炉”阵容。
第一站,太平街。是古城长沙保存下来的为数不多的麻石板老街之一,街上最有名的住户为贾谊故居,就是写《过秦论》的那个西汉的“贾长沙”的住宅。补补修修这么多年下来,号称“中国最早的名人故橘子洲一景居”。而太平街则被打扮成一条古色古香的商业街,老字号与新潮流交相辉映,粮仓、洋行、会馆、戏楼、酒吧等混居于此,倒也和谐。因是上午,很多店面还没开门,正好落得个安静。
从南端出来,沿着解放西路走到了湘江边,准备从湘江大桥到橘子洲(也叫水陆洲)。湘江风光带绿植颇多,不少市民在此吹拉弹唱,花鼓戏、京剧、手风琴、萨克斯各行其是,显示出这个“娱乐之都”的全民HAPPY。我买了份《潇湘晨报》,报中恰逢有每周一期的《湖湘地理》专刊,算是意外的惊喜。之前读到过《湖湘地理》结集出版的“发现另一个湖南”书系,确有“触摸大地之美”的质感。走上湘江大桥,回顾东边的长沙城,近边的五一广场因为地铁施工被挖得面目全非。视野所及到处都耸立着吊车,高楼作势要将城市湮没。尤其是北边绵延数里的湘江世纪城,宛如一堵围墙,虽气派,却不美观。
游览橘子洲已经免费了。背着背包走在这座世界最大的内陆洲上,四处都很开阔,却也因此溽热难当。这日光带来良好能见度的同时似乎要把一切污浊都涤荡。湘江水此刻的确是“漫江碧透”,河东(湘江以东)高楼林立,河西(湘江以西)的岳麓山“层林尽染”,正所谓“一面青山一面城”的格局。如此,长沙号称“山水洲城”实至名归。因橘子洲南北长约十里,大热天里负重在身难免生出倦意,我便选择了电动环保观光车。要收费的,且不便宜,20元。如果下次再访我会选择步行,因为很快我发现在观光车上走马观花不如闲庭信步一番。这橘子洲,其实有不少看头。橘子洲确实有很多橘子树,然而这个季节橘子未成熟。另有些建筑,比如领事馆、公馆,还有后来新建的沙雕公园。而橘子洲上的朱张渡遗迹我亦有兴趣,那是南宋朱熹和张轼往来河西岳麓书院与河东城南书院(第一师范前身)讲学的中转处。当然,如今更多来橘子洲的人是冲着32米高的青年毛泽东雕像,毕竟,是“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沁园春·长沙》)的诗句为此洲赢得盛名的。站在雕像下,我只有一个感觉,高,实在是高!作为不可多得的兼具自然风光和人文意义的城市岛屿,橘子洲已经打造为长沙的“客厅”,橘洲音乐节、橘洲摄影节之类的活动在此轮番上演。
从橘子洲走到河西,坐公交车往岳麓山那边去。湖南大学就在岳麓山下,湘江之滨,没有校门没有围墙,“开放”得很彻底,最近刚被某媒体评为“最诗情画意的高校”。风景固然不错,但有一处“自卑亭”更吸引我的目光。当你纳闷它为何取此名号时,旁边有条“登高路”提醒你——《中庸》有言,“君子之道,譬如远行,必自迩;譬如登高,必自卑”。在登高路旁边的老字号“杨裕兴”面馆,用一碗牛肉米粉解决了午饭问题。来长沙,米粉不能不尝。
继续登高,不久便到了爱晚亭。又有典故,名字取自“停车坐爱枫林晚”,为中国四大名亭之一。亭子本身中规中矩,但因处于清风峡中,四周皆枫林,亭前有池塘,于显出别样的韵味来。尤其秋日红叶映衬之下或者冬日白雪皑皑之际,更是壮美。然后去岳麓书院,从后门进的。门票30元,学生证半价(若凭湖南大学学生证则免费)。如今的岳麓书院为湖南大学二级学院,两者有着一脉相承的渊源,由此湖南大学的校史可以追溯至公元976年,是为“千年学府”。对于我国古代四大书院中保存最完好且唯一保留教育功能的岳麓书院,很多有雅兴的游人怀着朝圣之心前来观瞻。这里亭台楼阁错综相连,分为教学、藏书、祭祀、园林、纪念五个建筑格局。而明刻宋真宗手书“岳麓书院”石牌坊、清代御匾“学达性天”“道南正脉”,清刻朱熹“忠孝廉洁碑”等等碑匾文物更是令读书人停下脚步,悉心观照。当然,最有名的还是它正门上的对联“惟楚有才,于斯为盛”。多言一句,“惟”是发语词,无实意。
除却同为“四大”之一的爱晚亭和岳麓书院,岳麓山上还有不少值得多走一步的去处,如麓山寺、云麓宫、黄兴墓、蔡锷墓、禹王碑等。
由于时间匆促,我将其留作下次的行程。因岳麓书院、麓山寺、云麓宫分处岳麓山的山脚、山腰、山顶,岳麓山可谓集儒、释、道于一身。不得不承认,中国的古老文化有时还真是博大精深。海拔约300米的岳麓山,也算是“山不在高”的典范了。
回到河东,去上次住过的长沙国际青年旅舍(长沙首家青旅,也称“湖湘驿国际青年旅舍”)办理所谓的“Check In”(入住登记)。之所以下火车后没直接去青旅是因为其下午两点以后方可入住的规矩。这可累坏了我的肩膀,要知道那个背包里除了装有我的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外,在最底层还塞了厚厚的几本书。
本是预订的多人间床位,但想有个安静的休息环境便临时换了单人间。洗了澡,到附近吃了晚饭,回到房间摊开长沙地图研究晚上去哪里转悠。不如去看看建在屋顶上的摩天轮吧,据说可以俯瞰长沙夜景。这座摩天轮建成时高度为亚洲第一,现在想必退居人后了。出门时下起了小雨,返回旅舍带了伞,继续上路。中途,在公交车上,小雨顿时变作暴雨,雷声轰鸣。大家纷纷关紧车窗,暴雨则不依不饶地朝窗户猛砸。
太久没有遇到这样的雨了,我欣赏着窗外豪雨中霓虹闪烁的城市,待雨小了些在步行街附近随便找个站便下车了。摩天轮,是不想去了。长沙的黄兴南路步行街从来都是热闹非凡,这个雨夜也不例外。撑着伞边走边逛,后来就拐到了一条巷子里。化龙池巷,一条麻石路面的小巷,改造成酒吧一条街,号称“步行两分钟经过45家小酒吧”。走过这条巷子,仿佛穿越那段古旧的岁月,想起铁匠用铁水化解恶龙的传说。之后又漫无目的地游走,转到了解放西路酒吧街。混杂着各式KTV和House的这条街是长沙酒吧文化的发源地。此刻,它尽情地释放着激情。想起白天在橘子洲和岳麓山觅得的宁静幽雅,望望眼下的歌舞升平,就不难理解《城市画报》某期城市特辑的标题了——“长沙:一座城市的幸福与分裂”。
2010年7月21日 星期三 晴
昨晚回青旅后又冲了澡,一觉睡到大天亮。
又是个大热天。原本打算去简牍博物馆和天心阁的,还想去看白沙古井。作为我国出土简牍最多的城市和首批历史文化名城,古老的长沙好在有简牍博物馆和天心阁之类的地方为证;而白沙古井则是“长沙沙水水无沙”的写照。然而又被某种莫名的情绪怂恿,这次还是不要去了吧,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便到城市中心地带走了走,感受了一番新长沙的变化。据说,长沙两千多年来城名未改、城址未移,也算是一桩传奇了。顺便提一句,关于长沙的得名,流传最广的是“星宿说”,长沙地面位置正好对应天上的长沙星,故长沙又称“星城”。如此,一座因星宿而得名的城市,骨子里应是浪漫的吧。
下午坐大巴离开。下一站,凤凰。
初见凤凰,偶临梵净
生出“去凤凰”之念是在2002年春,彼时我到北京刚半年。某天在万圣书园购得祝勇的散文集《凤凰——草鞋下的故乡》,阅读之后便有一种念想萦绕于心间。虽然此前读过沈从文的代表作《边城》,知道沈是凤凰人氏,亦知道凤凰被称作“中国最美丽的小城”,对其向往之,但终究未如愿。祝勇的这本专题散文集充当了润滑剂,他以沈从文粉丝之心态在凤凰生活多日,浸淫其中,遂成此书。而我,则由此生发凤凰情愫,并紧接着找了沈从文的一系列作品来读。从那时开始,要去凤凰看看的心愿于我是根深蒂固了。我甚至凭借地理知识把一段未来的凤凰之旅写进小说中,倒也没人看出什么漏洞来。
其实我的家乡在沅水下游,离沅水上游的凤凰并不算远。只是各种机缘不凑巧,直到如今才得以成行。此时离当年的“凤凰初恋”已有八年多了。辞职迎接新的求学生涯,我给自己一个月的时间去南方走一趟。国外盛行的“间隔年”太奢侈,有个“间隔月”我也满足了。凤凰是我此行的第二站,亦是其中未曾去到的“新地方”之首站。
2010年7月21日 星期三 晴
从长沙到凤凰,坐大巴花了五个多小时。一路上我几乎都盯着窗外,长(沙)吉(首)高速本是一条适于观光的公路。窗外绿树青山,田野人家,好不惬意。愈远,愈觉得那些屋舍呈现出少数民族地区的建筑风格来,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到吉首后经由市区然后走普通公路,很多次都是盘山而上,而那想象中的凤凰,似乎还在远方。因为,那条宽阔的大河——沱江,还未曾见到。
沈从文曾经这样描述凤凰的所在——“若从一百年前某种较旧一点的地图上寻找,当可有黔北、川东、湘西一处极偏僻的角隅上,发现一个名为‘镇竿’的小点,那里同别的小点一样,事实上应当有一个城市,在那城市里,安顿下三五千人口……”如今的凤凰是湘西自治州下属的一个县,居民以苗族、土家族为主。至于“凤凰”这个美丽的名称,概因当地有座山形似凤凰。
晚上七时许,汽车终于抵达凤凰县城。下车后我便迷路了。从县城到古城,方向不得要领,又不愿开口问询,耽误了不少时辰。后来还是打车前往的。踏上古城的石板路,两旁都是酒肆、饭庄,烟火气甚重。
再往里,就靠近沱江了,不闻潺潺流水,但闻歌声乐曲,加之游人众多,好不热闹。心下暗忖,这凤凰,什么时候变得如同酒吧街一般?简直是另一个版本的长沙化龙池嘛。
这不是我想象中的凤凰,不是我想象中的沱江。可是,时过境迁,昔日的小镇已成热门景区,大家都是来图个快乐的,我亦是,我又有什么资格埋怨呢?正是我们这些看客,凤凰才热闹起来的。我原以为的凤凰,恐怕还尘封在沈从文的那些书章里,在《湘行散记》里,在《湘西》里。
入住青旅费了不少周折,但结果还算满意,虽然住的是六人间。因是旺季,在网上没有预定到青旅(凤凰有两家),只好预定了一家“××青年旅社”,留手机号预约的。没想到在夜晚依地址竟找不到它(或许是我不愿意找到),打电话过去也没人接。那就不能怪我爽约了。径直往东门城楼附近的青年旅舍去问问看,那是一处四合院,也叫“湖湘驿”,和昨晚在长沙住过的那家是同一名号。算是有缘,运气不错,还有个床位。同室的是一帮大学男生,已经来凤凰五天了,说是明天走。比之我的独行,结伴亦有结伴的好处吧。
这夜我在沱江边走了走,发现热闹之余夜景还是不错的,灯红酒绿,人来人往,怀揣各自的故事。先前所觉的嘈杂随即变成了生动。更何况还吃到了多年未食的冰凉粉,而且有夜市可逛。东门城楼下,有“流浪歌手”席地而坐,弹着吉他,唱着一些曾经或正在流行的歌曲。后来途经此地,似乎换了一拨人,还有人和着节拍转着摇铃。他们面前的地上点着蜡烛,他们的脸上笑意盈盈。对于此种身心自由的“流浪”,我很生羡慕。在沱江北岸的地摊买了串手机挂饰,木质的,刻着凤凰的吊脚楼。是现场制作的,摊主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比起机器的模式化,这总归有点“独一无二”的感觉。虹桥北面的那条街烟火缭绕,那是烧烤的杰作。有种烤全鱼令人生畏,那鱼实在大得惊人,置于案板,任君选购。鱼之巨,我是不敢吃的。而高分贝的嗨唱不时从各间酒吧里传出。总之,凤凰的夜,一派活色生香。商贩们大都来自附近地区,即使讲普通话也有那么一股湘味。
在凤凰,我反而没有了乡愁。
唯一不爽的是,昨天在长沙被烈日晒伤了后颈及肩膀处的皮肤,现在才觉得灼疼。后来找了家药店买了药膏回旅舍抹。晚上睡觉时想,明天即将看到的白天的凤凰,会是什么样的呢?至少不会那么吵了吧。
2010年7月22日 星期四 晴有零星小雨睡到自然醒,已近晌午。目标很明确,首先要去的“景点”是沈从文墓。出门发现此时的凤凰较昨夜宁静了几分,骄阳之下透出更多古色来。沿着沱江南面的回龙阁石板老街边走边逛,在“没有奶茶”店歇息了一会,要了一杯名字很奇怪的奶茶,端到临江的沙发那边看江景。
沱江水碧绿,有游船泛舟其上,对面的吊脚楼虽经改装毕竟余味犹存。
蓦地传来一阵熟悉的歌声,山歌唱腔,是电视剧《血色湘西》的片头曲——“郎上坡哟,姐上坡哟喂,叫声哟哥哥哟,情郎哥哥哟,咿哟,你等等我哟喂……”是对岸游船泊岸处的女子唱的,想必是行公事招揽游客。但就是悦耳,音色婉转可人,把你的心都唱柔了。这一刻,我才真正地释然:没错,我是在凤凰,在湘西。而这家奶茶店,因为有驻场歌手助兴,显出几分文艺气。
后来索性从回龙阁下到沱江边,在窄窄的石板路上伴水而行。到某一处巷口再回到老街。途经琳琅满目的店铺,这条街愈往尽头愈显得沧桑。很快就到了听涛山。往上,一块硕长的石碑伫立路旁,上书黄永玉的题字——“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沈从文语)。然后就到了一个分岔路口,先沿左手边的小路去“文涛小院”吃了农家饭。大白瓷碗盛饭,久违了。小院坐落在一处山腰上,鲜花与青藤争艳。然后折回分岔口,往右走一段石阶路就到了沈从文的墓地。碑由一块天然五彩石而成,正面集先生手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背面为先生姨妹张充和撰联并书:“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墓前散放着一些野花,应是有心人所为。仔细打量周边境况便知,先生的墓实在简朴得很,但位置好,远离了闹市的喧嚣,却又守望着这一方山水。《从文自传》里有“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沿着沱江上到沅水,再往京城,兜转了大半个中国,他读完社会这本大书,最后又回到了“我所生长的地方”,甚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