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丽找了一些文件作参考,写出初稿,交给余建芳,看余建芳收进了抽屉,也没有下文了。万丽知道,自己的辛苦很可能就白搭了,除非秘书科的讲话稿真的像余建芳说的那样,通不过,又来不及改,才有可能动用到她的稿子,但这种可能真是微乎其微。一直到会议召开的前一天下午,事情果然出现了一点变化,不过并不是因为秘书科的稿子不行,妇联向市委作会议筹备报告,市委领导很重视,希望能够安排一天的会议,把市委中心工作的精神讲透领会透。本来是准备的半天会议,许大姐讲话,再讨论一下,最后由冯主任总结一下,就结束了,现在增加了半天,一个人讲话就不够了。许大姐临时召开了中层干部会议,听听大家的想法。按理应该是冯副主任或妇联另一个副主任再讲一番话,但那两位副主任都不太会讲话,就想推托。冯主任说,不如让余建芳讲一讲,她是搞宣传的,领导的报告她又吃得透。许大姐说,这倒也是一个办法。就问余建芳,余科长,你来得及准备吗?余建芳说,我已经写好讲稿了,把带在身上的讲话稿交给了许大姐。许大姐看了一遍,只改动了几个字,又交回给余建芳,好像想问什么,但没有问出来。改口说,宣传科的工作很主动,其他科室的同志,要向她们学学。余建芳回过来后,跟万丽说,明天的会,许大姐和我讲话,就再也没有第二句了,仍然低着头看材料。万丽想问问自己写的讲话稿行不行,但是看余建芳一心不能二用的样子,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又觉得余建芳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明天会上要面对全市上上下下一百多位妇女干部,如果作报告时磕磕巴巴,那才丢脸呢。但又觉得这不关自己什么事情,替她操的什么心呢。又想起从前听到的笑话,说一个领导干部念秘书写的讲稿,连“接下页”都念出来了。
第二天会上余建芳的讲话,却让万丽大感意外,她脱稿作报告,一个多小时,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背了出来,中间连停都没有停一下,连口水都没有喝。万丽惊得目瞪口呆。只是余建芳背出来的这篇东西,并不是万丽写的,但万丽却觉得有点耳熟,正在奇怪,听到旁边伊豆豆说,不就是钱书记的报告么。万丽才知道,是余建芳从市委书记的报告中摘录下来,再背出来的。相比之下,许大姐的讲话虽然也是有水平的,但毕竟是照着稿子念,就不如余建芳那样潇洒。而且妇联秘书科的报告,毕竟比不上钱书记报告的水平,所以大家听下来,尤其是下面乡镇来的一些妇女干部,反而对余建芳的讲话印象更深一些。散会的时候,她们都走到余建芳跟前,说,余科长,你笔头子好,口才又好。余建芳脸蛋红扑扑的,情绪很高,还意犹未尽,跟大家说,我只是初步体会,初步体会。她们边走边说话,走得慢,弄得余建芳像个首长似的被众星拱月了。许大姐走在前边,走了几步停下来,等余建芳上了前,许大姐说,余科长,昨天你给我看的,好像是另一份讲话稿。余建芳说,是的,可是我昨天晚上想来想去,觉得我们的水平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钱书记的水平,最后决定还是不用自己的讲话稿了。许大姐说,噢,是这样。万丽这才有一点明白过来,余建芳天天看材料,背材料,真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只是不知道这兵用得好不好。走出会场的时候,伊豆豆对万丽说,你的好戏要开场了。
万丽第一次外出参加活动,是跟着许大姐到乡镇去开一个妇女干部的座谈会。那天许大姐亲自跑到她们办公室点将,许大姐说,小万,明天你跟我去元洲县吧。余建芳明显地愣了一愣,但很快就调整过来,她对万丽说,小万,许大姐血压有点高,到了下面,不要让下面的同志灌她的酒。万丽说,我知道了。余建芳又说,你不知道许大姐的脾气,太爽,心肠又软,人家一劝,她就不好意思不喝。万丽说,我知道了。余建芳还是摇了摇头。许大姐却笑道,小万,你别听余科长的,把我说得像个女酒鬼似的。余建芳仍然一脸担心的样子,问许大姐:还有谁去?许大姐说,伊豆豆。余建芳这才松了一口气,那我还放心一点。万丽想,为什么余建芳听说伊豆豆去就放心一点,可能伊豆豆酒量大,必要的时候能够替许大姐抵挡一阵。
果然不出余建芳所料,中午的饭局摆出来,就是要喝酒的阵势,一套餐具里摆着三种酒杯。乡党委陈书记一到,就嚷着,大杯去掉,大杯去掉!服务员就忙不迭地把大杯撤了,另几个服务员互相传递着信息,一个问,上什么?一个答,大杯都拿掉了,当然上白的。万丽看看许大姐和伊豆豆,许大姐始终是沉稳的笑,伊豆豆则显得有点兴奋,眼睛也格外地明亮起来。上午的会因为是妇联开的专题座谈会,开会的时候,除了一位女副乡长,其他乡领导都没有参加,但到了吃饭的时候,他们都来了,坐了满满一桌。陈书记居中,许大姐是主宾的位子。伊豆豆也不等别人安排,就把万丽往陈书记左手边的位子上一按,自己坐到对面远一点的位子上。万丽说,咦,你熟悉,应该你坐。伊豆豆说,距离美,距离美。意思是说,她和陈书记坐得远一点才有美感。但是万丽感觉到伊豆豆是特意把书记旁边的位子让给她的。万丽差一点跟她开玩笑说,那你怎么不把距离美留给我呢。但毕竟还没有熟到什么话都可以随便说的地步,所以就没有说出来。
伊豆豆果然八面玲珑,像个主人似的,张罗着大家入座,谁的杯子酒上少了,谁的杯子酒上多了,她都伸长手臂一一地指出来,要加以纠正。凡被她指出来的,也没有不立刻纠正的,一个比一个听伊豆豆的话。最后加到万丽的酒杯了,伊豆豆说,万丽,我不了解你的情况,你自己坦白吧。万丽说,我不行,从来没有喝过白酒。伊豆豆说,那倒也是,你原来在学校里教书,没有这样的应酬。陈书记刚要发表反对意见,伊豆豆却没有让他说出来,又补了后半句说,但是,不管喝没喝过,到了陈书记这里,酒是一定要上满的,能不能喝,一会儿再说。万丽的酒杯就被加满了,陈书记满意地笑着,点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酒汩汩地从酒瓶里流出来,又汩汩地流入了万丽的杯子。伊豆豆忙完了大家的杯子,跟陈书记说,书记,你看我,给你当个公关小姐还可以吧,干脆把我调你们乡来算了。陈书记说,我可不敢在许大姐跟前抢人,更何况呢,我们这小庙,又穷又破,哪容得下你这大菩萨,啊不,是大观音。伊豆豆说,观音和菩萨是同一个人哎。大家笑着,就举杯喝酒了。
酒席上的话题,先是尽着许大姐说,敬许大姐的酒,说许大姐的工作作风、水平、为人,等等,又说了过去的一些小故事、小往事,对万丽来说,都是头一次听到,很新鲜,才知道许大姐不仅在机关里,在基层也有相当高的威信。从前在学校时,老师们也常议论机关的一些事情,说机关钩心斗角很厉害,阶级斗争是你死我活的,都是踩着别人的肩爬上去的,又说到机关的上级和下级的关系,下级就是上级的一条狗,谁马屁拍得好,谁就能上去。有一个“某局长您老亲自上厕所”的笑话,就是从机关里传出来的。万丽现在回想起这些议论,还是很庆幸自己的,至少许大姐不是那种“亲自上厕所”的领导。万丽还注意到许大姐的一举一动,永远都是那么的沉稳,那么的从容,无论别人怎么说,就算是带着了明显的吹捧的意思,她也始终是笑眯眯的。说过许大姐以后,话题就转到伊豆豆那里了。先是那位女副乡长说,每次看到伊主任,都是那么光鲜,伊主任穿什么都好看。她管伊豆豆叫伊主任,其实伊豆豆只是妇联办公室的一般办事员,不是主任。万丽以为副乡长搞错了,伊豆豆可能会纠正她,但是伊豆豆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个错误的称呼,甚至许大姐也没有注意到,大家沿着副乡长的话题就说起了女同志的着装问题。陈书记发表了自己的高见,说,伊主任,我们背后都议论你,你在机关里,就像是黑夜里的一道闪电,噢不,不说是闪电,闪电过得太快,不好,那是什么呢?对了,是一盏霓虹灯,嘿嘿,霓虹灯。陈书记很得意自己能够想到霓虹灯这个比喻。另一副书记也说,是呀,我们乡下的同志,到市里开会,本来以为乡下人进城,可以大开眼界看个够呢,哪知道机关的女同志,穿得比男同志还老气,那我们进城,进市机关,不是白进了么?女副乡长笑道,史书记,原来你进城开会是为了看女人啊。史书记说,开会学习为主,开会学习为主。大家又笑,伊豆豆拉扯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说,其实我这衣服,很一般的。陈书记说,那才叫水平,一般的衣服,穿在身上,就那么华丽,要是华丽的衣服,穿在你身上,你还不成仙女了。于是大家轮番敬仙女的酒,仙女也爽快,来者不拒,一一地喝了,立刻面若桃花。
万丽难免有一点被冷落的感觉,她又看了看许大姐,许大姐依旧微笑着,但她的衣着,在大家的话题下,就显得格外的朴素。万丽还没有来得及多想什么,伊豆豆却已经截断了大家的思路,引导到万丽身上来了。嘿,我这算什么,我们万姐,那才叫服装。因为先前的不熟悉,大家的目光,也不便多停留在万丽身上,现在既然伊豆豆引过来了,他们也就有机会细细考察万丽一番了。万丽本来是觉得冷落了,但大家的目光一过来,却又不自在了,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却深深地留下了伊豆豆对她的称呼:万姐。伊豆豆比万丽小一岁,称她万姐,也是理所当然。但毕竟万丽刚进单位不久,对伊豆豆这么亲热的称呼,有点不适应,也有点不踏实,不知道伊豆豆什么意思,琢磨了片刻,觉得伊豆豆的个性就是这样,也就释然了一些。
伊豆豆接着说,我穿衣打扮,只知道花哨,就是你们说的光鲜,万姐那才是真正的有气质,许大姐,你说呢?许大姐颔首微笑。万丽这天穿着藏青的西装,也是那个老裁缝做的,收腰收得很讲究,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窈窕的身材,里边衬着米色的低领毛衣,大方得体,又颇有女人味,比起伊豆豆的玫瑰红夹克,确实有不同的韵味。陈书记高兴地拍了拍万丽的手背,说,万丽,你是“美丽”的“丽”吧,你们说到衣服,我也说说,我们的红花羊毛衫厂,刚刚接了一批外贸加工活,是现在欧美流行的什么,什么……他说不出来,显得有点窘,但这又不是真正的窘,是一种骄傲的窘。果然陈书记又说,唉,我这个人,事情一多,就记不得细节。他看着女副乡长问道,是羊毛衫吧?女副乡长说,是羊绒衫,一字领的。伊豆豆“哇”了一声,说,那是最领潮流的,高领、低领、鸡心领,都过时了,现在就是流行这种一字领。陈书记又拍了一下万丽的手背说,万丽,一会儿去看看,要是喜欢,就拿。
伊豆豆叫嚷起来,好啊,好啊,陈书记你喜新厌旧,见了万丽,就没有我啦?陈书记说,哪能呢,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嘛。万丽心想,这个陈书记,看起来像个没文化的农民,却竟然也能说出这种文绉绉的话来。陈书记跟伊豆豆说了,又侧过脸来跟万丽说,万丽,我们之间,现在也不是“新”关系了,也已经是“故”了,从前说,一回生两回熟,但现在时代不同了,什么事情都得加快节奏,一回就熟了嘛,干吗要等两回,是不是?万丽边笑着又想,难怪这个乡镇的乡镇企业发展得这么快,这个陈书记还真是有两下子的,他恐怕每天都得应对不同的对象,看什么人说什么话,几年干下来,都成人精了。心里感叹着,自己进了机关,也得这么练,可练到哪一天才抵得了陈书记一半的一半哟。伊豆豆说,陈书记你真会套近乎。陈书记说,不会套近乎,乡镇怎么发展啊?伊豆豆说,原来你是有用心的,可惜我们这些妇联干部——说到一半,发现自己说漏嘴了,赶紧收住,好在许大姐并不在意,她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哇啦哇啦”的伊豆豆,疼爱的眼光,就像看着自己的女儿。
宴席结束后,三人一起去上厕所。伊豆豆捂着发红的脸,不好意思地说,许大姐,我今天喝多了,话也多。许大姐说,我怎么不知道,你这是引火烧身,要保护我嘛。许大姐能这么理解伊豆豆,万丽心中不免一阵感动。这一顿饭间,开始虽然也围绕许大姐说了一些话题,但毕竟很快就说不出什么了,后来大半的内容,都是在说伊豆豆和万丽。其实许大姐也未必不明白,她虽然德高望重,但毕竟年纪上有了一定的差距,陈书记他们给她的,只能是敬重。一般说起来,在一个被敬重的人面前,别人多半说不出很多话来。许大姐不仅不怪伊豆豆和万丽喧宾夺主,还反过来替伊豆豆洗刷这种喧宾夺主的可能性。
陈书记果然带她们去了羊绒衫厂,他所说的这种外贸加工的羊绒衫,果然质地、式样、颜色都非同一般。伊豆豆说,你看看,你看看,人家的眼光和技术水平就是过得硬。万丽也没有听明白她说的“人家”,是说陈书记的厂,还是说来料来样加工的外国人。
每人挑了一件,颜色各不相同,万丽要的是水灰的,伊豆豆要豆绿的。伊豆豆说,豆绿是最难穿好的颜色,也是最难伺候的颜色,但到了人家手里,就能弄得这么养眼,所以我要豆绿的。许大姐也说,这倒是的,我们要是在国内商场里买个豆绿色,要多乡气有多乡气。这几乎是许大姐第一次主动说起与今天的座谈活动无关的话。任何时候都胸有成竹的许大姐,在面对多种颜色的时候,反倒没有了万丽和伊豆豆的果断,她考虑来考虑去,也拿不定主意。万丽说,许大姐,你穿深色点的好。这是一个通常的道理,许大姐比较发福,穿深色衣服人会显得瘦一点。但伊豆豆却抓起一件鲜红毛衣,提到许大姐下巴处,比画了几下,果断地说,就这件!