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哩。”
“穿的啥衣裳?”
“不好说。”
“这有啥不好说的?”
“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不知值不值得花一块钱?”
搞不清这些就地支帐票价一元的演出团队来自哪里,只是可以肯定绝不是渭河岸边的人。谁家的女子要是在那神秘的帐篷里跳光腿舞,可能不需半天就臭名远扬难寻婆家了,谁家的老少都要被指指戳戳闲言碎语了。这些演出团体游牧一样流动在乡村里的集镇上,逢着某村的庙会更是赚钱的最好时机。他们和古老的秦腔对台。他们在乡村里传播什么冲击什么,他们一般是不会从“意义”上考虑的,只是更多地争取那一元钱的门票所包含的利益。愿意花一元钱进帐篷去的乡村青年,自然是为了看看扭尻子舞蹈以及除他们的媳妇之外的女人的光腿。应该说与城市里富丽堂皇超级豪华的歌舞厅里的看客们的原始目的并无二致,只是演出的水准和票价相差太远了。
现在该去听锣鼓了。锣鼓队在村委会门口摆开着架势。这是一支远路而来的锣鼓队,按照习俗的说法是前来送香火的。送香火的锣鼓队的多少,成为某个庙会盛大景况的重要标志。龙旗前导,锣鼓敲打,响炮放铳,最具声望的老者端着装满紫香黄裱的木盘,浩浩荡荡又肃穆端恭地一路走去,把香火送进庙门,跪拜,点蜡,上香,焚烧黄裱,再叩头。庙门外的广场上,常常摆开十余家从各个村子赶来送香火的锣鼓队,对着敲,看看谁家能把逛会的人吸引过去的最多,自然是优胜的标志了。这是解放前后的盛景,我留下这样的印记是无法淡漠的。现在的漕渠村庙会上,只有两家锣鼓队。我觉得悦耳好听的这一家占据着村委会门前绝好的地盘。一位两腮凹进牙槽的精瘦老头握着鼓槌儿,眼睛上扣着一副茶色石头镜子,这是我印象中最深刻的那种既富于灵性而又有点倔强执拗的老头形象了。他不看任何人,也用不着看鼓面儿,微微偏着头发稀疏亮着红光的脑袋,两手两把溜光的木质鼓槌儿,在米黄色的牛皮鼓面儿上敲出风摆乱花一样的鼓点儿。鼓是锣鼓队的指挥和灵魂:铜钹和大小铜锣在鼓点儿的指挥下变换着交响着,一个好的鼓手常常成为一方地域里受人钦敬的名人。
这样的锣鼓队现在被命名为“长安锣鼓”。流行在秦岭北边渭河平原的锣鼓曲谱源自唐代,被现在的一些搞民间文化的音乐工作者发掘整理出来,颇多抢救国宝的意味。在我的印象里,整个关中稍微像样的村庄都有一支锣鼓队,诸如我的生地蒋村解放时不过三十余户的小村子,同样有一套锣鼓响器,这是整个村子在合作化以前惟一的公有财产,靠一家一户捐赠的粮食置备起来的。每到逢年过节,村里的锣鼓队就造起声势来,把整个村庄都震动起来颠簸起来,热烈的锣鼓声灌进每一座或堂皇或破旧的屋院,把一年的劳累和忧愁都抖落到气势磅礴震天撼地热烈欢快的锣鼓声中了。可以肯定的是,乡村锣鼓这种民间音乐,是我平生里接受的第一支旋律。岂止是我,在那个时代生活过的乡村人,出生后焐在火炕被窝里的第一个春节到来时,就被这种强烈震撼的锣鼓声震得在被窝里哭叫起来,锣鼓的敲击声响从此就注入血液。
现在在漕渠村村委会门前演出的这支锣鼓队,是一支真正的民间锣鼓队,除那位显示着执拗自信的鼓手老头儿,还有四五个抓着脸盆一样大小的铜钹(当地俗称家伙),五六个左手手指上挂着碗口大的铜锣右手执着短粗锣槌儿的青壮年农民。令我遗憾的是,这支精当的锣鼓队里缺少至少两三个敲那种比蛋糕稍大一点铜锣的角色。缺少小铜锣而突出了大铜锣,显然是一支以瓷硬为风格的锣鼓队,而那种以大小铜锣为主体的锣鼓队的风格被称为“酥”。酥在演出风格上的突出特点是细淑婉转。然而这个缺少了小铜锣作点缀作调节的锣鼓队,敲出一曲又一曲传统的也许真是自唐代流传下来的锣鼓曲调。这样原始的曲调在我尚在识字之前就听过许多回了,时而如瀑布自天覆倾而下,时而如清溪般流淌;时而如密不透矢的暴风骤雨,时而如疏林秀风;时而如洪流激浪一泻千里,时而如蜻蜓点水微风拂柳。在这样急骤转换的奏鸣里,我的心时而被颠得狂跳,时而又被抚慰,锣鼓的声浪像一只魔女妖精的手,把人撩拨得神魂激荡而又迷离沉醉。我又一次验证了自己关于乡村锣鼓的记忆和感受,依然保持着那份敏感那份融洽而没有隔膜和冷漠。也许应该是我的生命之乐。
我沉浸在锣鼓声中。这一帮由老汉壮年和青年组成的锣鼓队,没有化妆没有统一服饰,也没有由专业乐界行家导演训练出来的统一动作和表情,他们敲到得意时,有的咬牙有的瞪眼有的摇头晃脑,各见性情。常常使我产生错觉,把他们的脸孔和我儿时印象中的我村的某个人重叠起来混淆起来。我沉浸其中。我已经多年没有接受这种生命之乐的冲撞和震颤了。人的五脏六腑也许需要这种纯属民间的乐器来一番冲撞和洗涮的。无论如何,在民间锣鼓的乐曲里,我心中沉积着的污泥和浊水,顿然扫荡清除了,获得的是清爽和轻松,好继续上路。
我还会再去寻求这种纯粹民间的锣鼓,为生命壮行。
娲氏庄杏黄
这位拥有百年大树的主人是一位智者,又是一位热心公众利益的富于威望的老者,他把村子里的农民联合起来,组织了一个果农协会,扩大宣传,统一包装吸引来不少客商,不用推车挑担到城里沿街串巷去叫卖,而是城里的果品商人开着汽车到村里来收购。还有大批的城里人结伴来摘杏买杏,既体验了自摘鲜杏的情趣,也到山野里怡悦性情。一位年轻干部悄悄告诉我……
蓝田朋友老曾打电话来,说岭上杏黄了,约我去摘杏吃杏。听这话时,嘴里已沁出酸水来,因为手头事情太稠,一时难以确定成行与否,只好把话说到活处。隔几日,老曾又打电话来,杏熟正到洪期,过几日该清园了。我终于经不住记忆里的大银杏的诱惑,决定上岭去,又有酸水沁出来,完全是生理反应。
村子后背的崖坡上,东头有一株粗大的银杏树,西头也有一株。从杏儿在刚刚萎干的杏花里形成如小拇指大小,绣着一层茸茸细毛,我和伙伴就开始偷摘了,咬一口就酸得呲牙咧嘴睁不开眼睛,仍然还是要偷摘;在树的女主人尖锐的叫骂声中,迅即逃遁到坡沟里隐蔽起来,嘻嘻哈哈品尝那酸过醋精的小杏儿。
到我成年后成为基层干部,有年夏天到盛产杏子的一个村子去帮助收麦子,生产队长曾领我到一棵最好的杏树下,几乎吃饱了肚子,实在忍不住这大银杏清香绵甜味道的引诱,中午饭都免吃了。三十多年过去,留在味觉记忆里的香味,再也没有重得享用的机会。
大清早起来,空气都是燥热的。城里燥热,家乡的田野里也燥热,毕竟是夏天的征候了。汽车在我最熟悉不过也亲近不过的灞河川道里疾驰,满眼扑来绿树和绿草,以及刚刚割过麦子在阳光下闪闪泛着亮光的麦茬地,怎么看都觉得舒服。这种舒悦是潜存在生命深层的每一根神经里。除了父母和一院,我睁开眼睛看到世间的第一道风景,就是割过麦子后留在土地上的麦茬子,被夏天的太阳晒得闪闪发亮,还有河川灌渠上一排排优雅傲然的白杨树。
几十年里年年都重新温习反复观赏这河川和岭坡上的景致,铸成一种永久的油画在心灵深处,只是近年间隔断了。今日又触及了,搞不清是眼前的景致融汇到心底,还是心底的那幅油画铺展到眼前的天和地之间,我却是陶醉了。发亮的无边际的麦茬和碧绿的白杨树,引发的是久违的生命本能的舒悦。乡情何止一杯酒所能比拟。
车子拐上岭坡通直的乡间公路。在遇到第一个村子时又拐向西。村子里一幢幢红砖红瓦的新房子,还有两层小楼,迎面的墙壁多用白色和橘红色瓷片装饰,在庄前屋后的椿树槐树桐树和杏树的绿荫里,看去煞是鲜艳煞是清爽。
新房和小楼背后的黄土崖下,色粘土地上,面对那层层叠叠的岭坡环抱的谷地,吸着弥漫在温热的空气里的杏花的清香,席地而坐,打开了啤酒瓶。那是我最温馨的一次春游。我那时就想到这漫坡满岭杏黄的时节,再来尝一回刚刚摘下的杏子,不料几十年过去,到今天才成行了。我走进了盛产大银杏的娲氏庄。
娲氏庄在红河谷延伸过来的谷地的南岸。娲氏庄以女娲名字得名的,现在无人能说得清是从哪朝哪代开始启用这个村名的。
村子的西北是开阔的谷地,四面再大的暴风刮到这谷地时,都会减弱其暴力而温柔起来,确属一块天成的风水宝地,七八千年前的女娲选择这块地盘,哺养她繁衍的和用泥土抟造的儿女是有道理的。这方岭坡地带整个都弥漫着人类始祖的美丽神话。
下了谷底,上了对岸的岭坡,一直向北走,不过三十里地就是闻名天下的骊山下的秦始皇陵墓了,我现在摘杏的娲氏庄,是骊山南麓的边缘,整个骊山浑然一体无所间断。北边的山顶上有“人祖庙”,是秦汉以前始建的女娲祠,每年农历七月十五日,四面八方的乡民都来朝拜,多为成年女性,依然向这位抟土繁衍了华夏民族的女神乞求一个大胖大壮的儿子。
人们广泛知晓骊山下杨贵妃沐浴的香池,也知道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丢失江山的典故,更知晓杨虎城和张学良在这儿扣蒋发动西安事变的故事,却忽略了女娲氏在这方山地岭坡上抟土造人和炼石补天的神话。
我到女娲的村庄里摘杏来了,我踩踏的村巷和坡地上的黄土小路,我走进的杏园里的松软的土地,肯定是这位老奶奶无数次奔走踩踏过了的。还有比这更幽远更神秘的岭坡吗?
得了山水地脉独有的优势,娲氏庄的大银杏是口味最好的杏子,左右的或对面岭上坡下的村庄,不过三五里或几十里,都是铺天盖地的杏林,为何娲氏庄的银杏远近传出了名声?据说还是土地和地下水的差异,还有光照的差别,再就是沾着女娲氏的神韵仙气了。
娲氏庄银杏出名,不是商业宣传的效应,而是早已名声远播,起码在我小小年纪就听说了,早已有口皆碑了。眼目所到之处,尽是大大小小的杏树,岭坡被层层叠叠的杏树覆盖着;屋院内外都是杏树,金黄的杏子在绿叶里显露出来;墙外的杏树把枝条伸进院子,院里的杏树的枝条又逸出墙头来,枝条上都串结着半黄的和金黄了的杏子。
走出村子,下一道坡坎,沿一条铺满青草的小径走过,草木的清香和杏子的香味在微风里迭过。小路上有男人和女人推着用大竹笼装满银杏的独轮车走过,汗涔涔的脸上堆满真诚的笑,大声爽气地礼让我和朋友吃杏。几经转弯,走到一棵大杏树下,树冠遮盖了至少一分多地的山坡,树干已有空洞,枝叶却依旧茂盛,壮气而又精神,不显一丝衰老气象。老人说这棵杏树已超过百年,记不清是哪代先人栽植的了。我相信他的话,两人合抱的树干就摆在这里。
我惊讶的是这株杏树依然着的活力。杏子已经黄了,熟了。主人颇为遗憾地说,他刚刚摘掉树顶上的杏子,只剩下中下部树股树枝上尚未熟透的杏子。杏子是从树梢往下逐渐成熟的。我坐在杏树下,浓密的树叶遮挡着六月的阳光,一片让人可以享受树荫的凉爽。你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接受诸多的现代享受,也可以获得前人想象不出的快意乐趣,却难得这种原始的树叶遮盖下的一方阴凉儿的享受。
远处是不尽的群山岭坡,眼前是随着地势起伏着的杏园里的绿叶,坡坎上正竞相开放着的野萝卜野豆荚的白色紫色的花,我坐在一棵百年大银杏树阴下,享受山野里太阳下的一种清凉,似乎回到我青壮年以前的天地里的生活方式和歇息方式。我没有拒绝现代文明生活的矫情,却在重温以往的那种生活形态里除了苦涩,只留下简单的温馨和单纯。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山野里的树荫下独坐和吸烟的那一份纯净到简单的心境了。
主人攀上一架梯子,从树上摘下几个杏子来。我捏在手里,凭感觉就知道它熟透了,通体金黄,轻轻掰开,就是鲜黄近红的杏肉,略停片刻,凹心里便沁出一汪杏汁来,用舌尖舔一点,那种清香的甜味真是无可形容,无可比拟,因为它是独有的唯一的银杏的香味,何况又是久负盛名的娲氏庄大银杏。只觉得清凌凌的蜜一样的水汁,和着杏肉,入到口里,已渗入到心肝脾脏里去了。
主人在骄傲地宣扬他的杏,干净无染,尽可以放心吃。我完全相信,杏树无病虫害,四季不洒任何化学成分的药物。况且这岭坡山洼,没有一家工厂,不见任何有害气体和煤烟,甚至连尘土也很难飞扬。我贪婪地连续吃着,大约把多年以来的亏欠一次性补偿了。
这位拥有百年大树的主人是一位智者,又是一位热心公众利益的富有威望的老者,他把村子里的农民联合起来,组织了一个果农协会,扩大宣传,统一包装,吸引来不少客商,不用推车挑担到城里沿街串巷去叫卖,城里的果品商人开着汽车到村里来收购。还有大批的城里人结伴来摘杏买杏,既体验了自摘鲜杏的情趣,也到山野里怡悦性情。一位年轻干部悄悄告诉我,经过挑选分类,再经过印刷精美的盒子包装,银杏的价值成倍提升,村民自然高兴了。
华胥镇政府几年来在岭坡地带搞银杏基地建设,娲氏庄银杏已打出名声,农民见着实惠,仅留一点土地种植粮食作物作为自食,绝大多数土地都栽植大银杏树了。据说他们近年来一亩地杏树的收入,抵得上十亩麦子的价值。真应了乡村自古就流传着的谚语:一亩园,十亩田。娲氏庄和岭上的乡民,真没料想到指靠杏子可以过上舒坦的日子了。
朋友老曾约我明年再来。
我便开玩笑说,我明年到岭上来种植杏园,你帮我物色一块好地。把写作重置于业余。
种菊小记
朋友在一家公园供职,前年送我几盆花色各异的菊花,我大为惊讶,人工竟然能培养出这样争奇斗妍的花色品种来。
花谢之后,我便将盆栽菊花送回乡下老家,移栽到小院里。一来是偷懒,免得时时操心旱涝,也少去了天天或隔天浇水的麻烦,土地里毕竟要比花盆耐得伏旱。二来是出于性情,我更喜欢那些自发自然自由生长的原生形态的草木,向来不大欣赏那种裁剪得太规整的东西,包括盆栽花木,尤其不忍心观赏那些被人为地扭曲到奇形怪状的盆景,总是产生欣赏女人小脚的错觉。这样,这几盆菊花一旦移栽到小院的泥土里,便被迫还原为野生形态,任由其发芽、长茎,任由其倒伏在地上。秋来时花儿开了,白色的更显得白,紫色的更显得紫,抽丝带钩的花瓣更显得生动。只是比原先的花要小许多了。小点就小点吧,少了修饰的痕迹,看起来我倒觉得更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